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章

第 31 章

萬沒想到李乘玉還會提起婚約,顧未辭的神色一半詫異一半諷刺。

李乘玉執拗道:“君上賜婚,若是反悔了,後果會如何,我們都清楚。”

顧未辭的詫異全然轉成了諷刺之意,他待要開口,陸清鶴已然無法忍耐,帶着怒意開口道:“未辭的性子你不清楚麽?你是想要逼他到什麽地步才肯罷休?”

李乘玉像是根本聽不懂陸清鶴的話。他只看顧未辭,幹澀地道:“你一直想與我成婚。你願意的。”

陸清鶴踏前一步,擋在了李乘玉和顧未辭中間:“他的願意,豈不是被你親手撕碎的麽?”

他們在這高聳臺階上實在惹眼,李乘玉與陸清鶴之間的氣氛繃緊到一眼可見,顧未辭更不願在這種情形下逗留。他不再看李乘玉,而是向陸清鶴道:“我們走吧。”

卻又被李乘玉擡手攔住了。

李乘玉的聲氣很弱,但固執不變,再問顧未辭:”若是我堅持奉旨成婚呢?”

抗旨不遵是死罪。陸清鶴變了神色。

顧未辭卻淡然道:“那我便死。”

他終是對李乘玉開了口,卻不是李乘玉希望的回答。

李乘玉看顧未辭,顧未辭卻是一個正眼也不給他,仿佛李乘玉是一只帶着晦氣的野鬼,不躲遠點就會被纏上。

即使他向顧未辭認真承諾:“現在情勢不明,我會全力保你和永寧侯府,哪怕要我的命。”

“你的命?我要你的命幹什麽?”顧未辭的語氣間是平靜而坦然的困惑,“你的命,能換四皇子重生麽?”

陸清鶴又擋在了顧未辭和李乘玉之間,高了些聲,竟是警示意味道:“覆水再收豈滿杯。小侯爺既知情勢不明,就請少給人徒增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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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乘玉仍是想要開聲,但有幾人沿着臺階快步走上來,連聲喚“小侯爺”。

“小侯爺,有一事相問。”那幾人向陸清鶴施禮後向李乘玉道,“小侯爺近日會入宮探望君上麽?”

三皇子本就久病不醒,五皇子又閉門思過形同軟禁,自內廷宣旨君上靜養後,便只有皇後和二皇子能親見君上。

但李乘玉又是例外。

他本就有不需宣召便能入宮向君上皇後請安的權限,此際又和林昭清走得近,二皇子對他也日漸倚重,他要去給君上請安,便是誰也攔不住。

李乘玉答:“君上還需靜養,不耐叨擾。”

他們說話間,顧未辭已經離開。陸清鶴也仍是跟在顧未辭一步遠的身後,顯是在護着顧未辭防他步履不穩,好做攙扶。

他們越走越遠,登上了欽安壇最後一層臺階。

李乘玉的視線不再注意面前幾人,而執拗地跟着顧未辭,向臺階盡處延伸。

這幾人才後知後覺他們擾了顧未辭和李乘玉說話。

顧未辭和李乘玉的事情朝中之人全然知曉,這半年林昭清卻摻和了進去,局勢又不斷變動,誰也不知道顧未辭和李乘玉到底如何、又将如何,此刻見李乘玉哀凄容色,雖然彼此交換着意味深長的視線,但幾人都自覺地噤了聲,不敢驚擾李乘玉。

傳言欽安壇是百年前一位仙人斬斷塵緣羽化升仙之處,因此日光恰好時,仰看臺階盡頭,會見到金光成環,而此刻顧未辭也似斬斷了某段塵緣,毫無留戀地踏進那道金光的環,消失在李乘玉目光能及的盡處。

歷過生死,抛卻過往。

從此,時殊事異,兩不相關。

那金光從臺階頂直下,刺進李乘玉眼裏,他捏緊手中玉扇,閉了眼,似是要緩解眼眸刺痛,又似在平緩和壓抑內心沸騰道極點、即将崩出的情緒。

旁邊幾人雖在,卻也不敢出聲,甚至呼吸都屏住了幾分,壓着氣息彼此交換着有些無措的目光,不知道自己是該靜悄悄地走呢,還是留在原地。

過了幾乎半盞茶的時間,李乘玉忽地展開了手中玉扇,又輕輕貼在了心口處。

他擡眼,看向旁邊等着的那幾人。

視線相觸,幾人都是一怔。

李乘玉似乎變了。

這段時間總浸滿哀戚、甚至讓人有些心神不屬的模樣全然收起,此刻,再是刺目的日光落入他眼裏,也亮不過他的眸子。

只是他眸中的光漸漸冷了下來,玉扇一展,目光凜然,仍又是衆人識得的那個肆意風雲、傲氣飛揚、矜貴而令人心折的小侯爺。

他昂然對那幾人道:“先請入欽安壇主殿。”

原本還想從李乘玉口中套出宮中情形的幾人都是連聲應和,順着李乘玉的意思忙不疊行了禮後往主殿快步去了。

祭禮結束,禮官取下供在祭壇上的祭酒,随主祭的李乘玉與林昭清一起,向按班序次的諸人一一敬酒。

到顧未辭時,李乘玉的眉眼之間全然脫去了苦況,如扇睫毛之下眸光銳亮。

他阻住了禮官向顧未辭杯中倒酒的慣例舉動,而是從禮官手上接過酒壺,親自向顧未辭酒杯中注滿,又高舉自己的玉盞,趕在顧未辭按例行禮領受前,端端正正向顧未辭行了個敬酒之禮。

林昭清跟在李乘玉身後,并不能看清楚李乘玉的表情,但見在衆目睽睽之下見李乘玉自然地先向顧未辭行禮,不由得盯住顧未辭,眼神裏都是明确透出的憤恨酸意。

顧未辭根本對林昭清明明白白面向自己的怨毒眼神動容,也并不對李乘玉在衆人前算得上纾尊降貴的态度有所波動。他退後半步,容色穆然,斂袖垂眸,依足規矩向李乘玉行了領酒之禮,然後把手裏的酒杯舉向李乘玉,依足規矩,與之碰杯。

李乘玉卻收回了手,并未與顧未辭酒杯碰觸。

顧未辭有些詫異,不明白他又将要做些什麽。周圍諸人也都各懷心思地看向他們,波谲雲詭的氣氛瞬時湧了起來。

李乘玉看顧未辭詫異神色,淡淡露出些許苦笑,又再看到顧未辭袖內隐約透出的右腕脈搏處已經愈合但不會消散的傷痕,不自知地嘆了聲氣,又重舉杯,向顧未辭道:“往日,是我多有不妥。”

他這當衆開聲,卻是語氣沉穩的道歉之詞,諸人更是不知他将如何,氣氛俨然有了些緊繃的窒意。

林昭清更是行前了幾步,似要擡手去拉李乘玉的衣袖了。

李乘玉并不為周圍氣氛所影響,他把酒杯向顧未辭那方又近了些,溫和聲道:“諸般種種,也不能求你多諒解。此生緣淺,是我福薄,我認了。”

他的話讓舉座皆是一時詫然。

顧未辭也怔愣了一瞬,似乎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李乘玉面色沉着,雖然眼神裏确實仍有些許一時間纏綿未竟的苦澀,但到底仍是穩穩執酒,淡聲開口:“婚約,若無以為繼,我會去向君上去解釋,絕不讓你牽連為難。”

他舉起杯:“便以此酒,祝世子來日自在,無煩無憂。”

在這般場合、衆人為證之下,李乘玉竟是說出了與顧未辭一別兩寬的話語,自此把曾經的過往一筆揭過。

諸人雖有驚詫,但此等行事出自于李乘玉,又顯得似乎也不突兀。

畢竟小侯爺自由肆意的性子和天縱驕子的無謂,從來都如此,也只有顧未辭曾能讓他軟了聲氣,低了身段。

但顧未辭早已冷眼待他,久居人上的小侯爺能哄到如今已是超出許多人意料外的長久,什麽時候戛然而止也不奇怪。

顧未辭也恢複了無謂。

李乘玉的糾纏讓他覺得倦累,到得此刻,他确實舒了口氣,眼神重又無波無瀾,心也在一剎間散去了層疊晦暗的重壓。

而瞬間空了一空的悵然,也是人之常情,不需自疚,總會忘記。

顧未辭輕擡手,面向李乘玉,端正向李乘玉回祝詞道:“祝小侯爺得償所願,百世逍遙。”

玉盞相觸,發出輕但清脆幹淨的聲響。

兩人皆行雲流水,一飲而盡,場面尋常得像是所有禮尚往來的普通。

唯有林昭清有些錯愕。他又行前一步,幾乎和李乘玉并肩而立,毫不避忌地去看李乘玉的表情,又觑眼看顧未辭的反應。

李乘玉放下玉盞,對顧未辭又是端端正正一禮,轉身按序向下一位行去。

走出兩步,他卻又猛然回身。

跟着他的禮官反應不及,身子一動,手裏的酒壺撞在了李乘玉的前胸,深紅色吉服被沾濕,心口更濕了一片,竟是像浸透出的血痕。

林昭清立時瞪視禮官,禮官也慌了,李乘玉垂眸看了看,不甚在意地道句“無妨”,又向顧未辭走近。

林昭清也忙跟着轉了身。

走近顧未辭,李乘玉停了步,猶豫了一瞬後,他把手中握着的玉扇轉了個向,将扇尾遞向顧未辭,輕聲道:“我不配,還你。”

顧未辭點點頭,面無表情地握住了玉扇。

李乘玉卻一時間似有不忍,仍握着另一端不曾松手。

過了一會,他深深嘆氣,終于放了手。

另一端施加的力道成了虛空。

随即,顧未辭手腕一振。

他真氣已散,但玉制的扇骨到底過脆,受不住地碎裂開來。

看顧未辭随意地把已成殘品的玉扇扔在旁邊空着的玉盤中,李乘玉面露不忍,卻也道:“它累你半生,棄了也好。”

說着轉了身,向禮官示意,繼續起了儀禮。

将祭酒與在場所有官員貴人都敬過一巡,李乘玉已是有些醉意了。林昭清在他轉身回到主祭席位而似乎失了些重心而微微晃動身形時擡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李乘玉輕輕揮開了林昭清的手,回位坐下了。

禮官繼續進行着祭禮,林昭清在李乘玉身邊坐下,說道:“也快結束了。”

李乘玉淡應了聲,垂眸出了神。

直到禮官宣布祭禮結束。

李乘玉又拿起了酒壺。

林昭清擡手按住李乘玉欲倒酒的動作,微微高了些聲:“你平日那麽寶貝那柄玉扇,怎麽今日說不要就不要了?明日又想要了,可是再也不得了。”

“不得就不得吧。總之不過玩物而已,天下之大,總有更好的。”李乘玉推開林昭清的手,把玉盞倒滿,一飲而盡,“易碎之物,已斷之心,罷了。”

那種萬事皆不過在于他歡喜不歡喜的肆意耀目,竟是震得林昭清心神都頓了一瞬。

而遠處,顧未辭起身,向主殿外行去。

陸清鶴也跟着起了身,加快步子,顯是追着顧未辭而去了。

林昭清見此,又去打量李乘玉的神情。

李乘玉又倒了杯酒,與走近他身旁禮官說着話,已不再向顧未辭離去的方向投去目光。

曾經親密無間生死與共的兩人,終究一個留在遠處,一個擡步離去。

離心離德,背道而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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