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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次日,蘇毓特地早起了一個時辰。為了辰時之約。

在自虐整整一個時辰後,蘇毓看着水盆的裏明顯好看許多的臉,又高興了。每日堅持自虐總是會有回報的。在感受到毓丫僵硬的軀體柔軟松弛下來,蘇毓滿意的同時,又加大了自虐的難度。

她想着等村莊的雪融化,繞着村莊跑,或許會更有成效。

徐宴是個十分守信的人。不論是對誰,只要他答應,必然會嚴謹地對待。就想昨日他答應會教導蘇毓識字,就當真會對這件事做好準備。

為教蘇毓讀書識字,他特地提早半個時辰起身,先将自己每日該學的學過一遍。此時他背在身後的手裏握着一本書,虛虛地墜在身後,顯然已經溫過書了。

天這麽冷,穿得十分單薄,只一件白布衣衫套在身上。徐宴十分高挑,比一般男子至少高出一個頭。但他高挑又不顯幹巴,骨相極佳。就這般靜靜地立在小院子裏,還別說,從頭到腳都沒有寒門子弟那種放不開的畏縮氣,反而像官宦世家精心教養的一般。氣度清雅沉靜。

烏發雪膚,身長肩寬,一幅少見的金質玉相。破布麻袋套在他身上,也能穿出金貴來。

聽到門吱呀一聲響,他驀然回首,那雙內勾外翹的眼睛淺淺地彎起一道弧度,那一瞬仿佛山澗的霧化開。

蘇毓端着木盆,心裏猛地一跳。

“毓丫,”嗓音也仿佛這滿地的雪,涼如風,淡如霧,“你起了?”

低下頭,蘇毓木着臉地将擦身子的髒水倒在井邊。

徐宴眼看着她動作,再一次覺出毓丫的變化。不僅僅是精神氣,似乎還有哪裏不一樣了。

“先去用飯吧。”徐宴有些不自在,偏過頭去不看人,但那烏發下的耳朵紅紅的,“我雖不大熟練,但簡單的吃食還是能動手做的。你既身子不适,且好好調養一番。”

蘇毓瞪大了眼,一幅天上下紅雨的震驚看他:“那怎麽行,讀書人不是講究君子遠庖廚?”

一聲落下,徐宴不知是被嗆了還是被凍着了,一手掩唇,連咳嗽了好幾兩下。

本身就天生的冷白皮,有點風吹草動便上臉。這般一劇烈咳嗽,臉頰立即就染了薄紅。徐宴有些尴尬地移開視線,濃密垂直的眼睫在眼睑下方氤氲出青黑的影子。那只很蘇很欲的手放下去,如朱墨暈染的唇便又露出來,蘇毓的這雙不争氣的眼睛就又落到了他的唇珠上。

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蘇毓忍不住心裏唾棄自己沒定力,該死的徐宴臭不要臉!

跟普通孩子啓蒙一樣,蘇毓的識字課程也是從千字文和三字經開始。

徐宴無疑是個好的老師,教導的過程中嚴厲又不失耐心。批評和鼓勵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非常有效率。

蘇毓在驚嘆徐宴的效率的同時,徐宴也在驚嘆蘇毓的聰慧過人。

徐宴原本以為毓丫是個不開竅的木頭人。不是故意瞧不起,只是長久以來固有印象行成的認知,毓丫在徐宴的心目中,就是一個說不通道理也點不動的蠢笨婦人。然而今日才将他三字經講一遍,真的只講了一遍。徐豔發現,無論哪句話,毓丫都能将他說過的話複述出來。

因為是第一節 課,徐宴沒想過毓丫能學多少東西。他的預計裏,毓丫能記住十個字便已經是極限。結果半個時辰下來,徐宴發現,只要指給毓丫看,毓丫就全部都記得住。

徐乘風都驚呆了,抓着筆在一旁長大了嘴看着,不敢相信自己蠢笨的母親學字比他還快!

“……我,好像原本是識字的。”蘇毓想到毓丫的拿手漂亮的刺繡功夫,而這一點徐宴一問三不知,她便覺得這裏頭有好多可操作的空間。

徐宴正在書桌後頭翻看竹簡。聽到這話擡起頭來。

“宴哥兒教我的這些字,我腦子裏有模糊的印象。”蘇毓試探地開口,“只是太久沒有碰過書籍,有些字對不上號。但今日宴哥兒你讀一遍,我便又重新記起來……”

徐宴眉心一跳,詫異地看向她:“當真?”

“嗯,”蘇毓小心地觀察徐宴的表情,見他沒有太大的反應,又加了一把火,“我幼年曾背過一首詩,如今想起來還記得個大概。”

說着,蘇毓就選了一首比較簡單的唐詩背給徐宴聽,《登幽州臺歌》。

徐宴聽完身體繃直,清隽的眉頭擰得打結。他的目光犀利地射向蘇毓,本就清淡冷漠的眼睛裏仿佛光色被什麽吸走,幽暗而深沉。

蘇毓被他盯得毛骨悚然,以為自己這一劑猛藥下偏了惹得這厮懷疑了。正心驚膽戰的時候,徐宴突然又收回了目光。

事已至此,開弓沒有回頭箭,蘇毓硬着頭皮将戲演到底。

她一手指着桌上的筆,裝作絞盡腦汁回憶過往的樣子又說:“我知道該怎麽拿筆,幼年似乎有什麽人手把手教過我寫字。”

徐宴嘴角抿起來,這已經是他不知第幾次打量自己的這個妻子。成親四年,或者該說,蘇毓來到徐家的這十幾年來,徐宴打量蘇毓都沒有這段時日裏打量她的次數多。仿佛從未認識過這個人一般,徐宴覺得她身上有太多奇怪的東西。

——黑黃粗糙的臉,稀疏枯黃的頭發,臃腫松垮的腰身……

除了人的精神氣變了,眼神更靈動活潑,眼前之人還是那個沉默寡言做任何事都小心翼翼看人臉色的毓丫。

徐宴驀地想起那日到村子裏找丢失姑娘的人以及那張女娃娃的畫像,心裏一咯噔。

“毓丫,”他嗓音當真是好聽,如山間清泉,蕩滌人心中的浮躁,“你還記得小時候嗎?我是指,在你來徐家之前的記憶。”

蘇毓彼時正懸着一顆心等徐宴的反應,聽到這話一愣,下意識地撒謊:“不記得了。我落水以後許多事都忘記了,就連自己叫什麽,你和乘風是誰,都是左鄰右舍好心告知的。”

徐宴眉頭蹙更緊,似乎在思考。

蘇毓不知他在思考什麽,心心念念地想碰筆墨:“我不知這些記憶是不是真。宴哥兒,這筆墨能給我用一下嗎?我寫個字,你看看我寫的可對?”

徐宴修長的手指在桌沿上點了點,發出噠噠的聲響。

蘇毓見他沒反對,就當他答應了。

她很是自覺地抽了紙鋪在桌面上,拿起筆先是頓了一下,然後裝作阻滞地落下去。撒謊撒全套,蘇毓很有心計地沒用腕力,故意将字寫得歪歪扭扭。不過即便是歪歪扭扭,長期寫字的習慣字體是改不掉的。蘇毓只寫了一段話,将方才徐宴講解的三字經前半段全默出來。

徐宴看她寫得一次不差,筆畫和形體一個字沒錯,心裏隐約有了點猜測。

不由想到毓丫十歲初來徐家時,也生得漂亮可人。十六七歲的時候,村子裏多了去健壯的小夥子對毓丫大獻殷勤。可不知何時起,毓丫就換了個人。消瘦挺直的腰背佝偻下去,白皙水嫩的皮子黑黃粗糙。纖細的腰肢也一層一層墜下來,漸漸的,漸漸地變成了如今的這副模樣。

徐宴耳邊響起方才他在竈房外頭聽到的那些話,确實是養他太燒錢。憶及此,徐宴不禁有些無言以對。

“寫得很不錯了。”

徐宴垂下眼簾,避開與蘇毓對視,“筆畫一筆不少。”

蘇毓當即揚起了笑臉,指着這些筆墨又道:“那宴哥兒這支筆和這些墨能給我嗎?我想多練練,興許就想起以往學過的字!”

“這些本就是你替我買的,想用自然可以用。”

徐宴愛惜筆墨,卻不會吝啬給蘇毓。

蘇毓嘴角的笑意才真誠起來。既然徐宴都答應了,她便不與他客氣。當下端起筆墨起身:“我不在書房打攪你讀書習字,我抱着這些去卧房自己練。”

蘇毓人一走,徐宴的眼睫便垂下來。

書房裏靜悄悄的,徐乘風自從蘇毓進來到走,一句話沒吵。抓着筆在一邊寫大字,邊寫邊偷看父親。徐宴此時的臉色沉靜得有些攝人。徐乘風吓得都不敢喘氣兒了。

他嘗試地動了動,見父親的眼睛沒看過來,于是又動了動。

幾次三番的扭動,上首的父親都沒有出言管教,徐乘風眼珠兒一轉。擱下筆,爬下椅子,邁着小短腿蹬蹬地跑了。

徐宴在深思許久之後,去鋪了一張紙,并研起了磨。

與徐宴同學過的人都會誇他一句過目不忘,誇他頭腦聰慧。但他們其實都不清楚,徐宴的出衆到底有多出衆,也不明白所謂的過目不忘到底是個怎麽一回事。事實上,徐宴的記性好,已經到了常人不敢置信的地步。那日的畫像,他看過一遍便能複制出來。

徐宴提了筆,不出半個時辰便将那日畫像上的小姑娘,分毫不差地勾勒出來。

盯着畫像上小姑娘的眼睛,徐宴回想蘇毓的眼睛,總覺得有那麽一點相似。但不知是原本畫像的作畫之人畫錯,還是其實他想錯,這相像又不相像的分寸拿捏的不是很準确。

想了想,徐宴擱下筆,去到村子裏十三四年前買過童養媳或者義妹的人家,打聽一下。

徐宴跑了三家,最後村尾的一家得了準信:“聽說丢的姑娘找到了!”

“找到了?”

徐宴一愣,“何時的事兒?”

“就昨兒下午!”村尾住的是王元寶家,元寶媳婦兒也是外來的,比毓丫還大一歲。但因家裏疼,人看着還嬌嬌俏俏的,比毓丫嫩生許多。

此時眼神不住地往徐宴的臉和身子上瞄,那臉頰脖子羞得通紅,“丢的那姑娘就是鄰村王家的媳婦芳娘呢。聽說昨日才認了親,那一行人怕耽擱,家裏長輩等不及。傍晚的時候來了好幾輛大馬車,将芳娘一家子接走了。高頭大馬,繞着村子走,不曉得多氣派哩!”

“他肯定找對了人?”徐宴總覺得這裏頭有點古怪。

“可不是?”元寶媳婦兒眼睛盯着徐宴那突出的喉結臉燙得很,聽說喉結大的,那處也大,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再看徐宴都身形,高大又俊逸,元寶媳婦眼睛跟燙着似的顫了一下:“畫像打開,那眼睛鼻子就一個樣兒!芳娘也是,小時候瞧着怯生生,長大了倒是找回小時候的爽利。如今那股活靈活現的爽利勁兒,跟畫像裏走出來似的!”

話說到這,徐宴也不問了。謝過元寶媳婦兒,轉身便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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