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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三年 25

會議定在上午十點半。他們提前到了整整半個小時。

大會議室設在三樓,沿着灰白色瓷磚鋪陳的嶄新樓梯一階階往上走的時候,李岫心裏仍在想着阿清。想着他長發的樣子,短發的樣子,尬笑的樣子,沉默的樣子。黑白默片一般,一幀幀在她腦海裏以 0.5 的倍速緩慢流淌,循環播放,無始亦無終。

大會議室前後兩個門都敞着,裏面空無一人,靠前位置的桌面上都擺着包裹着紅巾的麥克風。李岫來過這棟辦公樓好幾次,每次溝通都在祁部長或鄭秘書的辦公室進行,還從未在這種正規的場地開過會。

跟着高銘翰進去之後,李岫局促地站在一旁。她知道這種會議的座次很考究,因而不敢貿然坐下。直至高銘翰抽出橢圓形會議桌靠門口的第一個座位的椅子,緩緩挽起袖口,露出那塊金燦燦的腕表,悠然坐下後,李岫方才輕手輕腳地拉出他旁邊第二個座位的椅子,緩緩入座。

過了大約十多分鐘,文化部的相關工作人員陸續走進會議室,最後到場的是鄭秘書和祁部長。

鄭秘書身材颀長,戴着一副黑色細框眼鏡。橢圓形的臉,頭發梳得溜光,沒有一根雜發,于後腦挽成一個大大的發髻。着一襲黑色簡約工裝裙,幹練又不失優雅,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個航空公司的空姐。

她于祁部長之前進入會議室,腳踩一雙黑色高跟鞋,步伐蒼勁沉穩。右手端着為祁部長泡好的黑茶,左側腋下夾着兩本藍色文件夾,右手指間捏着兩個筆記本,上衣衣襟處還別着兩只黑色碳素筆。

走到橢圓形會議桌的正位,鄭秘書将那杯裝着八分滿黑茶的大耳玻璃杯輕輕置于桌面,接着工整地擺好本子和筆。擺放完畢,還特意退後一步,微微彎下腰,偏過頭眯起眼睛仔細檢查一番,确認是否擺放整齊。随後,熱情地跟李岫打了個招呼,接着便與她一同将筆記本電腦連接好投影儀,整套動作娴熟流暢。

鄭秘書就像一臺精密的人型機器,完美又養眼,每個細節都處理得恰到好處。不拖沓,也不會抱怨,臉上從始至終都挂着恬靜的微笑。那笑容如春風拂面,讓人倍感溫暖。

尤其是與高銘翰四目相對的時候,笑意更加動人。

祁部長落座後,高明翰上前跟他熱情的寒暄了幾句,沒多久會議便開始了。

粗略地看,這間大會議室能容納百人左右。今天人到齊了,也只坐了一小半。很多都是生面孔,可能除了文化部,還有其它部門的人參加吧。李岫有點緊張,不敢拿眼睛瞟底下的人,一味的盯着自己筆記本上的方案看。

祁部長清了清嗓子,接着又習慣性地拍了拍麥克風。随着幾聲沉悶的“砰砰”聲響起,會議正式拉開帷幕。祁部長四十多歲,熱衷健身,說起話來聲音洪亮如鐘。當他的嘴巴湊近麥克風,聲音經由音箱傳出,整個牆壁都随之震了幾震。所幸,他的“技能前搖”并不冗長拖沓,簡短的幾句開場白之後,便輪到李岫登場“表演”了。

站在講臺上,李岫終于把阿清那張臉暫時存檔,可整個人也變得愈發忐忑。她擔憂的并非方案的質量或自己的演講能力,而是底下那烏泱泱的一群人。她怕那群人之中有人認出她,或是不經意間曝出一些關于她的陳年“醜事”。

自始至終,李岫都沒望向底下的人群,一只手不停地按着鼠标,另一只手則攥成拳頭,緊緊收在腰間。眼睛在幕布與祁部長、鄭秘書之間來回流轉,不曾睨過第三人。

待三十多頁的 PPT 方案演講完畢,李岫沉着眼睑朝臺下深深地鞠了一躬。身體還未完全直起來,就聽見懸挂在講臺兩側牆壁上的音箱裏傳出三兩聲清脆的掌聲。

原來,是祁部長率先鼓的掌。臺下的掌聲在他的帶動下,先是徐徐響起,而後如潮汐般洶湧不止。這個時候,李岫終于松了一口氣,嘴角再也按捺不住,微微揚起。那一腔的忐忑與不安,也全然消失。

掌聲持續的時間不是太久,稀稀落落之後便悄然消失。掌聲結束後,祁部長開始發表講話。他輕輕挪了挪桌面上包着紅頭巾的臺式麥克風,不緊不慢地對方案予以肯定及贊賞,又象征性的詢問了坐在旁邊的幾個下屬意見,之後便睨向李岫,用一種長輩對晚輩的和藹口吻問道:“當然,方案的很多細節肯定還是要商榷的,這個我們會後找個時間再碰……對了,之後會由小李同志你來負責落地執行嗎?”

李岫方才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屁股都還沒焐熱,一聽祁部長問話,立馬就想站起身來回答。可誰成想,身子剛起來一半,就被高銘翰給截了胡。

高銘翰搶在李岫前頭站了起來,身子站得筆直,習慣性的撸了撸袖管,挺正胸膛對祁部長說道:“祁部長,這個方案是我策劃的,小李只是代筆,做成 PPT 而已。所以,這之後如果您覺得方案沒問題,宣傳推廣工作會由我全程負責跟進和執行。”

聽了高銘翰的話,祁部長眼睛猛地一亮。他點了點頭,臉上露出類似賞識的微表情。随即,聲音如洪鐘般再度響起:“有理有據,恢宏大氣,而且很接地氣,可執行性也較強。不愧是上海來的高材生,不錯,不錯!”此話一出,滿屋子瞬間漾起一波對高銘翰的稱贊之聲。嘈雜、虛僞、作做。

李岫的心猛地一沉,像是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冰窟窿。而此時的高銘翰,已然是一副勝利者的姿态。落座之後,他側過頭瞥了李岫一眼,勾着嘴角充滿挑釁的說:“小李,辛苦了。”

幕布上的 PPT 投影,定格在最後一頁。湖綠色的頁面,用白色行楷敲上去的十個大字——“祈願岩山文旅更上層樓”。現在看來,甚是滑稽。

李岫怔怔地盯着那十個大字,茶褐色眸子上漸漸籠起一層薄霧。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跳梁小醜,無地自容。她不明白,為什麽祁部長這麽輕易地就相信了高銘翰的話。一個輔助者,會對方案如此了解嗎?難道他和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腦子嗎?

當然,這只是沸騰在李岫心底的抗議。這些話,她永遠不可能拿到臺面上講。

從大會議室出來,鄭秘書一路跟着,熱情地将他們倆送到了大門口。李岫一擡眼,便瞧見了那個絡腮胡子司機,他正歪歪斜斜地靠在車門上,一副等了許久有些不耐煩的模樣。

按理說,這個時候,鄭秘書與高銘翰應該禮貌道別,各忙各的去。可是一切并沒有按照常理推進,這兩個人就那麽立在馬路邊談笑風生,像是肚子裏有攢了幾輩子的話沒說完似的,遲遲不肯分別。

如此情勢之下,李岫也懶得打招呼,索性一個人先走了。她不想回賓館,也不想坐絡腮胡子的車。高銘翰其實看見了李岫離開的身影,可他一句話也沒說,繼續跟鄭秘書暢談,由着她去。

就這樣,李岫魂不守舍地在大街上游走,不知走了多久,恍惚間,耳邊似有下課鈴聲隐隐傳來。那聲音熟悉卻又缥缈,仿佛是來自上輩子的記憶,遙遠,不真切。

忽然,她像是記起了什麽,猛地擡起頭朝東邊方向擡頭眺望。還真的在兩幢建築物中間的狹小縫隙,瞧見了母校教學樓的一角。

不知無覺間,李岫竟然走到了重點高中附近。來都來了,那就索性去學校附近的商業街逛一逛吧。反正再也沒什麽方案需要修改,再也沒有什麽人等着約見。

這條商業街,從前不過是一條稍微寬敞的巷子罷了。兩邊由居民房改成的門面,經營着各類與學習相關的店鋪,諸如飯館、網吧、書店、影碟廳等等。

現如今,這裏的變化還挺大的。門面的數量增加了許多,品類也更為豐富。街道兩側寬敞之處,還擺了很多小吃攤位,形形色色的炸串、臭豆腐、糖水等,應有盡有。書店依舊健在,網吧和影碟廳卻已消失不見。

整條街嘈雜吵鬧,音樂聲、吆喝聲、自行車鈴聲、摩的油門聲,此起彼伏。街口就擺了一個炸臭豆腐的攤子,這股鹹香上頭的氣味一直從街頭彌漫至街尾。饑腸辘辘的人聞起來欲罷不能,恨不得一口氣幹掉三大紙碗。那些酒足飯飽的人就慘了,他們從飯館裏出來時還打着飽嗝,一聞到這氣味,險些把剛吃進肚子裏的東西全都吐出來。

此時正是午休時間,離家遠的學生們都流連在這條街上。那些穿着藍白相間短袖校服的男生女生在陽光下恣意奔跑、打鬧、嬉笑。在這濃濃的煙火氣裏,随處可見青春的活力。

李岫在一個甜品攤前停下,那是一輛簡陋的小推車改裝的,花花綠綠的招牌上用數碼打印着“正宗海南清補涼”幾個字。玻璃罩子下面整整齊齊擺放着好幾個透明塑料罐子,罐子裏裝着五顏六色的食材。她只認識其中的紅豆、椰果、西米和葡萄幹,其它那些就叫不上名字來了。

老板是個年輕的姑娘,年紀跟她不相上下,但身畔已經牽了個五六歲的女兒,背上還背着一個光屁股的男娃娃。她說話的聲音又甜又軟,有一種一開口別人就不好拒絕的魔力。時才李岫不過是拿眼睛快掃了一下那些食材而已,她就逮住機會熱情的詢問:“小美女啊,來一杯嗎?正宗的海南清補涼,清熱又解渴,想要什麽可以自己選喔。”

她笑得眉眼彎彎,又有這甜蜜軟糯的聲音加持,李岫一下子就淪陷了,不得不來上那一碗,而且還必須是豪華套餐,紅豆加到爆的那種。

“來一碗這個……豪華套餐吧,多給我放點兒紅豆。”李岫指着招牌上最貴的那個數字,果斷而豪氣地點了單。而後,歪頭朝老板身邊正在啃手指的小女孩俏皮地眨了一下左眼,放出去一小波可愛的電流。小女孩似乎有被電到,躲到媽媽身後,只露出一雙大眼睛,怯生生地盯着她看。

“好咧。”老板笑眯眯地應了一聲,接着松開女兒的手,開始忙碌起來。

一碗豪華清補涼只需十塊,要是在上海,價格少不了要翻倍。老板實在得很,給她裝了滿滿一紙碗,食材堆得像座小山似的。李岫端着這碗紅豆滿滿的“小山”,心情一下子放晴了。正當她慢慢悠悠打量着街道兩邊的店面,想從其中找出些曾經的蛛絲馬跡之時,兩個男生追打着從她身邊經過,一不小心就撞翻那碗紅豆版“豪華大餐”。

見闖了禍,始作俑者的那位一溜煙兒跑沒影了,只剩下另一個背鍋的瘦高男生,定在李岫面前,不停的道歉作揖,嘴裏連連說着對不起。

李岫見那一張稚氣未脫的臉吓得慘白,忙安慰他說沒事。可男生還是不放心,慌裏慌張地從校服褲兜裏摸出一張皺巴巴的十元紙幣遞向李岫,“我賠給你吧,十塊錢……夠了嗎?”

他認真又青澀的模樣,讓李岫回想起了讀書時候班上的男生。她抿起嘴強憋着笑意,溫和地說:“算了吧,以後注意點,別這麽冒冒失失的。”

“額……”男生将錢搓成一團,不好意思的塞回褲兜裏,目光自上而下打量了李岫幾眼,不覺紅了臉。

“你走吧。”李岫朝他擺了擺手,随即便低下頭,看着粘在腿上的紅豆以及那一攤糖水印子,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男生尋着她的目光看去,這才發覺李岫的褲子被自己給弄髒了。他下意識地從另一側褲兜裏掏出一團皺巴巴的衛生紙,嘴裏說着:“你褲子髒了,我這有紙。”說着便伸手去擦。

那只手還沒挨到李岫的大腿,另一只大手就橫空出現,“啪”地一聲,硬生生将男生的手打了回去。緊接着,又是一聲暴戾的呵斥:“多大點兒的臭小子,就學着占人便宜了!”

這聲音李岫再熟悉不過,即使不用擡眼去瞧,她也知道那人就是哥哥李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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