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趙榮華抱着端硯紙鎮,一擡頭就撞見滿臉怒火的容祀,冷眸狠狠乜了她一眼,繼而從她面前一晃而過,走到前中央。

館內的下人齊刷刷跪倒一片,鴉雀無聲。

趙榮華反應過來,連忙跟着跪下,按理說,此刻他應在殿上宴飲賓客,斷不該出現在紅梅館。

正想着,餘光卻瞥見容祀從恩賞物件中一把撈起羊脂白玉的镯子,厲聲質問胥策,“孤的東西,怎麽會在這裏?!”

胥策啞口,張着嘴瞪大眼睛望向容祀,那人眸中充滿肅殺,看一眼胥策便趕緊低了頭,“殿下贖罪,是奴才做事不利。”

回去自領四十板子!”

趙榮華籲了口氣,暗暗感嘆,幸好沒拿!

腳步聲從耳畔響起,掀起一陣風後,忽然折返回來,噠噠噠幾步,鹿皮靴子在趙榮華眼前落定。

趙榮華的胸口一緊,那人已然彎下腰來,薄唇貼近她瑩白的耳骨,輕輕吐熱,“喜歡筆墨?很好,今夜到書房,孤有重賞!”

重賞二字說的咬牙切齒,生生讓趙榮華顫了下。

然後,容祀站直身子,幽眸逡巡過每一個跪着的人,狐裘大氅撇開一道弧線,人往門外去了。

你瞧,我說的對吧,殿下就是對你分外留意。”回去的路上,香月叽叽喳喳很是興奮,她手裏抱着毛筆,倒退走着露出酡紅色的臉。

你怎麽一點都不高興,”與趙榮華相比,香月更像是那個受到特殊對待的人,她是真心為趙榮華歡喜,卻也真心不明白趙榮華緣何惆悵。

正如所有人都覺得,留在太子身邊,便是高人一等,便有享不盡的富貴尊榮。

香月,你還有幾年能放出宮外?”

香月八歲就進宮了,雜活瑣碎什麽都幹,後來跟着廚司的老嬷嬷學會了做飯,便一直留在這院的小廚房,她今年二十了,仔細數數,還有五年才到出宮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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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等她回話,趙榮華又嘆了口氣,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同她交代後事,“我攢了一些銀子,都放在廚房西牆角一塊磚後頭,等你出宮那日,就都取出來帶走,還有城外…”

等等,你同我說這些作甚?!”香月拽住她的手,蹙眉打量她滿是沮喪的眼眸,忍不住問,“是叫你去受賞,怎的像是受刑一樣?”

這恩賞,趙榮華本就沒有指望,能活着走出書房,是她現下最大的心願。薆荳看書上好的沉水香從紫金蓮葉香爐裏冒出,趙榮華已然在書房中候了半晌。

因是除夕,前朝大殿歌舞升平,君臣同體,熱鬧到了四更天,方有馬車陸續離宮。

趙榮華往門外瞧了眼,燈火通明的庭院,不斷被五彩斑斓的煙火暈染出流光溢彩,此起彼伏的鞭炮聲砸進門內,一道門,将她與外頭的繁華隔絕起來。

往年守歲時,她最羨慕大房二房的哥哥姐姐,她們每回都陪着爹娘一同向祖母問安,用膳,偌大的桌案上,歡聲笑語源源不斷。

大嬢嬢握着一雙兒女的手,滿面都是慈愛之色,二嬢嬢寵溺的看着趙榮錦和趙榮繡,聽她們嗔怒與俏皮的撒嬌,沒有半分不耐,大伯與二伯把酒言歡,跟祖母回禀一年詳細,氣氛和樂。

她曾幻想過,如果爹娘還在,自己該是個什麽樣子,想了許多次,愈想愈覺得失落。

門外傳來腳步聲,她站直了身子,将頭低下去。

容祀進門先瞟她一眼,見她恭敬溫順的像只羔羊般,不由嘴角一撇,将狐裘大氅解了扔到木架上。

胥策反手合了門,與胥臨守在外頭。

他帶着酒氣,回頭瞅了她一眼,便徑直往前,腳步踉跄的坐到黃梨木方椅上,兩臂往扶手上一搭,兀自笑了起來。

這笑聲在房中顯得有些怪異,叫人後脊發冷。

別怕,孤說過要賞你,便是真的賞你。”他聲音充滿磁性的誘/惑,說話間,那雙漆眸湧上迷醉的光暈。

犯錯往往知道緣由,而知如何請罪。

這回趙榮華卻是絞盡腦汁都想不明白,究竟哪裏讓他惱怒。

或許他要罰她,根本就不需要什麽理由,只要他心情不爽,便可拿她出氣。

奴婢惶恐,不敢受殿下賞賜。”她盡量說話周全,讓他無錯可尋。

讓孤想想,上個跟孤說不的人,是怎麽死的來着?”他眯起眼睛,托着下巴,好似真的在回想一般,不過片刻,他明眸一亮,“好像被割了舌頭,可惜啊,那人說話最是伶俐,沒了舌頭,真真好比要了他的性命。”

奴婢謝殿下賞賜。”趙榮華屈膝跪下,兩手伏地。

孤瞧你甚是喜歡筆墨,巧了,孤有兩本書冊要謄抄,思來想去,這樣好的機會,應當賞賜給你。”他眼睛一挑,趙榮華便看見那兩冊厚厚的書籍,足足有她拳頭那麽高。

奴婢笨拙,字跡醜陋,恐污了殿下慧眼,實在不…”話音戛然而止,趙榮華驚慌的擡起頭來,對上容祀那雙若有所思的陰鸷。

奴婢願意一試!”

她走到書案前,掃了眼羅列整齊的卷紙,從中抽出一卷,甫一打開,便聽到容祀慢悠悠的開口,“真是會挑,上好的五雲簽,一張紙可買兩壺酒,好生抄寫,可別廢了。”

趙榮華手一抖,很是利索的收起紙來,重新挑了一卷出來。

那人冷笑,捏着下颌繼續說道,“這紙名曰浣花箋,用的是浣花溪的水,木芙蓉的皮還有芙蓉花的汁液煉制而成,故而顏色極美,最宜用來寫詩題詞附庸風雅,城中也只有望門貴族用得起吧。”

趙榮華只覺得那卷紙灼熱似火,她趕忙規整好,小心翼翼放回原處。

書案上還有兩卷,她擡頭看了眼容祀,那人唇角微翹,眉眼彎起,看上去心情很是愉悅,趙榮華的手搭在最邊緣的一卷紙上,容祀沒有反應。

她籲了口氣,抽出來後,鋪展開,站在案前,磨墨提筆。

方寫了兩個字,便察覺容祀起身朝自己走來,她雖怕,卻還是強裝鎮靜,繼續硬着頭皮寫。

容祀走到對面,手臂壓上案面,拖着腦袋不緊不慢的驚嘆,“還真是獨具慧眼吶!”

趙榮華筆尖一頓,容祀接着說道,“徽州澄心堂紙,一紙千金,多少人提筆不敢書寫,你倒是勇氣可嘉!”

一紙千金!

趙榮華看着細薄光潤的紙張,有些想哭,不過一瞬的光景,一滴墨汁沿着筆尖啪嗒落到紙上。

肝疼!

握筆的手不受控制的抖動起來,容祀發出輕微喟嘆,月白色錦袍劃過桌沿,來到趙榮華身後。

他往前,趙榮華想往旁邊站,卻被他圈到胸前,堵到桌邊。

他的手指又白又長,指肚貼在趙榮華握筆的手背,一點一點的撫觸,就像小蟲啃咬,慢慢攀至袖下的腕子,指肚停住,他側過臉來,唇蹭着趙榮華的耳朵,細細摩挲。

又犯錯了啊。”

像是陰謀得逞的嘲笑,他聲音聽起來極其高興。

趙榮華想往回撤筆,卻被他箍住動彈不得。

容祀低頭,卻在瞬間蹙起眉心,這幾個字,寫的可真是…難看極了。

歪歪扭扭,橫不橫豎不豎,就像幾條蚯蚓胡亂爬了一圈,當真是沒有撒謊。

奴婢寫字之前便已告知殿下,奴婢字跡醜……”

可你沒說醜的如此不堪入目。”容祀看不下去,索性一把團起來,扔到地上,複又重新拉出一卷,握着趙榮華的手,俯下身去。

孤要好好教教你寫字,做人…”

筆鋒淩厲的一提,趙榮華連呼吸都收斂起來,渾身繃的跟凍僵的板子。

容祀胸腔溫熱,緊緊壓着趙榮華的後脊,他眉眼落在紙上,餘光掃過她殷紅的唇角,喉嚨滾了滾,問道,“沒學過寫字?”

沒有。”趙榮華覺得牙齒都在打顫,她想起那夜爬床被喂了土龍的雲珠,還有她少了半張臉的腦袋,一股惡寒爬滿周身。

那老東西不教你寫字,只教你怎麽勾/引男人嗎?”他說的很是露/骨不屑。

趙榮華緊抿着唇,沒有答他。

容祀停筆,眼睛瞟向她的臉,左手繞過她的纖腰,将她往身上一壓,趙榮華的臉霎時通紅,“孤問你話呢。”

回殿下,奴婢蠢鈍,只會做些粗活,沒有學過.勾…”她說不出口,便垂下眼眸,遮住泛紅的眼睛。

你爹年少得志,當年以恩科魁首入仕,你是他的女兒,竟然沒有半分文人風骨,可真是個笑話。”

毛筆咔噠一聲放下,容祀捏着她的肩膀,将她掰向自己。

想哭就哭吧,”容祀略微低了低頭,尋着她的眼睛笑道,“趙家那個老東西,接了袁氏的邀帖,後日就進宮了。”

容祀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白淨滑膩的小臉,明明蓄了淚水,又強撐着憋回眼眶,隐約帶了絲不甘心的倔強。

他忽然有些熱,有些躁,尤其是兩人相接的地方,火燒火燎的膨脹。

趙榮華緊緊咬着唇,一副受了欺負不敢吭聲的模樣,若他此時不做些什麽,還真應了宓烏那句話,不太正常。

于是他握住趙榮華的後腦,将她按向自己的唇,觸之,是不可言說的柔軟,他喘了口氣,睜開眼睛,熱氣噴的趙榮華神思恍惚。

容祀又啄了啄,像是試探,又像是确認。

趙榮華方反應過來,便拼了命的掙紮,就像案板上瀕死的魚,還未蹦到水裏,又被容祀鉗制住手臂,反剪到身後,強行啃咬起來。

他看着精瘦,身上卻有使不完的勁兒,一股腦将肺腑間的酒氣全都渡給了趙榮華。

後來也不知怎的,竟把人壓到了書案上,啃得忘乎所以。

直到臉上觸到冰涼。

容祀從她身上起來,擡頭,看見那張糊滿淚水的小臉,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濃密的睫毛濕漉漉的垂着,嫣粉的唇被咬的又紅又腫,唇角破了皮,像開了花。

他忽然就有些懊惱。

伸手,給她攏好早已滑到肩膀的衣裳,然後往後撤了一步,啞着嗓音冷靜道,“哭什麽。”

趙榮華兩只手緊緊抓着衣領,艱難的從書案上坐起來,又滑到地上,從始至終,那雙眼睛就沒擡過。

滾吧,孤醒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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