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方從外頭赴宴歸來的趙榮錦,頭戴帷帽,尚未邁進門去,便聽到身後傳來隆隆車馬聲。

她轉過身來,透過薄薄的帽紗,瞧見馬車堪堪停穩,正是在自家門口。

小姐,沒聽老夫人和夫人提起今日有客要來啊。”

婢女也是見過世面的,單看香車寶馬便知來人身份貴重,她墊着腳,好奇的看向車簾。

趙榮錦咦了聲,招招手,門口的小厮趕忙跑過來。

去看看是誰。”

小厮應聲,弓腰麻利的下了高階,來到車馬旁,與等候的下人交談一番,忽然便畢恭畢敬的将腰身彎了又彎。

趙榮錦一頭霧水,眼看着那小厮跌跌撞撞驚惶不安的差點栽倒。

她嗤了聲,鄙薄的睨下長睫。

瞧你這副沒見過世面的慫包樣子!”

小厮擦了把汗,結結巴巴道,“是太子,太子殿下!”

趙榮錦兩眼一瞪,驚駭萬分的掩住唇,“你聽錯了吧?!”

沒錯,是殿下,就是太子殿下…”

去…趕緊去院裏禀告祖母,快,快點啊  ”

小厮一陣風似的,擡腿就往院裏跑。

趙榮錦好容易定了定心思,便見車上下來一人。

他身材颀長,氣質高貴,夕陽在他身上灑下餘晖,仿若畫中來的仙人,清風乍起,吹拂着他的發與衣袍,簌簌作響。

擡首間,可見其劍眉星目,俊美無俦。

趙榮錦兀的失了心魂,只呆呆地望着那人,再也盛不了旁的什麽。

李氏甫一聽到禀報,驚得立時站了起來,好在她經歷頗多,無論如何激動惶恐,面上卻是不顯,且從容不迫地吩咐人去趕緊知會趙家大郎與二郎。

她坐到銅鏡前,着嬷嬷匆忙将自己妝奁底下的精美發飾取出,就着圓髻裝飾完畢,又慎重的理了理绛紫色圓領織錦衣裳。

方疾步往外奔走,途中瞧見大郎與二郎小跑而來,不由上下打量了他們的衣着,見尚算規矩後,便一同往外走去。

母親,你可聽到什麽風聲,太子怎就忽然不請自來,他是要做甚,我們趙家最近安生着呢,會不會是之前姚家的事…”趙二郎攙着李氏的胳膊,狡黠的眼睛微微一撇,見大郎在母親右側,雖一言不發,卻能從舉止行徑中看出心中忐忑。

別人沒說什麽,你倒先慌了,倒叫人瞧着你心中有鬼。”

李氏不輕不重責他,趙二郎趕忙低頭道“是兒子唐突。”

素日裏李氏最是偏愛趙二郎,因他巧言善辯,甚會讨巧,總能哄得李氏眉開眼笑,于他生意助力良多。

李氏腳下走的快,腦子也在迅速運轉。

切記不可自輕自賤,過于逢迎。要謹言慎行,謹小慎微,太子性情古怪,不是尋常人能琢磨的清楚,萬不可貿然獻媚,适得其反。”

趙大郎很是恭敬的聽到心裏,一面點頭,一面又問,“眼看就要晚膳,兒子過會兒便去吩咐廚房好生料理,日前買的山珍正好未用,都是方從北邊快馬運來的。”

李氏欣慰的看了眼大郎,“今日事急,你做事又最穩妥,便勞你多費些心思。”

趙大郎道,“母親放心,都是兒子該做的。”

三人步履匆匆,片刻便已來到府門前,迎面看見太子容祀蹙眉冷目,神色漠然的杵在門外。

李氏心裏一梗,繼而便瞧見趙榮錦一臉癡相的遙遙相望,不由氣急,低聲與趙二郎吩咐,“看好你家錦兒,莫要讓她生出妄念!”

并非是她不想攀附,只是趙榮錦口無遮攔,心性刁蠻,若是找個尋常世家貴胄嫁了還好,只那人不能是太子,否則早晚會給趙家闖下禍事。

趙二郎乜眼一看,登時額頭竄起熱汗,使了個眼色,便有婢女過去,附耳于上,将趙榮錦勸回內院。

三人壓抑着激動與忐忑,向着容祀行了跪拜大禮。

許久沒有聽到起身的吩咐,李氏那膝蓋便有些跪不住了,她偷偷用眼尾掃了下,忽然神思一頓,容祀身旁走來婀娜一人,纖細柔軟似美玉凝脂。

不是她的好孫女趙榮華,還能有誰!

她心裏暗暗吃了一驚,忽然又湧上一股強烈的興奮。

到底成了!

她原本只是抱着賭一賭的心思,實在不成,大不了舍了這枚棋子,可若是成了,日後趙家便是享不盡的榮華,勢力定能比姚鴻在世時強上多番。

趙榮華望着素日傲視一切的祖母與大伯二伯,戰戰兢兢匍匐在腳邊的時候,心裏五味雜陳。

容忌不動聲色踏上高階,目不斜視的擡腳進門後,李氏才與趙家大郎二郎起身。

二郎機靈,當即便去指引領路,沿途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将府中花草樹木,亭臺樓榭出身來歷一一講解之後,尤不覺累。

他瞥了眼跟在容祀身邊的趙榮華,有些摸不清她此時身份。

遂自覺聰明的問了句,“不知殿下帶華兒回來,是要備下一間房還是…”

趙榮華自是知道二伯心裏打的什麽主意,也未理他,只是随容忌緩步上前,待入了廳堂之後,方瞧見二伯渾身上下如同淋了雨,汗津津的透着濕氣。

容忌依舊是冷森狠戾的模樣。

殿下,二伯是要為您準備宅院。”

容忌聽她開口,心裏總算歇了口氣,從下馬車到現在,他都繃着一張臉,委實難受,眼見她主動與自己提及住宿一事,不由轉過頭去,小聲詢問。

我該怎麽答他。”

趙榮華咳了聲,道,“那就依着殿下的意思,煩請二伯為殿下收拾出一間雅苑,我還住在入宮前的小院便可。”

趙二郎心裏道了聲遭,面上卻畢恭畢敬,轉頭出了廳堂,更是火急火燎的吩咐。

去把小小姐的院子收拾出來,床褥也都換新,還有留香閣,趕緊開窗通氣,清掃焚香,一應物件全都從庫房尋出新的,被褥要用絲錦做的,輕軟暖和。”

走到池子邊,他又想起什麽,扭頭對貼身管事吩咐,“去将上回買到外宅的舞姬喚來,夜裏飲酒不可少了助興。”

李氏到底上了年紀,做事還是過于守禮拘束,如今太子身邊沒有一房妾室,若能将那舞姬塞到他身邊,往後還愁沒有前程。

男人沒有潔身自好,不拈花惹草的。

裏裏外外招呼了個遍,趙二郎又風風火火來到留香閣,見下人們忙的不可開交,不由得斥道,“手腳利索些,一會兒太子殿下就要歇息,半點岔子都不能有。”

二郎,你怎把那舞姬弄來了?!”趙大郎從後拽着他的胳膊,拉到影壁下。

趙二郎噓了聲,“大哥,咱們二人如今早過不惑之年,像今日這樣好的機會怕是再不會有了。

母親深居內宅,終是與女眷打交道的多,她畏手畏腳,就怕出了錯,其實不然,你這官職不升反降,朝廷裏誰不笑你,弟弟我呢,眼睜睜看着到手的鹽引給了旁人,我心裏憋屈。”

趙大郎默不作聲。

二郎又道,“總之今日,事成,咱們都有好處,若是不成,我也會獨自擔下事來,不會連累你。”

你這話說的,”

趙大郎心軟,見他如此篤定,知道再勸也是無益。

趙榮華從前住的小院,與西苑佛堂離得很近,位置很是僻靜。

容忌見外人都退了出去,忽然重重松了口氣,上前攥着趙榮華的衣袖,“淳淳,真要憋死我了,我裝的像不像?”

趙榮華安慰,“你裝的特別好,只是過會少不得要一起用膳,他們若是慫恿你飲酒,你斷不可聽從,還要同方才那般,輕蔑陰鸷的沉默,你越是不說話,他們就惶恐。”

好,”容忌繞着屋子走了一圈,有些無趣,“淳淳,怎的你房中一本書都沒有?”

趙榮華回頭,“我不愛看書。”

床頭小幾不知為何換了,原先的檀木變成棗木,看起來很是不搭,她掀開床褥,才發現木榻也被換成了酸枝木,仿佛自己離開的數月裏,這間屋子全都變了。

她與容忌前去膳廳的時候,祖母與大伯二伯已經早早候在那裏,見他們進門,忙低眉斂目的行禮。

祖母心氣高傲,趙榮華還從未見過她如此卑躬屈膝。

一時間有些感慨。

淳淳,過來坐在孤的身邊。”

怔愣間,容忌沖她招手,在李氏等人的錯愕下,趙榮華走到容忌右手邊,很是自然的坐下。

李氏不禁疑惑,據她在宮中的眼線傳信,趙榮華至今仍在小廚房做事,根本沒有近身侍奉。

可眼前情景,兩人又好像極其親昵的模樣。ζΘν荳看書她百思不得其解。

忽聽趙榮華冷不丁問,“祖母,前幾日随殿下去了趟臨安城,順道祭拜了母親…”

她特意頓了頓,果不其然,李氏的臉登時黑了下來。

兩道溝壑般的法令紋無比清晰地加深,老沉的眼皮擡了擡,薄唇緊緊抿着。

她的棺材是空的。”

李氏鷹隼般的銳眸猛地睜開,握銀箸的手青筋暴露。

趙榮華暗自思忖,她竟是不知情的模樣。

你這是何意?”

趙大郎與趙二郎忙放下箸筷,噤聲不言。

容忌輕飄飄擡起眼眸,見桌上人個個噤若寒蟬,橫眉立目,不禁眉心一松,反笑起來。

李氏被他笑聲唬了一驚,待回過神來,才覺出自己因着憎惡,竟然失儀。

還請殿下恕老婦不敬之罪。”

容忌輕笑,夾起一雞絲焖筍,轉頭沖着趙榮華,寵勸一般,“淳淳,過來。”

李氏福身尚未站起,心中如蒙大恥一般,在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餘光卻瞟到趙榮華坦蕩的咽下筍絲,竟沒有給自己求情的意思。

她讪讪的坐回去,千萬思緒揉成一團亂麻,堵得她滿腦發脹。

門外偷偷看了半晌的趙榮錦,忽然攥着越羅小帕,雙目生出嫉恨,“等着吧,今夜便會叫她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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