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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衣裳沒賣成,蘇毓也不遺憾。原本就不知道毓丫善刺繡這事兒,等于白得來的東西。再說等她抽了空去鎮上還書,再順道兒去成衣鋪子碰碰運氣便是。若最後實在賣不出手……蘇毓将衣裳在身上比了比。毓丫的這身材,估計瘦下來也是能穿的。

不過這事兒倒是提醒蘇毓了,抄書不是長久之計,是時候給自己找一條往後維持生計的生路。

剛回了家,外頭的鵝毛大雪就飄下來。蘇毓跺了跺腳,将鞋面上的雪粒子跺幹淨才進屋。

外頭的天兒陰沉下來,屋裏不太透光就黑洞洞的。徐宴不知何時将又回了書房,這人的自制力真的是值得稱贊。堂屋裏,就徐乘風這小屁娃梗着小脖子沒跑,人巴在門邊兒上斜眼瞅着蘇毓。

因着中午那一頓好吃的吞舌頭的飯菜,他如今對自己這個十分瞧不上眼的母親有了不小的改觀。長相先不說,至少他很喜歡的彩月姑姑,是做不出那樣好吃的飯菜的。

蘇毓看也沒看他,又抓了一包藥去竈下。

補身子的藥再難喝也不能停!護發養膚的過程再惡心,她也絕不懈怠!

說來,蘇毓也是最近才弄清楚,自己穿越的這個朝代是歷史上沒有記載的,一個姓晉的王朝。起先蘇毓以為穿到了魏晉南北朝,後來才知道這晉并非國號,而是皇室的姓氏。

蘇毓左思右想沒想起古代哪個王朝皇室是姓晉,後來才認命,她不出意外是穿偏了。

這個朝代有着明朝時期的經濟水平,百姓卻是做着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打扮。而且蘇毓漸漸發現,這朝代的百姓有着明顯的追逐美貌的特性。蘇毓瞥一眼書房窗邊臨窗看書的徐宴,已然看到了這厮光輝燦爛的未來。

就這一張秋月無邊的臉和通身卓爾不群的氣度,老天爺賞飯吃。

襄陽縣在金陵的南方,算是衆多縣鎮中經濟狀況較好的縣城。比起有些窮苦的地方飯都吃不起賣兒賣女,王家莊好些人家在保準家中人口吃飯不愁外,還有閑錢去買漂亮的童養媳回來養。

就是徐家,當初徐氏夫婦在的時候,是村子裏數一數二富庶的人家。後來徐氏夫婦因病去了,徐宴又一門心思讀書,日子才窘迫起來的。

真論起來,徐家十幾畝地,其中七八畝都是肥沃的水田。這些田産就算徐家不種,賃出去,得的租子也能保證徐家三口之家的口糧和日常花銷。以往毓丫看寶貝似的看着,萬萬舍不得動心思。如今換了蘇毓就不同了,她對怎麽處理這十幾畝地很有想法。

蘇博士很了解自己,她是決計不會下地幹活的。并非全是嫌苦嫌髒,蘇毓心裏清楚自己幾斤幾兩,像種地種菜這種體力活不在她的能力範圍之內。別人來種,她或許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提一點關于農學方面的建議,但親自動手絕對眼高手低,萬事不成。

只是,如何讓徐宴同意處理這十幾畝莊稼人的命根子,沒那麽容易……

就還是那句話,得找到一條維持生計的路子。

小吊罐咕嚕咕嚕地鼓着泡,袅袅的水汽氤氲着蘇毓的眉眼。蘇毓坐在小馬紮上眉頭緊鎖,徐乘風皺着小眉頭從堂屋又扒拉到竈下。

他抿着小紅嘴兒蹲在蘇毓的跟前,表情跟他父親如出一轍。只是徐宴做起來是漫不經心的斯文,他小孩兒這般,只會令人發笑:“你是在想晚上吃什麽嗎?”

小孩兒嫩嫩的嗓音有種天然的嬌憨,他努力沉住氣,卻藏不住眼神裏的雀躍。

蘇毓從發呆中回神,瞥了他一眼:“吃什麽吃,沒得吃!”

徐乘風瞪大了眼,十分震驚中的樣子:“為什麽?你昨天不是買了很多回來,這麽快就吃完了?!”

“對啊,碗不是你洗的嗎?空盆子沒看見?”

徐乘風傷心了:“可,晚上不是還可以燒嗎?中午才吃那麽一點點……”

“咱家窮你不知道嘛?”藥煎好了,蘇毓拿了濕布帕子揭開蓋子,一股苦澀的味道彌漫開來,“養你跟你爹有多費錢你不曉得?你爹就是個吞金獸!多少銀子吃他嘴裏,連渣都不剩……”

不知何時來到竈房門外的徐宴:“……”

蘇毓轉頭去竈上拿了個空碗,小心翼翼地用濕透的抹布包住吊罐的兩邊将湯藥倒進碗裏:“你曉得你爹用的那些筆墨紙硯有多貴嗎?你曉得你爹平日裏穿的衣裳一套多少錢嗎?你爹每年交束脩的銀子,都夠旁人家一家三口什麽活計都不幹吃上半年的。何況你爹逢年過節還往張先生家送禮。你說咱家能不窮嗎?要不是你跟你爹将銀錢全卷走,我用得着活得像個叫花子?”

站在門外的吞金獸徐宴臉紅了:“……”

徐乘風是從未想過養自己父親會這麽花錢。但他也聽不懂這話裏的陰陽怪氣,他只是覺得這麽一說,母親确實有點可憐。

難得的,他竟然有點愧疚:“可彩月姑姑說,家裏的東西都是我跟爹的,別人拿別人用都是偷竊……”

蘇毓就猜到有人在裏頭攪合,剛想說什麽,就看到門外一個修長的身影邁進來,是徐宴。

徐宴此時的臉色十分難看,冷冽且隐含怒火。

蘇毓自從見到他到這麽久,就沒見徐宴這張臉上出現過這樣的臉色。

似乎是愧對蘇毓,他進來了也沒直視蘇毓的眼睛,只垂眸嚴肅地看着小孩兒。老實說,徐宴冷臉的時候十分攝人,本身眼睛就是冷淡淡的,此時那冷冰冰的眼神盯着人的時候仿佛能将人凍成冰:“徐乘風,跟我出來一下。”

不知道發生什麽事但本能意識到父親不高興的徐乘風有些不安,抓着衣擺求救地看向了蘇毓。

蘇毓陰陽怪氣:“張家當真是會教導孩子。”

徐宴:“……”

面紅耳赤,無言以對。

怪不得乘風對自己母親諸多嫌棄,徐宴沒想到張家姑娘會在背後這樣教他的孩子!

因出身寒門,書籍古籍接觸得少,徐宴抓住一切機會豐富自己的學識。書院裏有藏書閣,他一有空閑便泡在裏頭如饑似渴的讀書,大多時候分不出心思去關注旁的。長子養在身邊,明明教導也算用心,但還是不盡如意。

他原本以為是自己隔開了母子倆才造的成這幅局面,現如今看來,根本就是有人故意在背後挑唆他兒子去厭惡親生母親!

又震驚又憤怒,但徐宴一個謙謙君子也不好背後說一個未出閣姑娘家什麽,只冷着臉叫徐乘風出去。

蘇毓淡淡笑了一聲,不摻和嚴父教子。

這孩子從小到大,除了不能爬還吃奶的時候跟毓丫親近過,長大了可是看賊一樣對自己的母親。

聳聳肩,蘇毓将苦藥一口幹了,想起來抄書的事兒。衣裳沒賣出去,書要還抄不成,整個冬天加明年的春天都沒有什麽進項。兜裏一兩銀子不夠撐這麽久,蘇毓心裏有點着急。

得想個什麽法子将徐宴父子倆給支出去,想來想去,蘇毓皺着眉頭又回到卧房。

補藥喝了兩天,蘇毓感覺身體裏有明顯的變化。一來是手腳熱了,二來她夜裏睡得十分沉。睡得好,臉色慢慢就脫了青,精氣神也好許多。她此時坐在窗前,銅鏡裏的這張臉已經比初見時好太多。黃水不淌了,凍瘡的紅腫也已經消下去。

除了還留了一點黑痂,但過個三四日也會掉。

不過毓丫的皮膚是真的很差,黑黃粗糙,臉上還有些橫肉,估計健身塑形能消掉。但常年用一邊咀嚼食物的習慣,她這臉還有點左右不對稱。蘇毓龇牙咧嘴地揉右臉腫大的咬肌,心裏琢磨着各種補救措施。不然弄不好,好好一張鵝蛋臉可不就成歪瓜裂棗的倭瓜臉了嗎?

蘇毓有點惆悵,毓丫也太不講究了,給她留了好多坑。這桌上,還是缺一套胭脂水粉。

這麽想着,就聽到外頭傳來小孩兒的啜泣聲。

徐乘風哭起來怪惹人憐的,小嗓子嗚嗚咽咽的,特別招人疼。蘇毓伸頭瞄了一眼。父子倆現在在書房裏頭說話,書房的門也是敞開的。蘇毓趴在窗邊看了一會兒,突然冒出一個主意。

給臉上上了一層藥,她去竈房成了一盅湯端去了書房。

這時候徐宴已經沒在管教孩子了,蘇毓端着湯進來的時候徐宴已經坐下來看書了。徐宴是個很客觀且冷靜的人,不會因為一時的情緒,模糊重點。在他看來,這個家已經為他付出到這個地步,那麽讀書這條路,他必然要有所收獲才對得起付出的人。

這樣想,徐宴收拾了複雜的情緒,沉下心來繼續讀書。

書房裏,書桌是側對着窗子的。為了省點蠟燭煤油,特地這般擺着。此時他端坐在書桌後頭,窗外的光照在他臉上,整個人幹淨清透得仿佛雪中玉樹。他神情沉靜專注,如朱墨暈染的唇淡淡地抿着,蘇毓注意到他竟然有唇珠。

徐宴聽到腳步聲,微微擡起眼簾。

映襯着雪光,他鴉羽似的眼睫下,眸光仿佛星辰碎裏面一般明明滅滅。

徐宴有些詫異,畢竟往日毓丫是甚少進來打攪的。除非他叫她進來,否則就算是送吃食,毓丫也是人站在外頭。仿佛書房是什麽重地,她不配進來。

“怎麽了?”徐宴一身青衣,烏發用一根碧青的綁帶綁着悉數披在肩上。

蘇毓不知毓丫的習性,挂着略顯讨好的笑,小心翼翼地将湯水擱在桌案邊。徐乘風正在小桌子邊練字,因着被父親教訓了一頓,此時一邊練字一邊抽噎,模樣好不可憐。

“是這樣的。”蘇毓耷拉下眼皮,屁股挨着小板凳坐下。

先是嘆了一口氣,而後,在徐宴安靜詢問的目光下特別可憐兮兮道,“今兒我村口收衣裳,鄰村王家的芳娘又壓了一半的辛苦錢。我黑燈瞎火的繡了小半年才繡出來的東西,她壓價格壓得成本都賺不回來。這不一惱,嘴上沒把門,就得罪了人家芳娘。芳娘往後是不收我的繡品了。這一條來錢的路也斷了……”

以往,毓丫是從未與徐宴說過此事。蘇毓不提,徐宴還不知毓丫有賣繡品的事兒。清隽的眉頭微微蹙起了,他擱下筆,正色起來:“那,你如今打算如何?”

“我琢磨了這一會兒,想着,人家芳娘能做這收衣裳的活,不過是仰仗她識得幾個字罷了。”

蘇毓扭着身子,一臉無知婦孺的悲苦:“被人壓榨血汗錢還挨罵賠笑臉,何苦來哉?若是我也能識字。大可自己去做那賣衣裳買繡品的活兒……”

她小心翼翼擡眼,看一眼徐宴,又垂下去:“宴哥兒,你能教我識字嗎?”

徐宴沒想到悶不吭聲的毓丫有這等覺悟。竟然因一次争執,就能想到這些,且精準地抓到關鍵點。

老實說,他心裏十分吃驚,甚至還有些驚異。但轉念一想,毓丫一個大字不識的婦道人家,養起了一家三口,還供他讀書,沒點能耐不可能。此時此刻,他破天荒地正色打量起蘇毓。

還是那句話,毓丫有一雙清明且潋滟的桃花眼。而毓丫的身體裏的蘇博士靈魂仿佛一碰明火,點燃了這雙眼睛最精彩的部分。這雙眼睛,立即就靈動了起來。

書房裏陷入安靜。

許久,徐宴開了口:“你當真想學?”徐宴不排斥甚至是欣賞有上進心的人。

蘇毓堅定地點頭:“我會努力。”

徐宴笑了:“那,往後每日辰時,你跟乘風一起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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