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第42章

天一黑,所有的感覺都要比白天更加敏銳,哪怕屋裏就亮着一盞床頭燈,也能格外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

葉舟的手還捏着對方的下巴,離得很近,連臉頰上細小的絨毛似乎都能看到。

身上慣有的花香被淺淡的酒氣遮掩,顧牧塵醉得厲害,表情就跟着呆滞,眼尾帶紅,眸子裏可謂水汽盈盈,濃密的睫毛随着那點暗黃的燈光,投下小小的扇形陰影。

“要和葉舟談戀愛嗎?”

他又問了一句。

聲音誘惑黯啞,似乎在在拿着顆熟透的蘋果,哄騙懵懂嘴饞的孩童。

顧牧塵輕輕擰了下眉,這是個努力思考的神情,葉舟沒有催促,很安靜地等待着,牆壁上的鐘表聲音很低,一下,兩下……一長一短的兩支表針相交,又很快分離。

“不要,”顧牧塵張口,很認真的樣子,“不要談戀愛。”

拇指在那人精致的下巴輕輕摩挲,葉舟不疾不徐地問:“為什麽呢,如果不是葉舟的話,你想和誰談戀愛呢?”

顧牧塵茫然地看着他:“我不知道。”

“那……小楓呢?”

這下,顧牧塵思考的時間更久了些,可還是很堅定地與對方視線交接:“也不要。”

葉舟終于松開手,很輕地嘆口氣。

“哥哥,”他很溫柔,又極其倔強地繼續追問,“你是不能接受男人嗎?”

“我……”顧牧塵遲疑了下,“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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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乖。

問他什麽都會回答。

葉舟的喉結快速滾動了一下,與此同時,隐隐的雷聲從窗外傳來,畢竟是八月的天了,雨水說下就下,而奶茶色的簾被卷起,冷風從半開的窗中裹挾進來。

他湊近,親吻了顧牧塵。

這次的吻沒有一觸即分,也沒有強硬的占據,而是很柔和地纏綿,夜深了,他們面對面坐在床上,在雨水聲中安靜地接吻。

在結束的剎那,葉舟輕輕地含了下顧牧塵的舌尖,然後直視着對方的眼睛,眼底晦暗難明。

“告訴我,這種的能接受嗎?”

顧牧塵的嘴唇紅得要命。

這下可怎麽好,親一下臉紅就罷了,明明沒有用力吮咬,嘴唇怎麽跟被用力揉過一樣可憐,可他的眼神更可憐呢,仿佛本來受了驚吓,被人蒙了眼睛推進黑暗,可燈光亮起時發現是滿屋的驚喜,因而表情就有了點雀躍,眸子裏亮晶晶的。

“嗯。”他低低地應了一聲。

葉舟閉上眼睛又睜開,再張口時聲音就更啞:“可能會有點冒犯,抱歉。”

他伸手,握住了顧牧塵的腰側。

“那這種程度的,你會反感嗎?”

杜松子酒和龍舌蘭的後勁兒怎麽來得這樣的晚,又如此的氣勢洶洶,顧牧塵沒有了思考能力,眼前只有重疊的人影,耳畔轟鳴,真奇怪,他記憶中葉舟的皮膚總是有些微涼,怎麽這會兒掌心卻灼燙得吓人,可這種感覺并沒有令他不适,反而帶來點令人心跳的戰栗。

他誠實極了:“還好。”

雨聲更大了。

葉舟的手向下滑去,“咔噠”一聲,皮帶扣子被解開了,一只修長的手指勾在了挺括的西裝褲邊緣,顧牧塵愛穿黑色,就襯得那手更加蒼白,像泡在涼水裏的玉。

“哥哥,”葉舟呼吸聲有些加重,“這樣,你什麽感覺,會惡心嗎?”

顧牧塵沒有回答,或許此刻他居然無從判斷出葉舟的用意,他安靜地看着面前這個圓眼睛,笑起來有單側小梨渦的人,突然鼻腔一酸。

不知怎麽的,他覺得葉舟在發抖。

明明嘴角是上揚的,眼睛是微微彎着的,可顧牧塵就是本能地覺得葉舟在緊張,在恐懼,怕什麽呢,他迷迷糊糊地想,紫都這裏現在很安全的,自己也一直有條不紊地進行着接下來的動作,可葉舟渾身都繃得很緊,仿佛只要他皺皺眉,就會全然崩塌。

“別怕,”他伸手去摸對方的臉頰,涼的,“不要哭。”

他哄着葉舟:“我在呢,啊。”

眼前的人分明已經醉得不行,可能此刻連自己正在經歷什麽都不明白,不算大的卧室內流淌着暧昧的氣息,顧牧塵衣衫淩亂,頭發還因為剛剛在車上的酣睡而翹着,可他在安慰對方,在耐心地勸解一個深夜的傷心人兒。

葉舟猛然縮回手。

“哥哥,你先休息,我出去一下。”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

陽臺有遮陰棚,上面爬滿了碧綠的葡萄藤,葉舟站在下面點燃支細煙,雨水遮蓋了他劇烈的喘息聲,黑暗的夜卻擋不住那或明或暗的紅點。

一縷淡淡的白煙缭繞在空中,葉舟籲出一口氣,他在要見顧牧塵的時候從不抽煙,也會可以用薄荷糖等東西來掩蓋身上的味道。

他知道,顧牧塵不喜歡煙味。

他也知道,顧牧塵喜歡吃水果喜歡種花,最愛的是垂絲茉莉和芍藥,喝咖啡要加許多奶,不喜歡喝熱水,從冰箱裏拿出飲料就直接灌,連洗澡的水溫都要比常人低很多。

顧牧塵的很多事他都知道。

比如顧牧塵只為一個人動過心,那是他的高中同學,一個很溫順乖巧的男孩子,由于家境和偏柔美的外貌,在成長路上遭到了不少的謠言乃至霸淩,會被所謂的“陽剛”男生堵在巷子裏,被大聲地嘲笑他腳上的粉色球鞋。

很舊了,是姐姐留給他的。

身體随着年齡的增長而迅速發育,有了接近成年人的力氣,卻沒有足夠的理智和寬容,高大的男生迫不及待地展示着自己的肌肉,那麽,如何能獲得優越感呢,就是打壓弱小,來獲得叢林動物般的滿足。

其實,他們那時候也不認為自己是在欺淩。

只是看不慣,看不慣男孩子為什麽要細聲細氣地講話,為什麽要穿粉色的衣服,甚至連他過白的皮膚都會被當做“異類”,可能很多年後這些人回想高中生活,會記得有那麽個皮膚白的男孩。

“娘娘腔!”

他們一笑了之,早已忘卻曾經帶給對方的災難。

而顧牧塵,就是在這個時候遇見他的。

男孩抱着書包臉色發白,不住地向後退去,單薄的脊背貼在牆上,早已無路可去,沒什麽意思,堵他的人也沒真正動過手,可正準備離開的時候,有幾個穿校服的女生恰巧經過,男生立馬有了精神,紛紛開始吹起口哨,吊兒郎當地抖着腿。

也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的。

“怎麽跟人妖似的,是同性戀嗎!”

狹窄的小巷內,傳來一陣哄堂大笑。

彼時的校園裏,同性戀已經成了種很時髦的“玩笑”,似乎很遙遠,但又極具殺傷力,果然話音剛落,男孩的臉立刻紅了,只有抱着書包的手,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我不是,”他終于吼出聲,“你們……混蛋!”

男生之間的打架,一開始就用拳頭的很少,往往是先用腿,照着對方的腹部或者腿彎就踹。

“哐當!”

很大的聲響,男孩被踹倒撞上垃圾桶,伴着蜿蜒流下的泔水摔在地上,巨大的恥辱令他心跳飛快,手指都在痙攣。

殺了他們。

感覺不到疼,只有被逼到絕路上的憤怒,和一點隐隐的興奮,男孩想起書包裏的那把水果刀,他從第一次被人在廁所潑水的時候就帶着了,從沒拿出,從來不敢拿出。

拉鏈似乎有些生鏽,往上使勁拽的時候,後背又被踢了一下,嗤笑聲中男孩雙眼通紅,伸進書包裏的手終于摸到個冰冷的物體——

“你們在幹什麽?”

所有人都朝身後看去,巷子口的紅磚旁,一個白襯衫的少年逆着光站在那裏。

很快有人認出來了,是同年級的顧牧塵,成績很好受老師喜愛,但由于那總是有點倨傲的神情,和過于認真的學習,而被人在後背罵裝逼做作。

“我們玩呢,”有人笑嘻嘻地接了句,“別多事。”

“擱這欺負人呢?”顧牧塵還舉着個手機,沒什麽表情,“我可都拍下來了。”

他慢條斯理地朝着衆人走來,脊背挺得很直,面容平靜:“不是玩嗎,繼續啊。”

男孩的瞳孔驟然睜大,一聲小心還沒說出口,就看到顧牧塵仿佛早有預料般,躲過了後面那人的拳腳,在側身的時候直接肘擊,撞到了對方的鼻子上。

“來,”那雙鳳眼終于有了點冰冷的笑意,“一起玩啊。”

自那天後,他們便常常一起行動。

男孩家裏在菜市場賣魚,顧牧塵也會和朋友們一起去幫忙,晚霞中行人步履匆忙,萬家燈火中炊煙袅袅,全是那股子平淡溫馨的日常煙火味。

到了晚上,男孩會在路燈下看書學習。

他倆成績都差不多,甚至顧牧塵要更好一點,但這個時候,顧牧塵就是喜歡聽對方講題,聽那很低的笑聲。

懵懂的心動,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顧牧塵太習慣做一個保護者了,甚至有時會分不清楚愛意和責任感,說沒有任何感覺是假的,可在男孩閉着眼屏氣湊近的瞬間,他還是猛然一驚,把人給推開。

“對不起,”顧牧塵結結巴巴,“我、我……”

男孩臉色蒼白,捂着自己的胸口:“你嫌我惡心嗎?”

“不是,”顧牧塵不知該怎麽解釋,“就是太突然了。”

“好啊,”對方強作鎮定地看過來,“那你反應過來了,敢親我一下嗎?”

漫長又尴尬的沉默裏,顧牧塵噤了聲。

在猛烈的心跳聲中,他突然意識到個問題,自己對于面前這個人,是沒有欲望的。

而男孩的臉也逐漸更加蒼白,終于狠狠咬住嘴唇,一言不發地離開。

顧牧塵沒有追。

因為那刻的他不知道,這是兩人的最後一次見面。

綿密的雨聲更大了,地面上的連接不斷的水泡,涼意激地肌膚都浮上一層戰栗,葉舟掐滅煙頭,深沉地盯着昏暗的天際,拿出粒薄荷糖放進嘴裏。

遺憾能加深美好,甚至憑空捏造不真實的悸動。

他知道自那以後,小楓就離開了這座城市,去了那個聲稱要培養投資自己的親戚家,在遙遠的大洋彼岸,至于顧牧塵之後有沒有再去找他,葉舟無從知曉,薄荷糖的清涼味道在口中融化,他只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心跳,他馬上就要見到自己心中最尊貴的珍寶,他必須恢複以前的模樣,才不會露出馬腳。

愛是想要碰觸,卻收回的手。

推開門的瞬間,葉舟忽生膽怯。

雷聲姍姍來遲,白色的閃電撕開夜幕的黑,沉悶的怒意從遙遠的天際而至,蜂蜜水似的暖黃燈光下,顧牧塵側躺在藏藍色的床褥上,已經睡着了。

他看起來安靜極了,懷裏還抱着個粉色的獨角獸,乖得要命。

葉舟靜靜地看了會,才坐在床沿邊,漫不經心地握住對方微涼的手指。

“你心裏的那個人,你到底喜歡他什麽呢?”

“沒關系……我有在學呢。”

他俯下,很輕地親了下顧牧塵沉睡的臉頰。

作者有話要說:

愛是想要碰觸,卻又收回的手。

——塞林格《破碎故事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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