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落定

落定

靈秀只身來到光境，卻發現這裏并不是先前的模樣。

綠草如茵的聖地早已枯萎，像是被吸食幹了生命。鮮花不再盛開，地上都是泛黃發焦的樹葉和花瓣。

風一吹，幹枯的樹葉發出脆裂的聲響，回蕩在靜谧的光境。

看到這一幕，靈秀恍惚，腳踩在地上，落葉碎裂聲從腳底一直傳遞到她耳畔，震得人心魂發抖。

靈秀走進光明宮，本就沒有多少仙使的宮殿現下更是看不到一個人。

星野也不知所蹤。

四周安靜的詭異。

靈秀不自覺握緊手，戒備地環顧四周，生怕有什麽人蹿出來。

驟然，靈秀頭頂有些寒涼，有極速的涼風在飛快降落。

靈秀猛地一擡頭，卻見一個人從高空墜落。靈秀反應過來迅速側身躲開，掉落的人重重砸在地上，大理石的地板瞬間出現凹陷，裂紋蜿蜒至四面八方。

随之而起的是地板破碎砸出的灰塵漫延，迷得靈秀睜不開眼。

待灰塵散去，靈秀看清地上躺着的人。

星野歪七扭八躺着，手和腳呈現怪異的姿勢。唇角兩側溢出鮮血，好看的桃花眼失去生機，一片死氣。

靈秀：“神女！”

她大步過去，探了她的呼吸。

指尖沒有任何的氣息波動，靈秀覺得不對，再一摸她身上露出的肌膚，冰涼透徹。

身上還有明顯的打鬥痕跡，泛着青紫。

星野早在她來之前就死了。

那個說能活幾天就活幾天的仙子不知何時沒了生氣。

靈秀簡直難以壓抑心中的滔天怨怒。

不用想，她也知道是誰幹的。

靈秀站起身，視線不斷在光明宮切換，她肯定，怨蒼就在這裏。

“怨蒼，你個卑鄙小人。給我滾出來。”

偌大空洞的光明宮回蕩靈秀的回音，聲音一圈又一圈擴散開，再到消失不見。

沒人應她，靈秀就一次次喊。不出來又如何，光境就這麽點地方，一處處搜刮，總能找到。

絕不可能讓他活過七日。

倏地，她頭頂上又襲來一陣寒風，裸露的發縫發涼，連帶着脊背生出陣陣寒涼。

靈秀擡眸，果然是上次那團偷襲她的雲霧。

尚未凝出人形的雲霧只能看出大概的人形輪廓，邊緣霧化，如幽靈般漂浮在靈秀上空。

“上次沒把你殺死，這次你倒是送上門了。”雲霧說話，聲音和靈秀夢裏見到的怨蒼一模一樣。

靈秀心下一沉，仍不卑不亢站立在原地。

“別和我提上次。”靈秀字眼裏蘊藏無限怒氣和憤恨，如果可以的話她真的不願承認自己身上流淌的血脈來自這樣惡貫滿盈的家夥。

好歹是創世神，心中全無天下，唯有自己的貪欲。

該殺！

靈秀溫軟的杏眸迸發出強烈的戾氣，仇視地盯着眼前飄散的雲霧。

雲霧四處游走，霧氣不斷波動。怨蒼沙啞又滄桑的音色流露出，聽的人耳朵像是被針尖劃過，留下一道發疼的紅痕。

“那又如何？馬上這四海盡在我手中，連天地法則都奈何不了我。”

“還剩三日，到時我——怨蒼便無人能敵，不死不滅。”

“我要吸幹萬物生靈的福澤，哈哈哈哈哈。”

怨蒼發出刺耳的大笑，猶如癫狂。

靈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萬物生靈是你創造出來的，你不愛護他們就罷了。如今竟然還想抹殺他們！”

她雙眼瞪大，唇瓣輕顫。怨蒼喪心病狂的程度顯然比她所想要高出許多。

他竟然要毀滅世間生靈。

“萬物生靈的生命本就是我給予，如今我要收回有什麽不可？”他冷哼一聲，“等把他們都吸食幹淨，我再創造出一批沒有自我意識乖乖任我差遣的傀儡。”

“不比現在這群處處跟我作對的人強多了。”

“你......簡直十惡不赦！！！”

暴喝的咒罵聲響起，靈秀牙關緊咬，手握成拳捏得咯吱作響。

“但我......”靈秀輕蔑瞥他一眼，“不會讓你有真正複活的那一天。”

“先前在天池，你蘇醒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攻擊我。”

“我還納悶呢？後來聽到自然神他們講話，才知道自己是你的弱點。”

靈秀輕點了下頭，“也對，我畢竟是你用血脈和萬千生靈凝聚而成，在取珠時又與七顆自然之珠的混沌靈脈一一産生共鳴。”

“自然與萬物生靈的力量我都具備，”靈秀定睛瞧他，“即使實力比不過你，但能力還是有的。”

怨蒼顯然沒想到靈秀發現他的心機，在天池時本想先解決這個致命點，沒想到被不知從哪鑽出來的小鬼頭擋下。那時他剛剛蘇醒，身體沒有太多能量，奮力攻下一擊便逃走了。

“靈秀，你是我創造出來的。如果你願意和我站在一邊，我不會傷害你。”

“并且先前許你的三個心願依舊作數。”

三個心願？靈秀眼裏染上更加凜冽的寒涼，就是因為這個狗屁心願，小不點死前自己還騙了她。

“不稀罕。”

她冷冷開口，勢必與他不死不休。

“受死吧！”靈秀周身白色靈力彙聚，白光包裹她，帶着她飛速沖向空中浮散的雲霧。

廣寒宮。

朝寒悠悠轉醒，撫了撫有些酸痛地太陽穴。

奇怪，今日怎麽頭這樣疼。

他翻身下床，沒有看見靈秀的身影。餘光看見案上有一張字條，朝寒拿起看了起來。

‘朝寒，我走了。那日你們在上神殿說的話我聽見了，正如你不想讓我死一樣，我也同樣不想讓你死。靈秀的命太輕，不值得你和你父神來交換。好好活下來，以後的四海還要靠你們。

我這麽做不只是為了你們，也為了天下蒼生。既然我走上拯救世界這條路，不管因為什麽我都要擔起肩上的責任。

還有，小郎君別忘了為靈秀感到驕傲啊！’

朝寒捏着紙張的手劇烈顫動，目眦欲裂。

一股名為害怕的情緒如決堤湧向自己，悶得他要窒息。渾身的血液被凝固，只有一部分血液湧進頭顱，讓他頭暈目眩，幾欲站不穩。

他跑出廣寒宮，手裏的信紙掉落在寝宮，如破碎的生靈隕落。

全身都是冷汗，胸膛擠壓不出太多空氣，他盡力冷靜下來調整呼吸。

靈秀，靈秀，她不能這樣對他。

她說好要彌補自己的。

高傲矜貴的神太子悲恸出聲，來不及穿好的衣袍松松垮垮披在身上，全然沒有先前的尊貴模樣。

那一天整個廣寒宮的仙使都看見自家神太子方寸大亂的狼狽。

朝寒駕着雲霧來到光境，顯然也被這裏凄慘的現狀驚到。

聞祈和幾位上神緊随其後趕來。

朝寒跌跌撞撞沖進光明宮，他怕的腿軟，使不上力。

進了光明宮就見靈秀與一團雲霧大戰，青絲随靈力的波動飄揚，嫩黃色的衣裙染上大片血跡，手背、臉頰裸露出的地方都是靈力刮出的血痕。

靈秀拼死抵抗，即使身上的傷痕不計其數她也沒想過放棄。

況且，她早留好了大招。

她杏眼一轉，手中靈力輸送不斷加大，唇上的血色逐漸流失。

“靈秀！”朝寒心痛到不能自己，他飛奔過去荷靈秀并肩而立。

靈秀聽見有人叫她，下意識回眸就見朝寒長身立于她身側。

他怎麽來了？迷藥不是號稱可以讓人昏睡一天一夜嗎？

“靈秀，”朝寒咬牙切齒叫她，手上靈力現出不忘朝怨蒼攻擊，“我要恨死你了。”

不吭不響地一個人跑來送死，她眼裏根本沒有他這個小郎君。

“對不起。”

靈秀心虛道歉。

看她渾身是血的樣子，朝寒眼淚咕嚕咕嚕滾出來，比上次在床上哭得還慘。

“你快走！”靈秀見他定在這裏的模樣，催他。

“我不管，今天你不走我也不走。”

幾位上神和聞祈都排排站在一起，源源不斷地靈力攻擊沖向怨蒼。

“哈哈哈，你們幾個加起來都不是我的對手。”

“正好我直接一起滅了你們。”

怨蒼大言不慚地說。

“狂妄。”化虛以前就瞧不上怨蒼高傲自妄的性格，現在更是對他恨之入骨。

“化虛，你的脾氣一如當年的火爆。”怨蒼一人抵抗這麽多人的力量，竟絲毫不顯吃力。

“境清，雖然你可以牽制我，但單憑你一人的力量不夠。”

“你舍得你心愛的孩子陪你送死嗎？”

又是一陣大笑，笑得人心神躁亂不安。

“怨蒼，你收手吧。”境清勸他，他們二人是最早誕生在這世上的人。從前的情誼不假，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兩人漸行漸遠。

再相見，竟是兩廂厮殺。

“少拿說教的語氣跟我說話。天地法則如此，你也如此，只是可惜，馬上你們任何一個人都不配再和我說話。”

“和他費什麽話，上就完了。”梵息平寂多年的脾氣被怨蒼三言兩語點燃。

怨蒼擁有創世之力，能與之匹敵的只有境清的自然之力。

然現在的怨蒼身上隐隐有自然之力的氣息，待他凝出實體，怨蒼将擁有創世之力和自然之力。

天地法則也管束不了。

必須在此之前解決，境清想。

以他現今的身體狀況，實力僅有昏迷前的一半，加上朝寒的，應該能搏上一搏。

他轉眼看向自己的孩子，“朝寒，你怕嗎？”

“不怕，”朝寒瞧瞧母神和父神，又看看幾位上神和聞祈，最後目光落在靈秀身上，“能救自己在乎的人，朝寒，”

“無所畏懼！”

“好！”境清回他，不愧是自己的兒子有血氣。

靈秀心裏察覺他們要做什麽，面上焦急起來。

她猛地喊出聲：“啊啊啊啊！！！”

鋪天蓋地的靈力在她周身爆發，幾位上神和朝寒都被她所發出的靈力波動震飛，跌落在地。

“不好，她要抽出混沌血脈與怨蒼同歸于盡。”境清高聲喊。

混沌血脈的力量剛好可以與怨蒼的本身的創世之力相抵消。

靈秀體內有能與自然之珠産生共鳴的力量。

以她之身剛好可以消除怨蒼還未成熟的自然之力。

朝寒捂住發疼的心口，瞳孔不停震顫的望向上方的靈秀，嘶啞呼喊：“靈秀，你下來好不好，我求你。”

他哭喊，想要再次到靈秀身邊，卻發現自己完全沖不破靈秀的結界。

混沌血脈的力量強大，非常人能抵抗。

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他的姑娘已經如此強大，強大到可以保護他了。

随着靈秀這一吼，她額上的卷草紋開始發光發燙。旋即一抹白色霧蒙蒙的光線從她身體分出。

幾乎是在混沌血脈分離出靈秀身體的瞬間，她額上的卷草紋标識黯淡消失。

混沌标識，對于現在的靈秀來說就是巨大的恥辱。

感受到混沌血脈離開自己身體的一瞬間，靈秀覺得如釋重負。

她是她，不是任何人創造出來的工具。

怨蒼沒想到靈秀竟真能做到此份上，他譏諷：“靈秀，犧牲自己拯救他人值得嗎？”

“沒有人會記得你所做的一切，他們照常生活，而你，在這世間将不複存在。”

他說得話帶着蠱惑勸導意味。

怨蒼在闡述事實，不受掌控的世人在他看來愚昧無知，除了一味地索取還知道些什麽呢？一個不如意便要大鬧，他們雖面上敬仰他這個創世神，心裏還不知道怎麽編排自己。

要說貪得無厭，這些他創造出來的人也不為過。

還是捏碎了重造好。

靈秀不為所動，“怨蒼，這就是你和我不一樣的地方。我救人不是為了讓他們感謝我，但求問心無愧。”

“在收複風之珠的時候，我和那裏的樂靈們承諾過一定會讓大家好好活着。”

“我說到做到！”

“原先我也像你這般冷漠無情，只想顧好自己。”

“在一次次收複自然之珠的經歷之後，我明白世界上溫情很多，只是被湮沒。”

“我能因為自己沒有擁有過就去否定整個世界嗎？”

“當然不能，何況這一路走來，”靈秀偏頭望向拼命捶打結界的朝寒，淡淡微笑，“我收獲許多愛。”

“這些愛教會我成長，讓我學會愛這個世界。”

她彎眸淺笑，眼前浮現一幕幕。

雨沼、風洲、雪落、電澤、雷城、暗遇、光境每一個地方都讓她學到不一樣的東西。

曾經對她來說遙不可及的東西早就觸手可得。

她以前孑然一身，對這個世界不痛不癢。

現在，因為他們，她想好好愛這個世界。

“怨蒼，每個人沒有選擇出生的權利，但有選擇活下去的權利。”

“你，沒有資格抹殺他們。”

靈秀手裏的混沌血脈汩汩跳動。

她最後望向她的小郎君，眼裏帶笑帶淚。

朝寒心髒仿佛被人提了起來，他不停拍打的手忘記了動作，慌亂搖頭：“不要，靈秀，別對我那麽殘忍，求你了。”

他的眼淚一滴一滴滾落在結界，靈秀仿若感受到淚珠的滾燙。

下方的一衆人都捏緊了心，心疼這兩個孩子。

靈秀狠狠一捏手裏跳動的混沌血脈，霧蒙蒙的光線霎時間在靈秀手中四分五裂，白光從她指縫中露出。

混沌血脈自爆的力量動天撼地，光明宮的房頂被炸開，一衆人被震地吐血。

離靈秀最近的朝寒直直飛出去，重重跌落在地。

他顧不上疼，猩紅的眼一直看向被白光籠罩的地方，連滾帶爬過去。

那裏有他的愛人，他的愛人。

他要阻止她。

白光還未完全散去，又是一聲暴鳴，氣吞山河。

靈秀的吃痛的慘叫驟起，與之而來的是怨蒼不甘的怒號，越來越輕，越來越輕，直到聽不見。

白光終于散開，衆人看見被遮掩的場景。

白霧化的怨蒼痛苦蜷縮，越來越小，哀怨聲不斷傳來，直到小到看不見。

化成一粒塵埃幻滅在他創造的四海中。

一切終成幻影。

嫩黃色衣裙的靈秀緩緩從半空降落，她沒了力氣，方才自爆了她的凡體，只有這樣她體內能與自然之珠共鳴的力量才能全部激發。

親眼瞧見怨蒼的消逝靈秀強撐的身體終于站不住，她放任自己下墜。

她知道，有人會接住自己。

腰上覆上一雙熟悉的大手，只不過抱住自己的手往常是溫暖的，今天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他的冰涼。

靈秀睫毛輕顫，她睜開沉重的眼皮。

朝寒接住墜落的靈秀，癱跪在地上，無助哭喊她的名字。

心被撕碎，巨大的悲痛如潮水般席卷全身，想要說話卻因為害怕嗫嚅着說不出完整的話語。

一雙淺茶色的眸子沁了血，紅色的淚水滑落，滴落在靈秀臉上。

靈秀小臉早被鮮血覆蓋，朝寒的血淚滴入，很快不見蹤影。

他感覺自己要死掉，馬上要死掉了。

朝寒抱着靈秀大哭。

靈秀摸他臉，虛弱地說：“朝寒，還記得當初怨蒼......許我......三個願望嗎？”

朝寒哭着點頭，血淚濺出，銀白色的發絲被染紅幾縷。

“怨蒼......出爾反爾......你......能答應......我......嗎？”

“我答應，我答應。多少我都答應，只要你別離開。”朝寒不敢碰她臉，她臉上到處都是細密的傷口，還在滲血。

嫩黃的衣服幾乎被染成紅色。

她最喜歡這件衣服，當初他給她穿的第一件衣服就是這件。

現在被血浸染，失去原本模樣。

“前面......嗯......兩個心願就算了，你不是......不是問我第三個......願望是什麽嗎？”

“我想好了。”

“第三個心願......”

“希望朝寒歲歲平安，日日喜樂。”

朝寒抱着她，臉放在她肩上，哽咽哭泣。

紅的血淚，白的面色，悲天憫人。

“快......快應我。”靈秀撐不住了，但她非要聽到朝寒答應自己。

朝寒全身顫抖，聲音也抖得厲害，“好，我答應你。”

說完，把靈秀抱得更緊，似是一松開，她就要離他而去。

靈秀笑了，她流出的淚水經過臉上的細密的傷痕，蟄得她疼。

“朝寒，你相信我，我會再回來的。”

“回到你身邊。”

說完這句，撫在朝寒臉上的手垂落，閉上了眼皮。

朝寒愣了半晌，呆坐在原地。

眼淚已經流不出來，血淚流幹。朝寒只覺眼眶幹澀生疼。

他不再哭，不再喊，只靜靜依偎懷裏尚有餘溫的嬌體靜坐。

聞祈和上神在不遠處看着他。

靈秀也走了。聞祈想。

原本以為收齊自然之珠是幸福的開始，沒想到是不幸的開始。

他擡頭仰天，閉上眼感受來之不易的現在。

四海終歸是安穩了。

一切塵埃落定，靈秀犧牲自己拯救四海。

茫茫人海中，他似乎又瞧見熟悉的身影。

他喊她：“靈秀。”

有人轉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