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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他雙手胡亂捧起梁生臉龐,附到他耳邊,艱難吐泡泡,“……咕嚕……我……救……咕嚕……你出……咕嚕去……”
梁生心下一震,他救淩生時并不期望得到回報,想救便救了。
如今情況不明,他性命難保,淩莘明明可以抛下他活命,卻跟下來告訴他,他要救他。
不是不震撼。
他二人不過萍水相逢,卻在這夜比至交更交心,比至親更親密,無關家世,無關交情。
這一剎那,他和他建立了比任何情感都深刻的聯系。
那是一種以命相托的交情。
他輕輕“嗯”了一聲,吐出一個泡泡。
淩莘也不管他是什麽反應,自顧自埋頭游向他的腳邊,手腳撲騰着,繞了一圈又一圈,愣是沒察覺出異樣。
偏偏就是這空氣一樣的水鬼讓他們兩人耽誤在這裏,沒辦法離開。
随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梁生的憋氣接近極限,若是有面鏡子在這裏,他一定會驚詫于自己臉蛋之通紅。
在這緊要的關頭,梁生揪起淩莘的衣服,用手勢示意他不要再管他了,自己逃生去。
淩莘狐疑地擡頭瞅了兩眼上面黑影,眼前伸手不見五指的黑,什麽都看不見。
大約是這厮揪他衣服,現在他哪有時間理會他。
他扭頭繼續尋找線索,完完全全忽視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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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生此時已處于氣竭邊緣,腮幫子緊繃,肺憋得快要爆炸了,再做不出更多動作,倘若不是在水中,他懷疑自己已是一頭一臉的汗水。
不幸中的萬幸是,目前他并沒有再被拖進更深的區域。
淩莘在他腳邊轉了第不知道幾圈時,發現了一個問題——他摸不到梁生的腳踝。
一開始被衣裳擋住了,他并沒有察覺,直到他打算握住梁生腳踝穩住身形,才發現梁生的腳踝好像被什麽東西隔開了一層,那東西濕滑柔韌,就如同,青絲。
長長的濕滑的青絲,一層一層環繞梁生的腳踝。
他大吃一驚,再去摸索梁生腳邊,沒有,什麽也沒有。
這青絲像一層憑空出現的綢緞,尋不到來處。
就是這玩意兒拽住了梁生,使得他們陷入危險之中。
他擡起腳狠狠一踹,梁生吃痛呼出聲,最後一口氣瞬時洩出,口鼻入水,嗆得天昏地暗不知年月。
梁生心中浮起一絲凄然,恐怕他真的要命喪此處,枉他素日對池子景致贊不絕口,卻不料成了他的葬身之所,當真是造化弄人。
淩莘心急火燎扯了扯他,打算硬拉他上去,卻沒扯動。
看來水鬼會隐身,踢踹難以見效。
眼看着梁生即将淹死在此,淩莘丢下他浮上水面,看上去大有棄他而逃之意。
梁生并沒有發現淩莘不在原地了,只一個勁嗆,大量冰冷的池水湧入口鼻,瀕臨死亡的絕望與恐懼随之漫上心頭。
黑暗的環境,冰冷的池水,帶着水草的濕冷草腥氣。
這便是他一生最後的歸宿。
他不甘心!
不甘心!
他尚有滿腔抱負未實現,尚有高堂雙親未盡孝,再也無法騎馬倚斜橋,看盡滿城花,叫他憑何甘願長埋于此。
他的眼眶蓄滿淚,淚珠瞬間與池水融為一體。
意識漸漸渙散。
他走馬觀花地看到了自己短短二十餘載的人生,既有春日他與蘇雪琅騎馬踏青賞花的片段,也有他少時窗下奮筆疾書做文章的記憶。
驀地,一只溫熱的手摸上他的臉龐,兩片柔軟重重一印,印到了他的下颚。
“哦豁,搞錯了。”對面的人含糊咕哝道。
第二次,兩片柔軟重新落下,準确無誤地印在他的唇上,空氣徐徐渡了過來。
猶如人間三年大旱,一朝天降甘露。
求生的欲望使得他回光返照,忘卻理智,餘下本能。
他急切且兇猛地扣住淩莘的後腦勺,如同三天三夜沒進食餓壞了的饕餮,迫不及待地掠奪他口腔內的空氣,那力度似乎不把他吸成人幹不罷休。
淩莘差點窒息。
他拔火罐似的揪住他的後腦勺頭發用力一拔,硬生生将章魚吸盤般盤着他嘴唇意猶未盡的梁生扯開,叽裏呱啦吐着泡泡,不消說,必然是在罵梁生。
罵完梁生後,他再度撲騰着兩條腿消失于上方。
半晌,他再帶着新鮮空氣下來。
這回梁生溫和許多,處于半昏半醒的狀态,半睜着眼,迷迷糊糊感到唇上又貼上兩片柔軟,生機一點一點注入他的體內。
昏暗水下,兩道身影浮沉,仿佛天地間只餘彼此。
梁生體力不支地閉上雙眼,安心地放任自己半昏半睡過去。
這回輪到淩莘苦惱了,他要怎麽帶他上去?
最重要的是,即使梁生昏厥,昏迷中也需要氧氣,他渡氣過去并不是長久法子,不過是治标不治本罷了。
時間仍然緊迫,必須争分奪秒。
他急急忙忙上游,腦袋浮出水面,左顧右盼東張西望,仿佛一個初來乍到的行人,不放過任何細枝末節,仔仔細細地觀察。
傳說毒物出沒,十步之內必有解藥,水鬼附近也肯定有壓制它的東西,否則這座鳥不拉屎的別院不可能這麽安靜,早就傳遍流言蜚語了。
加之,梁生沒有和他提起過,證明這個池塘呈現出來的狀态一直都很正常。
太過正常即是不正常。
還有一點,按道理池子不應該深不見底,不然那荷花荷葉得長成多高,豈不是巨物形狀。
所以池底可能還有另一個空間,他和梁生無意中被拖進水鬼老巢裏去了。
淩莘邊分析,邊點頭,深深陶醉在自己的聰明才智中。
他撥開荷葉,吭哧吭哧來到岸邊,四下摸尋,摸得滿手淤泥。
天色漆黑,目不能視,他也只能用這樣的笨方法找了。
現在希望全部寄托在岸邊。
摸了好一會,意料之中,一無所獲。
他也不氣餒。
要是那麽容易給他找到,他就不是漂泊無定的小喽喽,而是小說裏面世界的運氣之主。
他深吸一口氣,憋氣下游。
估摸着這個時間梁生應該差不多撐不住了。
為梁生渡完氣,他又回到岸邊,繼續查看摸索。
須臾,無果。
再下去渡氣,再回來。
如此往返四五趟。
淩莘氣喘籲籲伏在岸邊,心裏直罵爹,天殺的水鬼!害得他們只能用這種辦法存活,累死他了!
他索性放松下來,任一池水将他包圍擁緊,上上下下起伏。
天空星子閃爍,明月清冷,晚風掠過,荷葉輕拂。
如果不是時候不對,這裏确實是賞景聖地。
他昂起腦袋,嘆一口氣。
也不知是為梁生還是為現在不合時宜的景色。
岸邊驟然傳來“咕咕”蟲鳴。
他眼睛一亮,終于知道哪裏不對勁了。
今晚這裏太過安靜,沒有鳥叫沒有蟲鳴,只有風聲摩擦葉子的簌簌聲響。
現在是什麽時間?
他擡頭仰望夜空,只見北鬥七星成線,散發着瑩瑩光芒。
應該不早了。
他和梁生來這裏時就挺晚的。
但是聲音和水鬼有什麽關聯?
難不成蟲鳥敏銳,知道這裏有危險?
但是梁生頭上的鳥屎又作何解釋?
除非……是他們的落水驚動了水鬼,水鬼出巢……
這樣一來就解釋得通了。
而現在蟲鳴出現,是不是意味着帶來危險的水鬼也即将消失?
水鬼會消失,那麽即是出巢目的達成,也變相說明——梁生危險!
淩莘大驚失色,猛撲進水裏,如游魚滑向水底深處。
他尋了一遍又一遍,像無頭蒼蠅在水裏轉悠。
沒有!
哪裏都沒有!
随時間一點一點流逝,他的心中慢慢升起一個糟心的猜測:梁生很有可能已遭遇不測。
他萬分焦急地加快尋找速度。
偌大一個池塘,憑他一人之力尋人,無異于海底撈針。
水下人影如一尾游魚搖曳在池中,急急匆匆,好似在奔逃。
“嘩啦”一聲水響,他浮出水面,露出濕漉漉的臉,大口大口地喘息,好懸沒累暈。
緩過神,借着月色,他看到自己身處的池岸離小亭有十萬八千裏遠,小亭小得好似一個黑點。
好家夥,這時速擱奧運上他高低得拿個冠軍。
可惜現在不是驕傲的時候。
他深吸一口氣,重回水下。
憑着記憶,他游回到先前和梁生待過的位置。
這底下必然別有洞天,只是在水中難辨方向,找不到入口。
當時水鬼那一拽,到底把他們拽進哪裏去了?
他按捺下滿心焦慮,耐着性子尋找。
這裏不是入口。
那裏也不是入口。
沒有。
沒有。
都沒有。
他再度浮出水面喘氣。
月光為大地蒙上一層凄清的白紗,仿佛靈堂的喪幡,為梁生送行。
蟲鳴叫個不停,惹得人心情焦躁,淩莘不耐煩地捋了捋散落的發絲,打算回水底。
他偏不信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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