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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淩莘睜開眼睛,窗外日頭高照,金燦燦的陽光灑進房間,屋內明晃晃的亮堂。

已是日上三竿。

他的眼珠子由床幔轉向窗戶,再轉回床幔,混沌的腦袋回憶不起來昨晚他是怎麽回房的。

他唯一記得的是,他做了一個夢,夢裏有可愛的小姑娘,小姑娘對他——

打住,打住。他怎麽會做這樣的夢,羞恥。

他單手捂臉——另一只手挨着傷口,不方便動彈。

門開了。

他從手指縫看過去,只見侍女沉着一張小臉走進來,手上端着洗漱用具。

侍女眼睛也不瞟他一下,賭氣道:“公子醒了便起來用食。”

他費力坐起身,吶吶道:“昨晚是你送我回來?”

難不成過程中他醉糊塗說出了什麽不該說的話?

啊!丢人!在喜歡的小姑娘面前,面子裏子全沒了。

他再度捂臉。

侍女道:“不是。”

他騰開手,“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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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會不是?難道韓如秉這厮沒喝醉?

侍女道:“是主君。”

淩莘放下手,微訝道:“他回來了?”

好家夥,幾天不見人影,一回來就那麽突然。

淩莘起身道:“我要去找他。”

侍女道:“公子先用食。”

淩莘道:“可。”

洗漱的間隙,淩莘關切問道:“誰惹你生氣了?”

侍女嘟起嘴,“沒有。”

淩莘笑,口是心非的家夥。

“真的沒有?”

“沒有。”

“那我不管你了?”

“公子!”侍女直跺腳,明知道淩莘在逗弄她也沒辦法。

淩莘笑道:“你說,誰欺負你了?我找韓施為你做主。”

侍女埋怨地橫他一眼,“公子下次莫要喝那麽多了。”

淩莘将帕子搭在架上,慢悠悠道:“我沒喝,我只是跟月亮結拜了。”

侍女睜着圓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似是不明所以。

淩莘又笑,“那酒倒在地上,月亮轉移到我身體裏,所以我醉了。”

侍女羞惱道:“公子!”

她現在才聽懂,公子在對她胡說八道。

用食過後,淩莘慢騰騰朝韓施書房走去,小侍女有意跟随,被他攔下來,“你昨晚照顧我一夜,現在去歇一會兒。”

侍女道:“奴不累。”

淩莘哄道:“我替你累,去歇一會兒。”

侍女只好依言行事。

韓施門口沒有人值守,不知道上哪兒偷懶去了。

他自認為十分客氣地敲了敲門,“韓相。”不等裏面應聲,直接推門進去。

韓施坐在案後,高摞的竹簡幾乎将他淹沒,擡眸看到淩莘,筆一擲,“何事?”

淩莘嬉皮笑臉道:“我來看看你。”

韓施道:“無事便出去。”

淩莘道:“有有有。”他往地上一坐,挑起話頭,“昨晚是你送我回房?”

似是回想到了什麽,韓施臉色一瞬間變得說不出的怪異,語氣頓時冷淡,“嗯。”

低頭執筆,繼續在竹簡上寫畫。

淩莘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興致昂揚道:“你這幾天去了哪裏?”

“宮裏。”韓施淡淡道。

淩莘自言自語道:“怪不得這幾天你都沒過來。”

韓施道:“我為何要過去?”

淩莘道:“你不過來問我趙則跑路的具體細節?”

韓施停筆,“不必。”

“為什麽?”淩莘試探道:“你們查出來了?”

韓施不語。

淩莘高興道:“沒有查出來?是不是?”

他只差沒哼起歌了。

韓施看向他,“你莫要忘記,你是宮裏的人。”

淩莘振振有詞道:“趙則對我比王上對我好,誰對我好我就偏向誰。”

韓施不留情道:“趙則丢下你走了,在你受傷之時。”

淩莘嘀咕道:“我叫他走的,是你們傷了我,真論起來,你們對我壞透頂了。” 說完,他偷瞄一下韓施的臉色,道:“不過你救了我,這份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韓施挑眉,似是對他說出這番話感到極為意外。

接着便聽他又道:“我無以為報,只能留在你身邊做牛做馬報答你。”

韓施重複道:“做牛做馬?”

淩莘鄭重其事點頭,“做牛做馬。”

韓施道:“我不缺奴仆。”

淩莘嘿嘿一笑,“但是你缺一個知冷知熱貼心溫暖的奴仆。”

韓施道:“亦不缺。”

淩莘道:“一定缺。”

他狡黠地沖韓施眨了眨眼睛,“要不然你為什麽救我?”

韓施默然片刻,“是你央求我救你。”

淩莘篤定道:“你是會聽別人話的人?”

韓施沉默了。

他确實不是聽從旁人所言的人,更不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性子,只是,倘若告訴面前的青年宦官,看着他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往日臉上的笑容消失殆盡,只剩一片慘白,他動了一時的恻隐之心,他會信?自然是不會的,他自己都不信。

青年宦官一心認定,他救他是因為趙則。

他開口道:“你若是把趙則的消息告訴我,我便考慮一二。”

淩莘大驚,“我都沒問你呢,你反過來問我?”

真是離了個大譜,他還沒來得及從他那裏套話,這厮居然想套他的話。

韓施冷冷淡淡道:“趙則私下見了什麽人?”

淩莘搖頭,“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韓施目光如箭,“你什麽都知道。”

淩莘搖頭,“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韓施道:“你是趙則在齊國唯一信任的人。”

淩莘奇怪極了,“你怎麽這麽說?”

韓施道:“他什麽也沒帶,只帶了你一人走。”

淩莘眼珠子一轉,“沒錯,我是他在齊國最信任的人,我們關系好得能穿一條褲子。”

韓施道:“你可知,僅憑這一言,便能治你的罪?”

淩莘納悶道:“這不是你自己說的麽?”

韓施一哽,确實是他起的頭。

韓施道:“你必然知道他私下見了誰。”

淩莘一反常态,點頭,“對,我知道。”

韓施眯起眼睛,“是誰?”

淩莘搖頭晃腦道:“你啊,他和你私相授受。”

韓施:“……”

這名青年宦官嘴如此之嚴,是他所沒想到的,倒是令他刮目相看。

他端起茶盞喝了一口,道:“我知道是劉原。”

淩莘險些控制不住表情,“誰?”

好家夥,原來這家夥早就查到了,還假裝不知情來套他的話,差一點兒被他騙過去。

韓施探究的眼神在他來臉上打轉,道:“劉原是商人,是他派人帶着趙則逃了回去。”

淩莘敏銳地捕捉到“回去”二字,喜道:“他回到趙國了?”

韓施“嗯”了一聲。

想來也是認為這些事沒必要藏着瞞着,遲早天下盡知。

淩莘哼起歌,“啦啦啦啦啦啦啦。”

他是由衷替小孩兒高興,不論前路如何,總算逃離了齊國的豺狼虎豹,平平安安回到自己的國家,日子應該會好過許多吧。

韓施道:“你莫要高興得太早,趙國未必能容納得下他。”

淩莘奇道:“為什麽?”

韓施道:“倘若你想知道,便去外面轉一圈。”

言下之意,是他自己不關注時勢,出門太少。

淩莘哼道:“我受了傷,如何出門。”

韓施道:“待你的傷好了,盡快離去。”他的韓府可不是給旁人養傷之地。

淩莘大驚,“離去?不是說好給你做牛做馬?”

韓施道:“我怎麽不知。”

淩莘撓頭,“剛才說好了啊。”

他直視韓施,語重心長,“你開始年紀大了,所以記性差,喝點十全大補湯補補吧,等我好了就給你熬,不用心急。”

韓施冷聲道:“不必。”

他不過而立,正值壯年,哪裏年紀大了。

淩莘煞有介事道:“真的,你看你,一臉疲憊,昨晚熬夜了吧?”

韓施不悅低頭,“滾出去。”

淩莘笑嘻嘻道:“我很聽話。”

說着當真在地上滾動起來。

韓施:“……”

他現在直覺得此人莫名其妙。

滾到門口,淩莘驟然坐起,問道:“你昨晚有看到小韓公子嗎?”

要是讓他知道這臭小子抛下他在亭子裏吹冷風,看他怎麽收拾他。

韓施面上一抹古怪之色飛閃而過,避而不答,道:“他走了。”

淩莘詫異,“為什麽走了?”

韓施的目光落到他的臉上,似乎要透過皮囊看透他的內心深處。

淩莘摸摸臉,“怎麽了?”

韓施斂眸,“你不記得了?”

淩莘很實誠,“我喝醉了。”

人都睡死過去,哪裏還記事。

韓施這才回答道:“沒看到。”

淩莘撸着袖子就要出門,去找韓如秉算帳,幸好他今天沒感冒,不然他絕不饒他。

走到門外,他又回頭,“他去哪裏了?”

韓施道:“已随餘子離去。”

淩莘滿臉訝異,“餘子收他為徒了?”

韓施好似不願在韓如秉這個話題上多言,冷冷道:“嗯。”

淩莘瞬間眼眸閃亮,眉眼彎彎,“他如願以償。”說着,神采飛揚沖韓施揮手道:“我走了。”

韓施靜靜望着他的背影離去。

他想,他能理解韓如秉的行為了,卻不會放任。

今日一早,餘子進城,他便前往餘子下榻之處與他長談,目的只有一個——讓韓如秉拜入他的門下,随他周游列國,直到忘記這名青年宦官。

韓如秉離開前,在淩莘門口站了半個時辰,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他在他的背後,負手久久不語。

門內熟睡的淩莘對此一無所知。

這個家中最優秀的侄子背着包袱擦着他的肩離去時,他開口問道:“對于昨夜,可後悔?”

韓如秉的聲音輕且堅定。

“不悔。”

從來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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