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如何

如何

夏小冉對醫院總是有一種莫名的恐懼,白白的牆壁,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進進出出的人神色都是蒼白恍惚的,好像有一團白霧,走了進去就會迷路,再出來已經今是昨非。

爺爺是胃癌晚期,到後來已經吃不下東西,要不就是昏睡,要不就是疼醒,就她當時那麽丁點大的年紀都覺得可怕。爺爺也有過清醒的日子,不過沉默居多,有時候會一直看着她,偶爾會搖頭嘆氣。大伯不能生育,爺爺只有她一個孫女,可大人們說爺爺疼她到骨子裏,更多的還是因為她像奶奶。在她守在病床前的那些日子,她聽得他呢喃最多的兩個字就是“小婉”,她奶奶的小名。聽父親說原來當年他們兩位也是歷盡磨難才終于走到一起的,那也是她第一次知道,何謂堅守的愛情。

後來,爺爺終究沒有熬過那個的冬天,像如今一樣寒冷的冬天,她爸爸剛從急救室轉到加護病房,媽媽站在房門前默默流淚,而邵峰,被她趕走了。

方才媽媽一見了他就激動,控制不住情緒地指着他們喊:“你們是想逼死他嗎?”窗外冰凍的寒風打在兩人的臉上,是錐心刺骨的疼。

猶如那一日,王岚怨恨地對她說:“夏小冉,你想害死他嗎?”

然後她站在他的病床前,看着他被一堆冰冷的儀器包圍着,瘦得顴骨凸起來,插着管子的手青筋爆現,呼吸很虛弱,不再是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邵峰,像完全變了一個人。那時她就想,他們為什麽要愛得那麽艱難?又或者說,如果在那個衣香鬓影的晚上,在他遇到她之前她先轉身,也許他們就不會相愛。

醫生說夏之年的病情暫時穩定,溫淑芳終于冷靜下來,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絮絮叨叨地說:“囡囡,你不知道你爸爸有多疼你。”

昨晚夏之年回到酒店以後,一直就睡不着,坐在沙發上吸了一晚上的煙。盡管白天那樣憤怒,可到底他骨子裏還是疼小冉的,後來跟妻子商量的時候還堅持說他相信自己的女兒,他嘆氣說:“如今年輕人的事我們也管不着,只要囡囡覺得幸福,她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只是沒想到他那樣清風傲骨的人都已經那樣妥協了,原來還不夠。

他們同意了,不代表別人也同意。

早上溫淑芳出去買點東西,回來就看到夏之年站在窗前,一動也不動,手裏緊緊捏着一個大信封,溫淑芳不明所以,隐約覺得有些不對勁,輕輕喊了句:“老夏?”才走到他跟前他就忽然間捂着胸口,仿佛很難受,她還沒來記得給他拿藥,他就已經倒下了。

在救護車上,他曾短暫的清醒過來,只是抓着她的手斷斷續續地說:“他們家……欺、人、太、甚,囡囡……不合适。”

不知道是什麽人,跟他說了什麽話,又給了他怎樣的傷害。

那個信封的東西,溫淑芳沒有看,也不敢看,她從手袋裏拿出來把它遞給夏小冉,帶着哭音問:“囡囡,是不是為了他,你連爸爸媽媽都不要了?”說不出是失望還是痛心,這個他們從小寶貝長大的女兒,視為驕傲的女兒,竟如此傷他們的心。

夏小冉攢着信封一直搖頭,淚如雨下,一滴滴淚落在她米黃色的裙子上,暈開朵朵的花,嘴唇被她咬出血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如果爸爸有什麽意外,她如何原諒自己?

她靠着冰冷的牆面,淚水模糊了眼睛,覺得自己走到了一個死胡同,無論她怎麽堅韌怎麽反抗,那堵厚厚實實的阻礙還是擋在面前,不單只她自己走投無路,她還捎上父母,讓他們受屈辱受傷害,還有邵峰,他本來該是揮斥方遒的天之驕子,現在卻甘願跟她窩在小小的套房裏,只為了堅持他們可悲的可憐的愛情。

她想在醫院裏等爸爸醒來,可媽媽不同意:“你爸爸不能再受刺激了,你先回去吧。你長大了,該怎麽做,你自己掂量。”

她渾身一震。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醫院的,全身的神經都麻木了,只是機械式地往前走,好像連方向也找不到。直到邵峰把她拉住:“小冉!”原來他一直就沒離開過醫院。

她擦幹眼淚,茫然地擡起頭看他,他的眼睛滿是血絲,底下還有青黑,臉頰瘦得讓人心疼,她又想哭了。

邵峰想伸手抱抱她,又發現自己的手很冷,半路縮回來搓熱了,這才拉起她的手問:“伯父怎麽樣了?”

她逼自己打起精神,言不由衷地搖頭:“別擔心,沒事了。”

邵峰怔了怔,複雜地看着她,卻沒有戳穿她的話,只是貼着她冰冷的臉喃喃:“對不起……小冉,對不起,是姑姑……”其實他猜也猜得到是怎麽一回事,而一通電話,更是證實了他的猜測。

她伸手環住他的腰,悶聲說:“我不怪你,不關你的事。”怪只怪,他們愛得這樣深,緣分卻這樣淺。

她拉着他去超市,買了一大堆火鍋食材,回家熬了一鍋飄滿辣油的四川火鍋底,沸燙的湯面歡快地跳躍着,他喜歡吃辣,邊吃邊嚷着喜歡,一直沒停過筷子,後來發現她根本沒有動,轉頭看去,她簌簌地落着淚。

他一下子急了,連忙丢下筷子,拿紙巾笨拙地替她擦眼淚:“你怎麽了?”

她推開他的手,吸了吸鼻子說:“就是太辣了,難受得忍不住,辣得喉嚨都黏起來。”

他彎唇傻傻地笑了笑:“,那多喝點水,以後啊,記得做個鴛鴦鍋,你一半,我一半,誰也不耽誤。”

這話,讓她沾了辣味的喉嚨更添了些許苦澀,以後,以後,也許永遠也不會有的以後。

飯後,他主動負責洗碗,還推着她先去洗澡。

然後他們靠在一起看了一部電影,是老片《勇敢的心》,她依舊哭得淚水嘩啦嘩啦地流,華萊士的死,和伊莎貝拉的情,每一幕都擊中她的淚點,其實戲裏戲外,那麽多人和他們一樣,相愛卻不能相守。

夏小冉早上起來的時候,邵峰還在睡,才踏入初冬屋裏就開了暖氣,都這樣他還是睡了很久身體才暖和一些,這是病根。被子的半角滑下,露出他精瘦的胸膛,手臂、靠近心髒的地方有幾道疤痕,她一直不敢碰,仿佛那疤痕那疼痛是落在她身上一樣可怕,而他原本可以活得很潇灑的。

她很艱難才忍住,沒有流淚。

她先到廚房做了早飯,擺在保溫瓶裏溫着,然後到陽臺上把她和他的衣服都收起來,規規矩矩地疊好放在衣櫥裏,然後把自己簡單的幾套衣服放到袋子裏,不舍地環顧了這間房子好久,好久,可再不舍,還得舍。真有些諷刺,她答應過不會放棄他的,可如今她要食言了。他們經歷了那麽多的磨難,跟家人反目,車禍,她被迫接受了傅希堯,她父親一再病危,現在的她再不能為這份愛失去什麽了。

漸漸地,愛會變得模糊,變得什麽都不是,才發現,堅持已經失去了本來的意義。

邵峰在睡夢裏隐隐地聽見門響,迷迷糊糊地醒來,下意識地往身邊一探,空的,他一下子醒了,踩着拖鞋往客廳走,聞到粥的香味,他喊了一聲:“小冉?”

沒有人回應他。

他轉了一圈,沒找到人,覺得有些不對勁,洗漱後想拿衣服穿,發現衣櫃裏只剩下他的衣服,他的手握着把子僵了很久,默默地穿好衣服,默默地扣上扣子,然後,默默地坐在床沿。悶悶的暖氣裏仿佛還帶有她的氣息,他用手捂着臉,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還能做些什麽。

手裏拿着放在床頭櫃的相框,她和他的合影,還記得那位攝影師說他們很有夫妻相的。

照片漸漸變得模糊。

小冉說不怪他。

而他,也不能怪小冉。

她那麽冷靜,他也很平靜,也許他們心裏已經早早有了預感。是他的身份他的家庭把小冉逼到絕路,一步一步摧毀他的幸福,躲也躲不開,藏也藏不住,就連他什麽都不要都不行,正如小冉所說的,那是跟他連着血脈的血親,如何斷得了?

可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他還是不想放手。

後來他飛車去醫院,來到她跟前的時候,他們彼此的臉色都很蒼白,他還沒開口,她卻已經知道他想說什麽,輕輕地搖了搖頭,把那個大信封交給他。

他拿出裏面的東西看了一遍,臉色青白交加,剛張嘴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麽,就聽到小冉說:“從昨晚到今天,醫生給我爸爸下了三張病危通知書,邵峰,這樣的我們,還能在一起嗎?”

還如何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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