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初會（六）

第一章初會（六）

晨7點35分，顧希宵撈起手機時已徹底沒了脾氣：

“說，李蓮花又怎麽了。”

“他不見了！”肥雞打着哭嗝說。

15分鐘後，銀色小速騰照例一路狼突虎奔沖進住院部。正準備故技重施一個漂移怼進露天停車位時，倒車鏡裏晃過一個人影，顧希宵下意識一腳剎車，小速騰禍禍于主人的臨時變卦，扭着身子一聲尖叫。等他狼狽不堪再次泊好車，開門蹿下看到那道熟悉身影後，滿腦門都是如釋重負和豆沙了的反複橫跳。

為了避免自己熵量爆表，顧希宵仰頭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後點開手機撥給肥雞。

“回來，不用調監控了，讓外勤收隊，人找到了，就在3號樓樓下，北邊大花壇旁……泡妹紙呢！”

其實，顧希宵也不算冤枉了李蓮花。此時李蓮花一身藍白病服坐在高高的花壇圍邊上，正嗚嗚吹着片綠油油的葉子，雖說吹得完全不成調子，魔音穿耳卻足以吸引走過路過閑人目光。轉眼身邊就圍了幾個年輕女孩。眼看人群聚集起來，一個護士過來勸離。顧希宵認出那是第一天出現的圓臉王護士。不等王護士勸散這邊，那邊又圍起來了，幾個膽大的小姑娘甚至拿出手機開始興致勃勃地拍。王護士不堪其擾，終于決定要把始作俑者給挪了。

王護士走過去對李蓮花說了句什麽，李蓮花放下葉子點點頭，笑着回話，擡手一指，王護士跟着望了望，便邁步走來。

顧希宵在李蓮花手指指過來的那刻就懵了，他倆相距少說三四十米，這李狐貍當真是看不見？

王護士走到跟前眯了眯眼：“真的是你啊表哥，花花說你來了我還不信。他說聽到你的剎車音了，耳朵真尖。”

回放了遍剛才小速騰的尖叫聲，又複盤前幾天相同時段的雷同場景，顧希宵茅塞頓開。有些人啊，總把滿肚子聰明勁用在溝渠裏，敏銳得那麽不合時宜。

“既然你來了，就送他回病房吧。等下9點左右去一趟醫生辦公室。我開晨會先走了啊。對了，早點送你表弟上去，他出來有一會兒了，別吹感冒了。”

王護士雖然在和顧希宵講話，眼睛卻望着遠處的李蓮花，照例叮囑一番，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顧希宵過去時，李蓮花已從花壇圍邊上跳了下來。顧希宵又是眼角一抽，走近處方知為啥這尊大佛在這邊一坐，便有如此圍觀效應。李蓮花雖然還是那一身醒目的藍白病服，卻不知從哪裏搞來個發圈把一半長發束在頭頂盤了個垂髻，額邊還散着幾縷半長空氣劉海，活脫脫暑期檔古偶劇之經典勾#欄#式樣。當然比發型更出圈的，自然是那張哪裏都挑不出死角的臉了。偏偏本人是個瞎子，完全不知這個打扮杵在住院部大花壇旁是一個多麽二次元的存在。蒼天啊，真會造孽啊！顧希宵第N次拿臉罵人，快步走過去拉他手臂，二話不說準備拎走。

見他們要走，小姑娘們不幹了。有個膽大的就伸手攔了攔：“小哥哥是COSER嗎？留個鬥音號吧，我們也好去點贊啊！”

另一個也擠過來說：“小哥哥cos的是仙樂太子嗎？可以合個影嗎？”

“怎麽可能是仙樂，分明是17號救命病棟的離魂嘛，沒看見他穿病號服？”

“啊啊這個假發品質也太好了，都看不出膠邊，好像是真的啊。”

眼看去路受阻，顧希宵扯過李蓮花的袖子，晃了晃人手背上的靜脈留置器，突然惡從膽邊生就是一句：“小哥哥要去綱常科打點滴了，都讓讓啊！”

趁着衆女石化，拽着人飛似的沖出包圍圈，閃進了3號樓。李蓮花任由他一路拉拽進電梯間，跑得胸口起伏不定，卻是一聲不吭。

顧希宵按下電梯按鈕，又看了眼李蓮花頭上的發髻，覺得他的沉默有些反常，一邊摸出手機，一邊沒話找話：“今天是什麽風把李大俠吹下樓的，還特意打扮一番？”

“沒有啊，只是房裏呆久了，有點悶。”

顧希宵眼看他話音剛落，熵量12往上竄了一個值，便在心裏笑了一聲，老子靜靜看你編。

“咳，咳咳…………咳……”也不知是跑太急還是嗆到風，李蓮花一說話就跟打開了開關似的，咳得收不住。顧希宵冷眼旁觀了一會兒，看着實在不像裝的，忍不住伸爪扶了一把，又給拍了拍，這才覺出他身上有點涼。

好不容易等李蓮花緩過這陣，顧希宵一松手又開始嘴不饒人：“這剛下地沒複原就出門招蜂惹蝶，李大俠風流起來真是連命都不要了，我等凡夫俗子實在是佩服啊。”

“叮”得一聲電梯來了，李蓮花擡起咳得布滿水光的眼“看”了他一下，還是什麽都沒說，扭頭就走了進去。顧希宵便感覺一拳打在棉花裏，哪兒哪兒都不得勁：

“李蓮花，你有事最好不要瞞我，也不要說謊。你知道，我比系統更不好騙。”

李蓮花皺了皺眉，又嘆了口氣，終于幽幽地說：“那個，我沒有那種癖好，顧科你不要誤會……”

顧希宵緩緩打出一個黑人問號臉“什麽誤會？”

“醫院科室的劃分規則和職能，小王護士給我講過，所以綱常科……我懂。”

又是“叮”得一聲，6層到了。李蓮花唇角微揚，摸了摸打開的電梯門框走了出去。只留電梯間裏一個被劈得外焦裏嫩的顧希宵。等下，顧希宵晃了晃頭，剛才明明在問他為啥偷摸下樓。所以這是又給糊弄了過去？

這李狐貍！顧希宵望着李蓮花慢悠悠按着牆往前走的背影，一咬牙追了上去。

顧希宵幾步追上李蓮花，還沒來得及開口，迎面走來幾個護士，為首的中年護士長見了他倆就笑嘻嘻開口：“花花，終于等到你表哥啦，今天樓下風挺大的，小王一直擔心他要再不來，你不可得凍成冰塊。對了花花表哥，等我們查完房你去一趟醫生辦公室啊，郝主任找你。還有，下次來的時候給花花帶件外套啥的吧，他要再下樓等你，也好披一披。”

“好的好的我記得了……”顧希宵嘴裏接着話，人已經麻了，借他一百個腦袋也想不到李蓮花會一大早去樓下等他，一時間心裏全是亂碼。

李蓮花倒是沒事人一樣笑着送走了護士，摸摸索索進了自己的特護病房。身經百戰的顧大忽悠宕機重啓不過3秒，正想跟進去，卻聽得後面電梯又叮了一聲，肥雞清亮的公子音雖遲卻到：

“顧科~顧科~你說看見他了在哪兒呢？我剛找了樓下沒有……”

肥雞牌大功率功放在李蓮花從門內探出半個身子向他揮了揮手之後，如同被剪了線般的戛然而止。現場重歸一片靜谧。

幾分鐘後，特護病房內照舊響起了肥雞重啓後歡脫的公子音：

“花花，你一大早去哪兒了，今天我去總部修個義體來得遲了些，你就不見了，可真吓死我了……”

“義體是什麽？”李蓮花盤腿坐在護理床上随口發問。

“啊……”肥雞正尋思怎麽回答，卻聽見他顧科一本正經道：

“陸鳴是仙法系元神，他是個元神，字面意義上的。像他們這樣的魂魄體，想要在這個世界活動自如就需要肉身。義體是我們靈犀集團專門研發給元神們使用的肉身，至今已是第6代，高度仿生，吃喝拉撒幾乎和真人無異。但義體的一些損耗無法自我修複，只能定期維護。這些你能聽懂吧？”

“嗯，那麽你……”

顧希宵忽而拖過一張椅子挨着床邊坐下，見李蓮花吞了後半句話，沒了焦點的眼底閃過一絲驚訝，不禁有些好笑。他想起來，上次兩人挨得這麽近，還是對着一屋子jing察的時候。彼時這人演得那叫一個處變不驚游刃有餘。此刻顧希宵不動聲色品了品他盤膝而坐的姿勢，是正兒八經的打坐姿态。面前的青年看似自然放松，渾身上下從頭到腳卻無一不戒備。啧，今天居然不裝了，顧希宵暗自稀罕，接了之前的話題繼續：

“我和你一樣，都是原裝人類。區別在于你來自于大熙，而我是本地土著。哦對了，你可千萬別想着把本體搞廢去換一個義體，系統只從其他世界抓取元神，我們自研的靈犀捕捉儀、魂體分離儀只是基于系統的增強版外挂。因此，你若在這裏也弄壞自己的身體，那就連人帶魂都噶了，懂？”

“懂了。謝謝你。”李蓮花彎了彎眼睛。

看着李蓮花那雙溫溫柔柔帶笑的眼睛，想到他一大早去樓下風中等待自己的身影，顧希宵心中狠狠一跳，頃刻間有什麽被點着了，他沖口而出：

“你不需要說謝謝。答疑解惑，是我作為系統聯絡人的職責之一，份內事。前事勿論，往後關于系統，關于這個世界，你有任何疑惑不解，只要你問，只要我知道答案，我都會告訴你，我不瞞你任何事……”

說着他慢慢湊過去，一字一句在他耳邊輕輕道：“我只希望，你也能一樣，可以嗎？”

可能湊得太近，他只看到李蓮花失了焦的瞳孔縮了縮，上午八點的陽光透過窗戶打在他臉上白得有些發暈，以至于讓人看不清他真實的表情。

顧希宵面上紋絲不動，汗卻從心底密密麻麻往外滲。他有一種直覺，既然話說到這個份上，若再被李蓮花溜走，這樁單子可能就真的黃了。這一刻，他心頭湧上十二萬分的後悔。見鬼的雙向奔赴，完全沒必要認識幾天就把話說的幹幹淨淨。這單已不計入回收率，像以前那樣和李狐貍不陰不陽打打太極不好嗎？剛才那瞬究竟為何？為什麽腦子一熱就那麽沖動那麽着急，那麽……想扒掉他的狐貍皮看看他小心翼翼藏着捂着的……那個幼小的念呢？

是的，這家夥也是有念的，雖然念力是個位數，弱小到他自己都不一定能覺察到，但系統從不會扔什麽無癡無嗔無欲無求的聖人入這萬丈紅塵，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3區生命體神妖仙魔人鬼，往來俱皆有憾，何況區區凡人？李蓮花，你究竟藏着什麽，為何不讓我幫你？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特護病房裏的空氣仿佛被法術固化，肥雞半張着嘴，吓得完全不敢動。好在最後還是有人動了。

李蓮花伸手從輔助櫃抽屜裏摸出一個紙杯，正是前幾天顧希宵帶給他的那杯茶顏樂色。

“以前，有個朋友對我說，人的相處之道呢，就如對坐而飲，杯杯盞盞，你來我往，多多少少，各自随意才能盡興。既如此，又何必杯杯幹淨見底呢？我這人一向自在慣了，這一身的臭毛病也是積重難返。哈哈哈，‘不瞞你任何事’，我若答應，那才是騙你欺你。所謂識人不必探盡，知人不必言盡，凡事太盡緣分勢必早盡……你又何必強求呢？”

他骨肉勻淨的指尖在色彩斑斓的杯身上輕輕拂過，說出來的話卻讓顧希宵的心火一點點滅了。顧希宵只得緩緩站起來，轉身往門口走去，臉色灰敗宛如一個輸光了家底的賭徒。

李蓮花摸着那個杯子又笑了：

“是不是又要走了？你看，這是你請我喝過的茶，雖說這個世界喝茶不需你來我往推杯換盞，但那天呢，我還是自顧自的，在心裏敬了你一杯茶，雖然我們認識才幾天，但你已幫了我太多，我卻連一個謝字都送不出去，真叫人難堪呀……無論如何，你是我在這裏，認識的第一個人，第一個朋友。

所以，如果你也要走……”

顧希宵心頭一空，他駭然回頭去看李蓮花，卻依舊怎麽也看不清。李蓮花逆着滿屋燦爛陽光盤腿坐在床上，低下頭輕輕嘆了口氣，語調異常平靜：

”如果你已決定從今往後不再見我，可不可以當面告訴我，別再讓我去找……”

他語聲淡淡，捏着紙杯的手背上卻墜下一滴刺眼的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