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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三年 27

原來,自提案會議開始,李崟就一直在暗處窺視她。他知道李岫周三提案,所以特意選在這天調休。

自從上次一別,他就再也沒找到機會見妹妹一面。李岫其實跟母親一個性格,固執的外殼之下,藏着一顆柔軟的心。他了解她們的弱點,便就有應對她們的手段。

從高銘翰那裏得知他們今天要去文化部提案,于是李崟早早跟鄭秘書打了招呼,名頭嘛,不過就那幾個,觀摩、學習、探索、感受。他是會議正式開始之後才進來的,坐在人群之中,并不起眼。李岫當時緊張得根本不敢往下頭看,自然沒有留意到哥哥也來了。

李崟就那樣夾在人潮裏,脈脈的窺視,用心的聆聽,專注的欣賞,賣力的鼓掌。看着講臺上一身職業套裝的妹妹,看着她舉手投足間散發出來的知性與專業,不由得心旌搖曳。那個當初聞名岩山重點高中的學霸,果然并非浪得虛名。只是,他和所有人一樣,幾乎忘記了曾經引以為傲的稱號,卻反被那些莫須有的污名所累。

這場提案讓李崟重新記起了妹妹身上那無與倫比的光彩。她似乎還是從前那個無人能及的學霸,卻又好像不盡相同了。

她的眼神,走路的姿勢,講話的語氣,好像都和從前不太一樣。的确,李岫變了,可能是被大城市熏陶了吧。然而,李崟僅僅看到了她外在的變化,卻未曾察覺,這些不過是內在改變所呈現出的外在結果罷了。她真正發生改變的是思維方式,以及那深深影響着她行為與選擇的價值觀。

不管他懂不懂,她在他眼裏,都一如繼往的美好。甚至因為她刻意的疏離,而變得愈加美好。他不禁拿李岫跟妻子比較,從外貌到談吐,再到專業能力。這一比不要緊,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甚至想到成笑梅的時候,在心裏不經意間滋生出一種強烈的羞恥感。他知道自己不應該産生這種想法,可就是控制不住要去比較。

李岫太過優秀,優秀得讓人忍不住想要接近她。這一刻,他無比确定,自己之前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費了。無論是那些刻意的壓抑與逃避,還是冠冕堂皇的虛僞說辭,在李岫意氣風發的朝臺下鞠躬的那一瞬間,都付諸東流了。

從大會議室出來,李崟便一直尾随着李岫,保持着恰好不被發現的距離。當看到妹妹沒有上那輛小汽車,而是獨自離開時,他顧不得自己的車,悄悄地跟在她身後,如同一個沉默的守護者。

八年前,也是這樣,李岫一個人形單影只地走在前頭。李崟偷偷的跟在她身後,不遠不近,剛剛好的距離。不會被發現,也不會讓她在視線裏丢失。

那天,李岫僅僅背了一個書包。書包裏,除了一本她最為喜愛的書籍以及一個裝錢的生鏽餅幹盒之外,再無其他物件。從家通往火車站的那條路,她足足步行了一個半小時。抵達火車站後,從餅幹盒裏拿了一百三十六塊五,買了一張從岩山到上海的坐票,随後便只身前往那座聽說過無數次的“魔都”。

剛開始的時候,她很不習慣上海的生活。不習慣那裏的食物,不習慣那裏的交通。比如不放辣椒的炒飯,需要排隊的電梯,把人擠成肉餅的地鐵和公交。在此之前,她從未出過遠門,唯一一次,還是全家一起搭的短途火車。

面對花花世界,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沒見過世面,膽小又怯懦的廢物。但命運的洪流自然地把她推到了這裏,如同水中漂浮的種子,身不由己。唯一支撐她堅持下去的,便是李崟講得面紅耳赤的那些誓言。

即使如此,她也不想再回去了。她讓父母顏面盡失,讓李氏宗族蒙羞,而自己也成為了一個永遠都配不上李崟的女人。那就給自己洗腦吧,上海不也挺好的。如果沒有辦法把這裏當成“家”,那就當作來這裏坐了一回客,一回長長的,久久的,幾十年的,熬到油盡燈枯的一回長客。

李崟就是個“賊”,躲在陰暗角落惦記她的“賊”。八年前如此,八年後亦如此。

他跟着李岫一路走到了重點高中旁邊的商業街。這條街是岩山縣城範圍內,他最厭惡的地點之一。

不過,一切的厭惡,都在遠遠看着李岫美好的模樣中,煙消雲散了。他看見她的臉被清補涼攤上花花綠綠招牌反射的太陽光點亮,仿佛一張油畫,美得不成樣子。他還發現她打了耳洞,前傾身子的時候,耳垂上挂着的流蘇珍珠就跟着輕輕搖擺,溫柔而娴靜。

那些倫理上道德上的自我克制、自我壓抑,再一次土崩瓦解。此時此刻,他只想跟她私奔,去到哪裏都好,他是真的願意放棄岩山的一切帶她走。

這種沖動的想法,只維持了不到一分鐘。簡短的權衡利弊之後,李崟便從這種自我激動的憧憬中清醒過來。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想到更合适的方案,無需這般激烈,這般不計後果。就像當初應對孫宇寧的事情一樣。

李崟不知道的是,自那天分別後,李岫就下定決心,不再與他糾纏。她不想破壞他的家庭,也不想傷害任何人。回到岩山,李岫心底的那團火确實重新燃起過。不過,在得知李崟有了家庭以後,她就下定決心,與他生分。她不想成為破壞別人家庭的小三,也沒有資格去成為小三。

所以當她發現李崟以這種形式跟着自己的時候,心裏既抵觸又糾結。不僅如此,她還被李崟不可理喻的行為惹得火大。

李崟突然的呵斥,吓得那個男生渾身一哆嗦,趕緊扔了手裏的衛生紙,掉頭就跑,像只受了驚的兔子。

李岫斜瞥了一眼李崟,氣得嘴唇直哆嗦,一句話也沒說,轉身就走,也故不得褲子上的污漬。李崟自知唐突,急忙跟在後頭,還不忘從自己褲兜裏掏出幾張紙巾攥在手心,随時做好準備去擦的模樣。

他步子大,幾步就追上了李岫。不管不顧一把扯住她細瘦的胳膊,強行将她拽停,然後不由分說彎下腰就欲幫她擦腿上的污漬。

“不用麻煩你。”李岫哪裏肯依,氣嘟嘟地就去奪哥哥手裏的紙巾。

李崟直起腰身,卻不肯松手。兩人就這樣僵持着,突然,紙巾被硬生生扯成了兩截。

“你看,爛了吧。”李崟的聲音裏帶着一絲無奈的寵溺。

“你有病!”李岫将手裏的半截紙巾狠狠丢在腳邊,別過臉去不肯看他。

“呦呦呦,這張小嘴巴不僅會講方案,還會罵人啦。”李崟臉上暈開一攤溫柔的笑,偷偷将手裏的另一半紙巾搓成細細的一條,趁李岫不注意,挂在她撅起的嘴唇上。

李岫的嘴巴雖然撅得挺高,但也不至于到了能挂住東西的程度。那根細長如香煙般的紙條,上一秒才粘上她的嘴唇,下一秒就滑落下去。李岫來不及看清是什麽東西,只覺髭間癢癢的,伸手蹭了兩下後低頭一看,原來是哥哥的小把戲,于是沒好氣地嘟囔道:“幼稚。”

“這是教訓起哥哥來啦?”李崟彎腰将地上形狀不同、形式不同的紙巾一一撿起,而後邁着不緊不慢的步子,把它們統統丢進一旁的綠色塑料垃圾桶裏。轉身往回走的時候,兩只水潤的眼睛一直含情脈脈的盯視着李岫,一刻都不曾移開。

“那只是個孩子,你當着孩子的面說那些,合适嗎?”李岫瞪着徐緩靠近的哥哥,厲聲責問。

“他看你的眼神不對。我是男人,我最清楚男人心裏想什麽。”李崟走回來,緊貼着妹妹停住,一本正經地回應她的責問。

“你就是有病!”李岫喘着粗氣,狠狠地橫了他一眼,語氣愈發激烈,仿佛對面蛋炒飯攤位向上竄動的火焰。

“好好好,我有病,我有病還不行嗎?大小姐。別動啊,我給你擦幹淨,不然別人還以為你尿褲子了呢。”李崟一邊說着,一邊從褲兜裏又掏出幾張紙巾,嬉皮笑臉地彎下腰,如同一個犯錯後急于讨好的孩子。

他們之間吵架的模式總是如此,從小到大,不曾變過。她認認真真的生氣,他嬉皮笑臉的講崟式幽默。妥協的那一方,永遠都是李岫。她雖然氣得胸脯劇烈地起起伏伏,最終,還是無奈地任由李崟去擦拭那片污漬。

“好啦。”李崟擦完後,又從不同的角度,認認真真地檢查了好幾番。眼神專注而認真,仿佛在審視一件珍貴的藝術品。

良久,他方才直起身子。可一擡頭,就與李岫的目光對上了。

昏昏燥燥的煙火氣将李岫白剝剝的面龐映照得愈發美好,就像港産老電影裏的畫面,昏暗,靜寂,迷離,夢幻。每一幀都是絕美的畫面。對面炒飯攤子的竈火,一簇簇,在她茶褐色如同陳年琥珀般的眸子裏斷續跳躍。

這時,一陣涼風經過,将李岫鬓間一縷絨絨的碎發吹到嘴角。李崟伸手幫她撥開,指尖觸碰到她耳廓的瞬間,眼底漸漸氲起了細微的波瀾。如若不是在人潮之中,他保不準又會吻上去。不顧她是否願意,不顧她是否激烈的反抗。

哥哥的指尖,宛若一團猩紅的火焰,把李岫的臉頰燒得滾燙。她扭過頭,避開了他的殷勤,自己把頭發掖到耳後。“你怎麽在這兒?”她的音量伴随着心中的怒氣一同降了下來,仿佛被重石壓着,再也揚不起那高亢的聲調。

“你今天的提案太棒了。”李崟不知如何回答,那就幹脆直接贊美吧。

“你怎麽知道?”李岫訝異,那對珍珠耳環随着她擡眸的動作輕輕晃動,眼睫也如蝶翼般微微顫了顫。此時,三點鐘方向的陽光悄然打過來,将那顫動的影子溫柔地投射在她如活瓷般肌膚之上,時光都仿佛被這份美好拉得靜谧而悠長。

“哦,我……今天剛好去文化部辦點事兒,看到大會議室有人在提案,就進去坐了一會兒,沒想到看見了我優秀的妹妹。”李崟笑着,将一個謊話說得如旋律般動聽。

“還真是巧啊!那你出現在這裏,不會也是巧合吧?”李岫撅着嘴,譏諷的說。

“我這不是關心你嘛……你從文化部出來又沒上司機的車,一個人魂不守舍的,也不知道要去哪兒,我擔心你所以才跟着的……”

“擔心什麽?擔心我會想不開,做什麽傻事嗎?不就是被人截胡了嘛,有什麽大不了的。要是連這點兒心裏承受能力都沒有,我還能活到今天?”一想到高銘翰搶了自己的功勞,還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李岫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我覺得你沒必要生氣。”李崟斂起笑容,擺起一副領導訓話的架勢。

“什麽意思?他搶了我的功勞,難道我還沒必要生氣了?!”李岫揚起頭看着李崟,等待他給出一個合理的解答。

李崟聳了聳肩,慢悠悠地說道:“岫兒,你真就以為這個功勞全是你自己的?”

“你這話又是什麽意思?整個方案都是我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高銘翰從頭到尾都沒有參與過……”李岫瞬間激動起來,聲音都微微發顫。

“停停停。”李崟連忙打斷她,伸出大手輕輕撫摸上她顫抖的肩膀。“我看得出來,方案肯定是你作的。”

“這不就得了……”李岫語氣中仍帶着一絲急切。

“我一個外人都能看出來,難道祁部長看不出來?鄭秘書看不出來?”李崟的話如同重錘,一下一下敲在李岫心上。

不過這些話也點醒了李岫,她瞬間陷入了無言以對的狀态裏。看着哥哥上下開合的嘴唇,雙耳好像失聰般,什麽都聽不見,就那麽靜靜地站着,仿佛一尊殘缺的沉默雕塑。

看着妹妹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李崟繼續說道:“高銘翰和鄭秘書應該私底下早就搭上了。難道你看不出來嗎?你以為這個業務能接下來,只是因為你一個‘優秀’的方案?岫兒,別太單純了。一個業務能不能成,背後要考量的因素太多了……高銘翰的功勞不見得比你少。”

李岫緩過神來,落寞地沉下頭,眼睛盯着地面,仔細回想着高銘翰與鄭秘書之間的點點滴滴。似乎真如哥哥所言,确實有點兒貓膩的感覺。

“岫兒,要我說,這件事就這麽算了,之後的工作肯定更加繁重更加複雜。你一個小姑娘,搞那麽累幹什麽?再說你能應酬嗎?你會喝酒嗎?你連姓高的和鄭秘書之間的關系都察覺不出來,今後怎麽協調各方關系?有些事情男人去做更合适,而且高銘翰本來就是你的領導,有些功勞,你該讓就讓,沒什麽損失,他肯定不會白搶了你的功勞。哥哥告訴你啊,功不功勞的都是虛的,你拿到你該拿的提成就行了。”李崟覺得自己是在推心置腹,但李岫聽來卻覺得無比厭煩。

她冷冷的盯視着他一張一合的嘴唇,仿佛眼前這個人從不曾認識過。這個人到底還是不是他的哥哥,還是不是她曾深愛過的那個人呢。

“李主任,您沒什麽別的事了吧?要是沒事的話,我就先走了。真的不勞煩您繼續擔心我,也請您別再記挂我了。我一個人能在上海生活這麽多年,自主逛街什麽的絕對沒有問題,也不會有什麽危險,更不會想不開自殘自殺,您還是趕緊回家陪老婆孩子去吧。”李岫故意用書面語回怼,語氣裏也盡是明晃晃的嘲諷和鄙夷。

“你啊你……唉,我真是怕了你了。”李崟無奈的嘆了口氣,“算了算了,不跟你争,我送你回賓館。”

“不必了,我有男朋友,他一會兒會來接我。”李岫毫不猶豫地拒絕。

“還什麽男朋友啊,你能不能不要再騙我了!那個阿清被解雇了你都不知道,還嘴硬說是你男朋友?!”李崟說着,伸手拉上她的胳膊。

“解雇?!你是說……高銘翰不用他當司機了?”李岫滿臉訝異,聲音也不自覺提高了幾分。

“是。”李崟臉上浮起一絲陰恻恻的神情。

“呵呵。”李岫看懂了這表情,不可思議的冷笑了兩聲,“是你……是你讓高銘翰這麽幹的!”

李崟沉默片刻,義正言辭的說:“是我又怎麽樣呢?把一個勞改犯放你身邊,我不放心。而且,我看姓高的也不怎麽喜歡那個勞改犯。”

“當初,孫宇寧那件事情就是這樣,你們不問青紅皂白就打電話讓人家離我遠點兒。現在又是這樣!李崟,你什麽時候變得跟媽一樣了?””李岫氣得渾身發抖,額頭的青色血管高高凸起,猶如一條條蠕動的小蛇,仿佛随時都要掙脫皮膚的束縛。

“我這是為你好,你不能跟那個阿清走得太近!你知道他是誰嗎?”李崟也生起氣來,眼睛瞪得大大的,臉上的肌肉微微顫抖。

“管他是誰!”李岫跟哥哥杠上了,聲調越揚越高。

“他……以前跟麻老五混的。”李崟欲言又止的樣子,似乎不願意告訴李岫真相。

聽了這話,李岫果然頓住了。半晌,方才繼續執拗的說:“那又怎麽樣?我現在知道了,謝謝你告訴我啊。不過,即使是這樣,也影響不了什麽。”

“你……”李崟這回是真的急了。他着實沒料到,妹妹已不再是從前那個十八歲的姑娘。如今的她,有了自己的主見,還這般勇于反抗。“我不準你跟他在一起!”情急之下,李崟死死攥住李岫的胳膊,那力道仿佛要将她的骨和肉都嵌進自己的手掌之中。

“我——偏——要!!!”李岫把這三個字拉得綿長,字字铿锵。而後用力甩開李崟的束縛,順着嘈雜喧嚣的人潮往前奔,奔向那煙火盡頭的璀璨日光。

迎着三點鐘太陽的方向奔跑,她看不清腳下的路。盡管如此,她的心裏卻無比清晰,她正追逐的,再不是她和哥哥曾經共同認定的那束明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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