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熟醉蝦

熟醉蝦

章千予對人生規劃清晰，從沒想過會陌生的集團老板結婚。

春節假期剛過，上海天氣尚未回暖。晚上涼風刺骨，來來往往的街道上，大家還都穿着厚大衣。

街邊一家本幫菜餐廳，很是熱鬧。大廳裏幾十張圓桌，座無虛席。笑聲、交談聲、杯箸碰撞聲、服務員來來回回的腳步聲，譜成人間煙火味的交響。

大廳往裏，是緊閉的包廂，隐隐約約能聽到裏面的推杯換盞的聲音。

唯有一間，分外安靜。

包廂裏一張長方桌，菜還沒上。一對老兩口和一對小情侶面對面坐着，大家都有點拘謹。

顯然，是女兒帶男朋友第一次見家長。

“爸媽，這就是我跟你們說的小李。”章千予乖巧地笑着，“今年27歲，父母都是體制內，家裏兩套房子，父母一套，他一套在還貸。公務員。固定年收入20萬，年底還能發點獎金。人踏實肯幹，就是有點腼腆……”

章千予像是擺條件一樣為旁邊的人編着人設，盡量往父母喜歡的條件上的靠。

旁邊這個男人，是她為了應付父母的催婚，找來的臨時演員。因為父母來得匆忙，她還沒能跟這個臨時演員好好溝通過人設，是在餐廳才見到面。也只能趁這個時候“串供”，免得一會兒倆人說的不一致，被父母給識破。

坐在章千予一旁的喬邑，帶着禮貌又有一絲腼腆的笑意，默默把章千予說的話記下來，并及時為面前的長輩添茶。

章千予爸媽都是山東體制內，跟大部分山東父母一樣，最希望女兒能考上公務員，捧個鐵飯碗。可章千予不聽話，畢業後就一個人來到上海，投身到廣告行業。于是找個公務員對象，成了父母最期待的。“小李”公務員身份一出，章千予的媽媽許琪臉上已經有了笑意，其他的條件，都屬于錦上添花。

“都說上海人精致又講究，今天見到果然不一般。”許琪兩眼笑得眯成了縫。顯然是對這個“小李”樣貌也非常滿意。

喬邑也确實是第一眼就容易讓人喜歡的類型。身材好、臉很帥，是路上見到都忍不住看兩眼的臉。只是一對單眼皮眼睛總是透着一股淡淡的冷漠，任誰在他面前，都有一種疏離感。不過他今天戴了一副方圓框眼鏡，掩住了冷漠，人也柔和了些。

他穿了一套深灰色法蘭絨西裝，裏面襯了一件半領針織衫。這套衣服見長輩特別得體，親切又不失正式。他精致、帥氣，舉手投足間，透出一絲貴氣。在這種人均不到兩百的餐廳裏，顯得有點格格不入。

章千予默默在心裏吐槽：“可不得不一般嘛，這可是中國本土規模最大的4A廣告公司之一維度的總裁啊！鬼知道他一個總裁，怎麽會來做臨時演員。”

“阿姨過獎了。”喬邑禮貌回應。

“媽媽，這麽久沒見，您就也誇誇我呗。”章千予笑嘻嘻地撒着嬌。

“你啊。”許琪寵溺地笑笑，“你一直是最棒的。這麽乖又這麽優秀，說出來誰家不羨慕？”

“嘿嘿。”章千予得意笑笑，視線投向爸爸章天益，眨巴眨巴眼睛。章天益頓了頓，說：“看着瘦了些。”

“那可不得瘦嘛，七斤六兩都生出來了。”章千予說。

章天益和許琪驚訝之餘，視線一齊落在喬邑身上，明顯看到章天益眼中有了殺意。

喬邑被盯得後背一涼，難道還有未婚先孕的戲碼？就在喬邑醞釀着措辭，盡量避免一場拳腳的時候，章千予開了口：“你們看他幹什麽？我說的是我減掉的體重。”

桌上另外三個人同時松了一口氣。

“爸爸媽媽，不要這麽緊張嘛。你們女兒有數。玩玩梗嘛。”章千予嬉皮笑臉。

章天益顯然沒懂“玩梗”是什麽意思。章千予馬上給他耐心解釋，從父母了解的相聲入手，很快就讓章天益會心一笑，說：“原來是這麽個意思啊，你們年輕人真會造詞。”

許琪見喬邑沒能插上話，便跟他說：“你們年輕人的東西，我們老兩口很多都不懂。還好有千予，無論什麽問題，無論什麽時候問她，她都不厭其煩。直到我們都懂了。”言辭間，帶了一絲驕傲。

網絡用詞解釋完，章千予主動給大家倒上酒，舉起酒杯，說：“又學到一個新詞，是不是值得為此舉一杯？”

章天益明顯很吃這一套，樂呵呵舉起酒杯，說：“值得！”

章千予呷了一口酒，喊着：“好辣好辣！”然後夾了幾片涼拌黃瓜吃，神态堪比孫悟空一次喝酒，逗得父母合不攏嘴。章千予故作委屈，說：“我喝酒不行，就喝一點點陪陪爸爸。”

章千予很懂得怎麽哄父母開心。工作之後，父母在山東，她一個人在上海。山高路遠，跟父母一年也見不了幾次。每次見面，章千予都能好好扮演一個乖乖女，讓父母開心，讓家庭氛圍和諧快樂。

喬邑這個“男朋友小李”根本不需要發揮什麽演技，只章千予自己，也能讓父母開心而歸。

服務員敲門開始上熱菜，章天益和許琪也終于意識到，一家人聊得太開心，忽略了小李。許琪便問了父母見“未來女婿”都會問出的問題：“你是怎麽跟千予開始戀愛的啊？”

章千予正在剝大頭蝦，聽到這個問題，怔了一下，在此之前，兩人完全沒有交流，如果他說出什麽完全跟章千予不沾邊的內容來，就暴露了。

沒想到喬邑倒是輕輕松松就回答了這個問題，他說：“我是被她的才華吸引的。我看過千予策劃的廣告，想法天馬行空，很吸引人。記得有一次，她做了一個冰棒的案子……”喬邑說得繪聲繪色，眉眼間有光芒閃爍。

喬邑是章千予公司的總裁。是她這輩子為公司鞠躬盡瘁，穩步升職十次，也成不了直屬關系的距離。是平時只在辦公室八卦閑話的時候，才能提到的一個人。按理說章千予只在年會舞臺上表演的時候，向他露過臉。可他現在居然有模有樣地扮演她的男朋友，還能準确說出她的過人之處。

想想都覺得像是老天爺的操作系統bug。

不過看他對公司這麽小的項目也了如指掌，至少對公司來說，這個老板還是挺優秀的。

章千予手裏的蝦還沒剝好，碗裏已經放了兩只胖乎乎的蝦仁。章千予瞧了一眼喬邑的骨碟，裏面有兩只蝦頭殼和零碎的蝦皮。

熟醉蝦要屬大頭蝦最好吃，蝦肉緊實有彈性，蝦膏豐富，絲絲的甜味帶着酒香，讓人迷醉。一瞬間章千予甚至覺得，如果她的世界裏必須要有結婚這一選擇的話，跟這樣的男人結婚也不錯。家世好、長得帥、人優秀。一定能少很多麻t煩。

不過許琪的話馬上就敲醒了她。

“聽你家裏的情況，我們也算是門當戶對。”

哪門子門當戶對啊，都是演的！現實中兩個人根本連話都沒機會說。

“那你們有沒有計劃什麽時候結婚啊？”許琪接着問。

“媽媽，才第一次見面，就說要結婚，有點着急吧？”

“媽媽知道，你做事規矩，肯定是考慮好了才會帶來跟我們見面的。”許琪說。

“我的乖巧和規矩都是裝的。要不要我露出大腿上的紋身，吹一瓶七寶熊貓大曲給你看啊？”章千予很想這麽說，但她知道，越折騰，事情只會越複雜。還是乖巧笑笑，說：“在計劃了，在計劃了。”

許琪和章天益明顯驚了一下。

“真的嗎？”許琪欣喜，“哎呀哎呀，我們千予終于想結婚了。以前還說什麽，要男人摘天上的星星給她，她才會嫁給他呢。”

“那我去研究研究，怎麽把星星摘下來。”喬邑說。

許琪和章天益笑得合不攏嘴。

章千予心想，這個男人還真是個不錯的演員，連這種哄長輩的油膩話都說得出口。

随着聊天的深入，父母也對這個“未來女婿”越來越滿意。暫時解了章千予被催找對象的大難題。

一頓飯結束，章千予送喬邑到餐廳門口，順帶給他臨時演員的報酬。

喬邑亮出收款碼，章千予轉了兩百塊錢給他。

“老板對今天的表演還滿意嗎？”喬總帶着幾分笑意。

“喬總，您可別折煞我了。”章千予收起手機，順手從口袋裏掏出煙盒，用下巴指了指角落的吸煙處，一副“我去抽根煙，你随意”的樣子。跟剛剛的“乖乖女”完全不一樣。

公司裏其他人在生活中見到喬邑，肯定要是恭維混雜着謙卑，做事也會很拘謹。可章千予在看到臨時演員是他的時候，是真的審視一個臨時演員的眼神。似乎他是她集團總裁，只是微乎其微的一件事。

她身上有一種不被世俗捆綁的灑脫，這樣的人做事勇敢、灑脫，全憑個人喜好。是不被束縛的自由之鳥。

喬邑随着章千予到了吸煙處。

雖然叫吸煙處，但其實就是餐廳随便找了個角落，放了個滅煙垃圾桶，連一盞燈都沒有，借着遠處路燈的光，勉強能看清五指。

章千予以煙盒叩手背，磕了兩支出來，她拿了一支叼在嘴裏，然後把煙盒往喬邑面前遞了遞。

她的煙盒是異形的，上面有一只浮雕玉桂狗，很可愛，乍一看根本認不出是個煙盒。

跟她一樣，反差感很強。

喬邑猶豫了一下，還是抽出了一根，用手護着煙頭，低頭接受章千予的點煙。

昏暗的餐廳門口，一點火光照亮了兩個人的臉，彼此的雙眸中，映出跳躍的光斑和模糊可辨的對方的臉。香煙點燃，淡淡的煙草香彌漫在兩人鼻尖。

“煙嘴裏有爆珠，你咬一下才有味道。”章千予提醒。

喬邑笑笑，淺淺吸了一口煙，說：“我看起來不像會吃香煙的嗎？”

“你取煙的動作……不像是會抽煙的。”章千予吐出一口煙，單手把打火機塞進煙盒裏，順手合上煙盒蓋，動作行雲流水。

喬邑沒說什麽，薄薄的煙霧從他鼻子裏緩慢釋出，全然不像是不會抽煙的。

明明是公司總裁，卻接兩百塊一單的臨時演員工作；明明懂得吸煙入肺，取煙卻拇指食指啄煙，像個沒抽過煙的新手……章千予有點看不透他。

但她也不在意，反正兩人之後也不會有什麽交集。章千予視線落在遠處，享受着短暫的放松時刻。

煙霧纏繞在章千予周身，緩緩散去，現出硬朗大氣的五官來。在外人面前，她不再僞裝乖巧，眼中有冷淡和一絲無畏。這種自如的神态，讓她有一種生人勿近的奇異性感。

“你個子蠻高的。”喬邑突然開口。

章千予淨身高一米七五，在上海這個地方，絕對是女生裏面出類拔萃的身高。對于身高的話題，她已經異常習慣，緩緩吐了一口煙，敷衍說：“可能因為我是山東人吧。”

“怎麽選擇留在上海了？”喬邑順着問。

章千予沉默兩秒，不想說夢想和什麽宏圖大志，于是輕輕搖了搖雙指間的香煙，說：“大概是因為在上海，女人抽煙是大家眼中再平常不過的事。”

“為什麽不真的找個男朋友？你，應該不缺桃花吧？”

明豔張揚的一張臉，豐腴高挑的身材。怎麽看都是傳統意義上的美女。

“桃花不如有錢花。”章千予半開玩笑，“我已經封心絕愛，準備修煉九陰白骨爪了。”說着還兩手做爪狀，隔空沖喬邑抓了抓。

喬邑怔了一下，側了側臉，又抽了一口煙，以手掩住了表情。

随着煙霧吐出，喬邑說：“我看你挺會應付父母的，怎麽會用找臨時演員這樣的辦法來騙父母呢？不怕被父母發現，難以收場嗎？”

章千予不大在意地說：“情侶可以分手啊。等過段時間，我爸媽催我結婚的時候，我就說分手了。再裝裝可憐，爸媽肯定會覺得我受了情傷，短時間內不會再提找男朋友的事。”

“這麽不想找男朋友……”喬邑看向章千予，“不會是你喜歡的人，不喜歡你吧？”

章千予瞥了喬邑一眼，明顯對喬邑的猜測不滿，反問：“那喬總呢，家大業大的，怎麽會出來接臨時演員的活兒啊？不會是公司要破産了吧？”

“我是因為喜歡話劇……”喬邑話說一半，似乎覺得沒有解釋的必要，便話鋒一轉，說：“公司裏都說千姐靠一張嘴，吃遍天下、怼遍公司，皆無敵手。今天見到，果然名不虛傳。”

“原來喬總平時也八卦公司同事啊？”章千予笑笑，“我以為您是那種冷漠寡言的霸道總裁呢。”

“那你喜歡霸道總裁嗎？”

“哈？”章千予看了看喬邑，他臉上沒什麽表情，不像是有別的意思。便抖落了煙灰，淡淡地說：“我喜歡大女主。”

煙霧缭繞在喬邑臉龐，燈光昏暗，更加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的意思是……”他緩緩開口，“你既然需要一個人幫你一起去應付父母，那……要不要跟我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