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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五年 10
世界在眼前崩塌、消融,幻化成一灘模糊且詭異的油彩。緊接着,無盡的漆黑将她徹底吞噬。
不知過了幾個世紀,李岫忽地感覺到人中位置一陣針刺般的疼。在這短促而強烈的痛楚中,她拼盡全力張大嘴巴,猛地吸入一大口氧氣,世界便再次在她眼前亮堂起來。
父親的聲音悠悠地傳進她的耳朵,像是從遙不可及的山那邊飄過來的似的,空靈又飄渺,在她空荒而混沌的腦殼裏反複回蕩。
母親沒有說話,她嘴唇烏青,不住的打着哆嗦,攥着水杯的指尖捏得發白,幾縷細碎的頭發被冷汗打濕,淩亂的貼在腦門上。
母親大抵是真的慌了神,也真的受了氣。兩只眼睛憋得通紅,瞳孔裏泛着淚光。可她終究是那個堅韌無比的女人,硬是把眼淚狠狠憋了回去。母親說她最讨厭掉眼淚的女人,沒本事,軟弱。她确實很少哭,打李岫記事起,也只見她哭過一次。不過李岫生來就是個愛哭鬼,剛從娘胎裏出來,就哭鬧個不停。母親時常罵她說,這輩子自己忍住沒流的眼淚,全讓她給哭出來了。
換作是平常,受了這樣的氣,她一早就發作了。不把家裏鬧個天翻地覆,這事情就沒得完。然而今天這般隐忍,只因李岫還在眩暈着,她愛女心切,只能先把一腔情緒收進肚子裏,緊咬着嘴唇,用微微顫抖的手輕輕托起女兒的下巴,将水緩緩喂進她的嘴裏。
冷水順着喉嚨緩緩咽下,李岫也漸漸回了神。
見妹妹蘇醒過來,李崟這才在心裏頭暗暗松了口氣,臉上緊繃着的肌肉跟解凍了似的,一點點松弛下來。原本他一直畏畏縮縮地站在父親身後,活脫脫一只驚弓之鳥。他一邊心裏頭怕着母親會因為方才自己離李岫太近而責罵,忐忑得不行,一邊又滿心焦急地瞅着妹妹的狀況,急得就跟那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團團亂轉,滿心的擔憂卻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母親見李岫緩了過來,原本烏青的嘴唇瞬間有了血色。她努力隐去眼裏的淚光,喃喃地對李岫說:“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吓死人了,你這孩子,怎麽說暈就暈吶,平時要你多吃一點兒,就是不聽。”母親雖然嘴上仍在不停地數落着,可那顆心卻因後怕仍在砰砰亂跳。
“啊,沒事了,沒事了。”父親嘴裏快速念叨着,臉上卻像結了冰,沒有一絲波瀾。他的目光蜻蜓點水般在李岫身上掃過,随後轉過身一把拉起李崟的手腕,就要往外頭走。
親生女兒剛醒,就拉着兒子要走。這樣冷漠的态度,母親怎會受得了。那時才咬着牙才收斂起來的情緒,此時終于沖上頭頂。李岫呆呆的靠在床頭,瞧見母親像瘋了一樣,兩只血紅的眼睛死死盯向父親的脊梁骨。突然,毫無預兆下,她猛地沖了上去,雙手鐵鈎子似的,一把抓住父親的棉布襯衣後領子,發了瘋地拉扯。只聽見“哧啦”幾聲,襯衣扣子就被扯掉了,黑豆似的在地上彈了幾彈,而後滾到一旁,不知去向。
父親趔趄着向後退了好幾步,待站穩腳跟後,猛地一旋身,便迅速掙脫了母親的束縛。母親反倒被他男性的強大力量甩得一個踉跄。
“你莫拉拉扯扯!”父親瞪向母親,臉色黑得像鍋底,眉頭擰成了一個大疙瘩,腮幫子鼓得老高。
母親不甘示弱,扯着嗓子喊:“你要去哪兒?走了這麽大半個月,說去進貨,貨呢?呵呵,李廣財,你三天兩頭往後頭跑,一去就是十幾二十天,其實是在外頭鬼混,是不是?是不是?!”她的罵聲又尖又厲,每一句都像刀子紮在父親心上。由于過于激動,脖頸處的大動脈凸了起來,宛若一條埋藏在皮膚之下的青色小蛇。
不知從何時起,父親與母親之間的争吵就像是家常便飯一般。起初,父親還會還嘴争辯,争得臉紅脖子粗,可那又有什麽用呢。母親身板雖小,可一旦吵起架來卻理直氣壯。那滔滔不絕的大道理間,時爾還夾雜幾句粗陋鄙俗的土髒話,氣得父親幹瞪眼,卻愣是不知該如何回擊。
後來啊,慢慢地,慢慢地,他就不再吭聲了。任由母親一個人吵嚷,直吵到她自己覺着無趣,方才停歇。再後來,他索性尋着各種由頭往外跑,整日裏不見人影,倒也落得個耳根清淨。
李岫不曉得他們之間是否還存在愛情,也不清楚這段婚姻究竟因何仍在維系。
父親早就受夠了這沒完沒了的争吵,此刻,對于母親的叫嚷他充耳不聞,轉過身繼續朝門外邁去。母親哪肯放他走,整個人就像一頭失控的猛獸,紅着眼沖将上去,猛地把父親背上那鼓鼓囊囊的藍色舊布包奪過來,高高舉過頭頂,又死命地砸到地上。
或許唯有如此,母親才能留住父親那匆匆離去的腳步。或許唯有如此,才能讓父親多跟她說上幾句話,哪怕是惡毒的怒罵,也總比一走了之要好。砸了這個背包,是當下她能留住父親的唯一法子。
“嘩啦”一響,父親的洗漱用具、內褲外衣當場散落一地,連同一個用紅布包裹着的小木盒子。那物件格外紮眼,母親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滾圓,趁父親還沒反應過來,伸手就撿了起來,随即就去摳那盒蓋。
許是母親用力過猛,那盒蓋子竟然硬生生被摳掉了。“哐啷哐啷”,兩聲清脆的撞擊聲響,盒蓋子和一塊中指長的桃木劍随即掉在地上。兩兄妹到底年紀輕,好奇心重,齊刷刷地就探着腦袋往地上瞧,都想看看到底父親包裏藏了什麽寶貝。
那确是一枚桃木雕刻的寶劍,工藝略顯粗糙,不像是行家刻的。劍身上還塗着似血的朱砂,詭異得很。
就在此時,母親全然顧不上理會父親,沖過去便打算撿那物件。父親見此情形,猶如被踩到尾巴一般,發了瘋似的撲上去,搶先在母親之前撿起了桃木劍,接着又把彈到角落的盒子一并拾起。閃到一旁後,背對着母親,慌慌張張地将那物件塞進盒子,裝入褲兜,嘴裏還不停地大聲警告:“你別亂碰!不準碰!”
父親越是緊張,母親越是心生狐疑。況且她根本不懼怕他,那幾聲警告于她而言不痛不癢,于是依舊不管不顧地緊緊纏着父親,伸手朝着他褲兜争搶,邊搶還邊扯着嗓子嚷嚷:“這什麽東西?你想給我下降頭,咒我快點兒死,好出去鬼混是吧?”
父親向來就是個悶葫蘆,平日間面對母親的蠻橫無理,大多時候選擇沉默。母親在他眼中,就是那難以馴服的悍婦,常常令他束手無策。但這一回,父親的忍耐到了極限。
或許是被母親纏得煩了,又或許是被那句“野種”惹惱了。只見他咬着牙照着母親胸口一推,不費吹灰之力就将母親推了一個趔趄。李岫見識到了男女之間在力量上的巨大懸殊,看着母親瘦弱的身子猛地向後仰去,差點摔倒在地。她下意識從床上彈起來,準備搭手去扶。哥哥卻搶先一步,将母親牢牢扶穩。
然而,他的善意卻遭到了母親的厭惡。母親站穩腳跟後,把從父親那裏受的氣都發洩在了李崟身上,劈手就是一巴掌,結結實實扇在他的右臉上,嘴裏還罵罵咧咧:“我們家的事不用你個野種管!”
一秒的死寂。而後又是一聲清脆的巴掌聲。
父親揚起手掌,掌間帶着呼呼的風聲,“啪”的一聲,還給了母親一個響亮的耳光。他兩只眼漲得通紅,臉上和嘴角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抽動着,打完人的手還僵在半空中,好像不知何去何從一樣。
這一巴掌,好似一記重錘,重重地砸在每個人的心坎上。這是父親第一次動手打母親,雖說兩人以往争吵不斷,但大多都是母親言辭激烈,父親則常常悶頭不語,任由母親推搡、謾罵,然而這次,父親終是爆發了。
看來這次父親是動了真格的。半晌,他放下那只火辣辣的手,咬着牙根,恨恨的對母親說:“陶文慧,我告訴你,這日子沒法過了。我現在有事,等我回來,咱們就去民政局離婚!還有,我告訴你,滿崽就是我李廣財的兒子,從今以後,你再敢說他是野種,我跟你拼命!”說完,轉向哥哥李崟,火急火燎地說道:“滿崽,跟爸走。你三爺爺怕是不行了,咱們趕緊去看看。”
李崟早就傻眼了,一臉的不知所措。他看了一眼父親,又看了一眼母親,最終還是沒敢動彈。
母親憋紅了眼,咬着牙,就是沒哭。“滾,都給我滾!”突然,她像瘋了似的,推搡着李崟和父親,把他們一并哄出了門。
不懂。
李岫不懂的事情太多了。她不懂對待外人和善有禮的母親,為何單單面對父親的時候就變成了悍婦。她也不懂為何父親會因為一根破木頭對母親大打出手。她更不懂母親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罵哥哥是野種。那個詞太難聽了,哥哥心裏一定很難受吧。
她的腿半搭在床沿兒上,上半身挺得筆直,白剝剝的臉上沒有一點兒血色,瞳孔霧朦朦的,丢了魂一樣,整個人看上去有些癡癡呆呆。望着父親和哥哥離開的背影,她半天才僵硬地冒出一句:“媽,我也得去看看三爺爺吧?”
母親瞅了她一眼,竟然笑了,笑得又苦又澀,讓人毛骨悚然。“你?就算你三爺爺死了,也輪不到你去磕頭。他們家,只有男人能去。只要是男的,就算是野種,都能去!你?!……族譜上都沒你的名字,哪輪得到你去假孝順。”
“媽……誰是野種?”李岫終于把心裏的疑問說了出來,雖然很小聲,但她知道母親聽得見。
母親聽覺敏銳,夜裏外頭有一丁點兒動靜,她都聽得見。她操心的事情多,提防的人也多。不是擔心小賣部晚上進了賊,就是擔心李崟爬牆根兒。小的時候,那小子确實經常趴在窗戶底下學小貓兒叫,不過他也只是想騙妹妹出來跟他玩。
她聽見了李岫的話,但是沒有回答,繼續冷笑了幾聲。這次的笑聲與之前不同,仿佛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充滿了鄙夷與妒忌。
母親邊笑邊晃晃悠悠的往外走,像是沒了魂一樣。不一會兒,就又進來了,手裏握着那把剪刀。
李岫吓得一激靈,兩條腿下意識縮回床上。
母親耷拉着眼皮,面無表情的淡淡解釋道:“下來,我幫你把頭發剪齊一點兒。”說着,她緩緩地挪到書桌旁邊,伸手将椅子抽了出來,微微颔首示意李岫坐過來。
李岫的心仍砰砰跳個不停,雖有餘悸卻又不敢忤逆母親的意思,只能表面上強裝鎮定,爽利地拖拉上鞋子,乖乖地坐到了椅子上。
此時,屋外驟然刮起一陣狂風,打得窗戶啪啪作響。月亮也被雲層遮得密密實實,整個天空仿佛一塊巨大的黑幕,眼看就要沉沉地壓下來一般,讓整個屋子都漫起一種令人窒息的氣氛。
母親沒管那欲來的山雨,也沒管那快被吹斷的窗戶,仍舊專注的琢磨着李岫的發型。她仔細地把書桌上的小鏡子擺放好,正正地對着李岫的頭。“咔擦咔擦”,剪刀聲響起,便開始修剪起來。
母親的動作緩慢又溫柔,與時才的那個悍婦判若兩人。每一下動作都像是在精心雕琢一件藝術品,眼裏也飽含着深情。
李岫從鏡子的反光裏盯着母親的手,心情如窗外的天氣般複雜難言。
“還是短頭發利索,看着就精神。”母親邊剪邊朝着鏡子裏的李岫說道。
李岫打量着鏡子裏那梳着齊耳學生頭的自己,心裏油然而生一種強烈的陌生感。這個新發型,談不上好看,也談不上不好看,就是覺得別扭和不自然。
“我覺得比長頭發好看,你看看。”母親停下手中的動作,扳正李岫的頭,朝着鏡子裏呆讷的人影問道,臉上帶着些許期待。
李岫勉強勾起嘴角,擠出一個假笑,顫巍巍地小聲附和了一句:“嗯,是挺好看的。”
“人長得好看,梳什麽發型都好看。”母親說完,把剪刀“啪”地放在書桌上,轉過身一屁股沉沉地落在床沿兒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臉上滿是疲憊。
李岫扭過身子面向母親坐着,發現她的眼睛又紅了,眼眶裏蓄滿了淚水,仿佛下一秒就要決堤。
母親很少示弱,見她這般難過,李岫心裏的怨憤和委屈,一下子全然消逝了。心裏只有對母親的心疼。“媽……別難過了,是我不好,我不應該撒謊。”她“撲通”一聲跪在母親腳邊,雙手緊緊抓着母親的衣角,聲嘶力竭地失聲痛哭。
母親從胸腔裏發出一種似笑非哭、似哭非笑的聲音,她分不清那是笑還是哭,反正聽上去讓人揪心。她把臉貼靠在母親彎曲的膝蓋處,兩只手緊緊抱着她細瘦的小腿,哭着懇求母親的原諒:“媽,我真的知道錯了,以後我再也不撒謊了。”
“你啊你,明知道我最不喜歡你哭,偏偏哭得比誰都厲害。做人要堅強,知道嗎?”母親撫摸着李岫的後腦勺,動作無比溫柔,可眼神裏卻滿是無奈。接着,她長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岫兒啊,你要好好讀書,考上青華北大光宗耀祖。到時候,看看李家人還有什麽話說。女孩子怎麽了?女孩子也不比男孩子差,更不比那個野種差!”
這些話,李岫聽了太多次,根本激發不起她心裏的任何鬥志。反而讓她覺得胸口像被一塊大石頭壓着,難受,壓抑。
不過,她揣測母親已然消了氣,于是趁着母慈子孝這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又借着母親話裏的由頭,便壯了壯膽,問道:“媽,哥……他不是你親生的啊?”
母親能感受到褲子被女兒的眼淚浸濕,也能感受到她滾燙的小臉貼在膝蓋上的溫暖。于是乎,心裏的悶氣終于徹底消了。她撫摸着女兒那一頭短發,平靜地說:“不是。”
“啊?!”李岫雖然早就猜出大半,但當母親用萬分肯定的語氣道出真相時,她還是猛地擡起頭,詫異的眸子裏還閃着點點淚光,嘴巴也驚得無法合攏。
“已然鬧成這樣了,告訴你也沒關系。”
“那他是……爸爸在外頭的……”
“呵呵。”母親譏諷地笑了笑,嘴角上揚,滿是不屑,“他有那個本事?要錢沒錢,要長相沒長相,一個下崗的工人,又慫又摳門,嘴還笨,誰會看上他?”
母親總是這般明裏暗裏地瞧不上父親,這倒也不奇怪,畢竟母親的确生得漂亮。可她着實想不明白,既然在母親眼中父親一無是處,那母親當初又為何要選擇嫁給他呢?莫非,那些人嘴裏的傳言是真的?
“李崟是領養的,本來叫佟滿崽,這名字土得掉渣。”母親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接着說道,“你爸爸非要個兒子,我也努力過好幾回,可都沒保住。生了你之後,我這身子就垮了,你爸不是不清楚。”說到此處,母親那滿腔的怨恨又如潮水般湧了上來,聲音也不自覺地拔高了幾分,“後來沒法子了,總不能為了給他老李家傳宗接代把我的命都搭上吧。得,就去福利院領了這麽一個回來。學習學習不行,品行也不好,長得也就馬馬虎虎吧,還整天啥啥啥咋咋咋的,土掉牙了。兒子兒子,好像沒個兒子他李廣財這輩子在李家人面前就擡不起頭似的。封建!”
李岫聽完,方才恍然大悟,腦袋裏仔仔細細地回想着從前那一樁樁一件件的往事。母親對哥哥的态度,父親對自己的态度,這下子全都明晰了。
“岫兒,起來吧,地上涼。去洗個澡,早點兒睡,明天還得早起。”母親拍了拍她的肩膀。
李岫聽到母親的話,趕忙站起身來,正準備去洗澡,母親突然叫住了她,一臉嚴肅,語氣鄭重地叮囑道:“岫兒,一定得給媽争口氣。”
李岫重重地點了點頭,轉身剛要走出卧室,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極為重要的事情,猛地停下腳步,回過身朝母親問道:“你們真的會離婚嗎?”
母親整個人愣在了那裏,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神情,沒有直接給出答案。沉默了片刻之後,就催着她趕緊去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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