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二十四朵雲
第二十四朵雲
一月份晃晃悠悠接近尾聲。
許雲想在這樣悠閑的日子裏, 又接了兩次轄區派出所的翻譯工作。一次是國際友人丢了護照,還有一次是交通違章。
都是很小的警情,但同經常聯絡她的向警官熟悉了起來, 兩個人加了微信,時不時在朋友圈互相贊一下。
偶爾早上聽到身邊人起床的聲音, 未免有些罪惡感:憊懶的人生過一過, 就好像不知不覺間沉入了谷底,沒有了浮動的欲望。
許尚澤早上打了電話過來, 聽出她聲音裏尚未散盡的起床氣, 調侃說:“你們工作室是不是要倒閉了?怎麽每次找你都沒睡醒?”
許雲想心神一凜, 要同家裏說離職的事情就勢必會牽涉到緣由, 她不想父母在異國還要為她的事情操心,電光火石間找了個借口:“最近的會議翻譯都要遷就美國那邊的時差, 所以起得晚。”
許尚澤并沒有懷疑。
他打電話來是同她商量今年過年的地方是否改為南方的海島。許雲想的外公外婆正住在那邊, 從教師崗位上退下來,他們就在海邊買了房。
海城的冬天對老年人實在不大友好,以往的年節都是回來過,但今年外婆病了兩場, 許尚澤擔心老人家的身體。
許雲想從善如流。
順便問清他們回來的時間, 在日歷本上做了個記號。
挂上電話沒兩分鐘, 電話又震動了起來。
來自周韞宜。
她同秦蘅關系密切,許雲想剛剛從父親那裏知道今年家裏過年的地點, 周韞宜也幾乎是同時從自己的好友處知道了, 她叫許雲想去家裏吃晚餐。
“阿舟說你瘦了一大圈。這要是你媽回來看到, 不得怪我飼養不力啊!”
于是那天晚上的餐桌種類繁多得猶如開了菜市場。
周韞宜笑得開心:“分量少, 主打一個品種豐富。衣衣多補一補,廚房還炖了湯, 等下打包一盅帶回去。”
陳慕舟在一旁假意吃醋:“媽你區別對待好明顯,我在家裏每餐的标準最多四個菜。”
周韞宜笑盈盈拍他:“這不是兒子不給力,當媽的給你加點兒印象分嗎?”
陳謹川進來的時候,正好聽到這句話。
跟着自己弟弟忙不疊的辯解:“我哥都沒結婚呢,扯我身上做什麽?我不結婚,我單身主義。”
連陳柏賢似乎都有點兒意外他的出現,他吩咐廚房添一套碗筷。
陳謹川拒絕:“爸,周姨,我吃過了,來找阿舟拿個手辦,要送給朋友的。”
眼神不自覺對上許雲想投過來視線。
“二哥。”
餐廳的水晶燈流水似地淌在她身上,黑色丸子頭,毛絨絨質感的套頭線衫和牛仔褲的搭配,像混合着一團清澈的純真。
他“嗯”了一聲,在客廳沙發上坐了下來。
收到她說來肅寧灣吃晚飯的消息,他便讓司機開了過來,連理由都是進門前一刻才想好的。
德國的家裏有爺爺奶奶,他都花了好幾年時間才适應和融入;而海城那一方幾十平米的小公寓,他已經熟悉親切到稱呼它為“家”了。
今天和司機說“先去肅寧灣再回家”的時候,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陳慕舟是個很聰明的人。
他加快了吃飯的速度,然後招呼陳謹川去他的房間,走到一半又裝模作樣叫許雲想:“我那天還收了個隐藏款盲盒,你要不要看下?”
三個人一走到樓梯的拐角處。
陳謹川就伸出手來牽住她的,許雲想悄悄回頭看了眼,确認身後沒有人看到。
陳慕舟笑:“你這心理素質不行,做點兒什麽事就要被人看出來。……二哥你放心,你們結婚和衣衣離職的事情我都沒說。”
”不過,”他話題一轉,“離職的事情為什麽不能和家裏說?”
許雲想解釋:“很麻煩的。說了離職,就要說離職的原因,就要進一步說到我在美國的事情,還是到時候當面再說好了,免得他們擔心。而且,我爸媽一直想要我去讀研究生然後當老師,一想到考研還要讀數學,我頭都大了。……就跟要你去公司開會一樣。”
陳慕舟心有戚戚焉:“撐住不睡着和假裝聽懂了……我竟然不知道哪個更難。”
……
一整天在股權報表投資收益裏打轉的陳謹川沒意識到自己正在笑。
離開的時候,陳慕舟将兩人送至門口,假模假式囑咐:“二哥,你送一下衣衣。”
陳謹川看陳柏賢和周韞宜都沒有注意這邊,朝自己的弟弟笑了笑:“你這不演技挺好的嗎?”
松弛的氣氛持續到車裏。
司機将擋板升起,他把玩她細長的手指,狀似不經意地說:“你好像,有點兒将我推離在你的生活之外。”
“有嗎?”
“你和阿舟分享的事情,關于工作和擔心……都沒有告訴過我。”
她在他面前總把自己幼稚的,擔憂的,煩惱的部分掩藏得很好,而試圖以一個女人,一個同齡人的姿态和他對話。
許雲想有點兒茫然,過去二十三年她都是這樣過來的。
許尚澤和秦蘅兩個人從小對她就是放養的狀态,只在她明确表示需要幫助的時候,才會站出來替她分析和提建議。而陳慕舟是身邊無時不在的存在,那些沒法兒同家長說的心事和秘密,都能毫無壓力地傾瀉給對方。
她想了想解釋:“我只是覺得好像不是特別重要的事情,不應該來煩你。而且,你工作已經夠忙的了……”
陳謹川:“那倒也沒有那麽忙。從小到大,你……你和阿舟的事情,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哪個電話我沒有過來。”
許雲想思考了一陣,瞄了瞄他。
回市中心的路燈光明亮,足以照清他此刻尚顯柔和的表情,她低頭,小聲道:“那我要是說了,你不許生氣……我也不是介意,就是印象當中,有那麽一件事。”
陳謹川面容鎮定,眼眸漾起些許波瀾,慢條斯理說:“說說看。”
“我們大二的時候不是去歐洲玩嗎?他們男生想去摩納哥看F1錦标賽,我們對賽車不感興趣,就直接去了意大利,想着在羅馬多玩兩天等他們。沒有想到許願池那邊的人特別多,裏三層外三層的……瑤瑤她們想找個人少的角度拍照,就把包包都給了我……”
她那時候不知道那麽繁華的地方也有飛車黨,将包包背在了一起,可能因為名牌logo加上落單女性,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摩托車已經擦着她的身體飛馳而過,肩上已然空了。
許雲想對那個場景印象太深刻,事情發生得迅速,她只來得及想到包裏還有大家的護照……下意識地伸了手想抓住,然後人就被慣性帶到了地上。
“後面有好心人撲過來,護着我從臺階上滾了下去。我後來回去看過,臺階特別特別多……我都因此腦震蕩住了好幾天的院,不知道護着我的那個好心人傷得怎麽樣。”
很快周圍就有人聚攏過來,她當時被摔得七葷八素,只記得紛亂雜糅的語言混合在一起,而她被人按在胸前沒有松開。在意識陷入黑沉之前,她聽到護着她的人說了一句話,聲音低沉,不是英語,也不是她的二外法語。
卻帶着莫名的熟悉感。
她眼眶有點兒濕:“那個聲音和你好像。後來我在醫院裏醒了,就特別想見你……可是阿舟說,他給你打電話,秘書說你出差去了,要過一t段時間才會回德國。”
醒過來的時候是在醫院裏,瑤瑤和另外兩個女生圍着她淚水漣漣,陳慕舟他們幾個沒等賽車結束就來了羅馬,一圈人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腦震蕩的後遺症讓她頭暈又惡心,在醫院裏多住了一周。警察例行公事般來問了話,告訴她們飛賊已經抓獲,包裏的證件和金錢一樣未少。
病房裏的小夥伴替她問起那位見義勇為的好心人,警察說他也是游客,受了點輕傷沒有大礙,就自行離開了。
陳家以精密儀器發家,那時候陳謹川已經自德國研究生畢業,還在那邊的分公司歷練。
許尚澤和秦蘅在國內還沒有辦妥申根簽證鞭長莫及,陳謹川因此成為物理意義上離他們最近的“大人”。在知道他出差的消息後,許雲想很難掩飾自己的失望之情。
一直給予她安全感的人在現實裏并沒有出現。
而她分明知道陳予文和陳謹川都是一樣的。
他們有自己的生活和工作,這個世界也并不圍着她轉。
她意識到這一點,勇氣卸了一大半,忽然不記得自己當初在計較什麽,立刻找補:“我那個時候,可能因為受傷有點害怕,絕對沒有要責怪你的意思。是我不大謹慎給其他人增加了麻煩。”
那趟歐洲行,她們出發前做足了功課,計劃從意大利開始,經瑞士法國比利時荷蘭,最後到達德國去看陳慕舟的爺爺奶奶和陳謹川。
因為她的受傷,一行人改變行程直接跳去最後一個目的地德國。
觀光散心之旅變成養傷之旅,陳家爺爺特意申請了航線安排私人飛機和醫生送她們回國。
陳謹川沉默地拉住她的手臂,将人抱住側坐在了他的懷裏:“對不起,以後我不會再這樣了。任何時候和地點,你需要我我都會第一時間出現。”
聲音沙啞,仿佛被什麽重重壓住。
他的姿态放這樣低,許雲想反而不好意思起來:“也不是的,我們那時候也不是現在這樣的關系。當然公司的事情重要,那麽多員工呢。”
她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聽到摩托車的聲音就心悸,原本要去國外讀研究生的計劃也因此擱置。
時隔多年,知曉上帝曾經将紅海分成兩半,令他短暫地踩在海中央奇跡般的陸地上。
後悔嗎?
遺憾嗎?
那時候他坐在輪椅上,遠遠看着她所住的醫院。
關情在一旁恥笑:“悄悄過來看了一眼,還英雄救美搞斷了自己的腿和肋骨,不就是為了登場這一幕嗎?再矢志不渝的感情,此刻也會有一條裂縫,正适合你趁虛而入。”
意識到自己對弟弟的“青梅”感情不一般時,腦海裏不是沒想過這種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但兩個人中間隔了那麽多,他的弟弟,他的繼母,甚至他的父親,最主要是她,她看他的眼神清明,只有對兄長的景仰而毫無其他。
但看到她被飛車黨拖倒在地的時候,本能比理智更迅速,以肉身做墊将人護在懷裏,從臺階上滾了下去。
……
他輕聲叫她:“衣衣。”
飛馳的夜色裏,有細小的雪花飄下來。
天氣預報說,今天夜間多雲轉陰,有雨夾雪或者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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