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那只手撫着她的發,又穿過她的腋下,将她抱起來放在膝上。

溫暖的懷抱給與她無限的安全感。

趙榮華往裏拱了拱,濡濕的睫毛還沾着淚花。

她像是回到小時候,坐在父親膝頭,母親從石甕裏撈出洗好的硯臺,仔細陰幹水漬。

濃濃的墨香在母親手中暈開,父親攬着她,提筆沾了滿肚的墨汁,在紙上運筆書寫。

她不記得父親寫過什麽,卻只隐隐記住了那時的感覺。

她也曾被人捧在手掌心,明珠一般的喜愛。

手底的人軟的跟小貓小狗似的,容祀撫弄她的發,眼睛從腮頰移到頸項,她皮膚雪白,稍微碰一下,便能生出淤痕。

他想着劉氏說他“粗暴”的話,不禁鄙薄的嗤了聲。

這事不能怪他,分明是她皮膚太嫩。

經不住磋/磨。

爹…”

容祀一愣,手掌頓在她肩頭。

娘…”

他籲了口氣,複又極其耐心的拍了拍她的後脊,俯下身去貼近那柔粉的耳朵。

孤沒你這麽大的女兒。”

他把那腮上的發絲抿到耳後,又倚靠着軟枕,輕輕低喚,“淳淳不怕…”

睫毛眨了眨,觸着他的掌心,有些癢。

他停了動作,看着她緩緩睜開眼眸。

殷紅的唇慢慢吐出兩個字,“容忌?”

趙榮華看着那雙清澈的眼睛直直的望着自己,眸色愈轉愈濃,似蓄積了一場風暴,烏沉沉的欺壓而至。

她下意識的想要起身,卻被他按着肩膀壓下。

你就這麽想要見他?”

拇指和食指扣上她的下颌,箍得生疼。

趙榮華攀上他的手腕,痛苦的想要掙脫。

一個廢物,有什麽能值得你牽腸挂肚,念念不忘的?”

他額頭抵上她的額,鼻梁相撞。

孤不會放他出來了,再也不會由着那個廢物占據孤的身子。他又弱又傻,根本不配活在世上!”

他狠狠一甩,趙榮華徑直倒在榻上,緊接着,便看他兇神惡煞的走來,居高臨下的俯視着自己。

孤對你不好嗎?孤已經很仁慈了,孤從未對哪個人如此有耐心過,你莫要仗着孤的寵愛得寸進尺!”

趙榮華撐着雙臂,往後連連退去。

然後脊碰到車壁,她哪也去不了。

只能看着那張冷鸷的臉慢慢逼近,将她困在一隅之中。

他的手臂伸向她的喉嚨,修長的手指慢慢握住那纖細的頸,眼眸輕佻的擡起,對上她慌亂的神色。

嘴角溢出薄笑。

這天底下,就沒有真心待孤之人…”

五指兀的收攏,攥緊的同時,一抹疼痛浮上容祀面龐。

趙榮華只覺得頸間一松,那人踉跄着,半合的眼中充滿困惑,旋即撲通一下,栽到她腿上。

叩門聲突突而至,在她尚未應聲之前,宓烏一把掀開簾子,掃了眼趙榮華,繼而将目光落到昏迷的容祀身上。

你打他了?”

她打的過嗎?

趙榮華反應過來,挪了挪腿,容祀掉到地上。

雖鋪着厚厚的毯子,依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她擡起脖頸,向宓烏展示了自己差點被掐死的證據。

殿下他,會不會死?”趙榮華看着宓烏緊張的查驗容祀身體,不由從旁邊瞥了眼。

有我在,他死不了。”宓烏乜她一眼。

趙榮華“哦”了聲,沮喪的往後退了退。

你好像很失望。”

不是,我只是問問,關心而已。”她心虛的擺了擺手。

宓烏小心翼翼将容祀放下後,擡起眼睛沖着她笑。

他小時候過的比較慘,腦子有病,你別跟他計較。”

趙榮華只默默聽着,并不明白宓烏話裏的意思,她從來沒想跟容祀計較,是他一直揪着自己不放。

你不覺得他待你不同,或者可以說,他有點喜歡你?”

我不覺得。”回答的斬釘截鐵,沒有絲毫停頓。

她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樣子。

像姚鴻,從來都是溫潤君子,別說動手,便是拔高音調跟自己說話,都從來沒有。

他看自己的時候,像看着天上月,眼裏永遠充滿光芒與期許。

容祀他根本就不懂什麽是喜歡,甚至連尊重都不知道。

于他而言,自己更像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物件。

想睡就睡,想親就親。

她不喜歡,也不稀罕這陰晴不定的忐忑。

那你喜歡容忌?”

宓先生,別跟我提這個人。”

現在回頭想想,趙榮華都難以接受自己曾跟一個瘋子惺惺相惜,同仇敵忾。

幸好,容祀還沒想起她與“容忌”促膝長談,細數他的罪過。

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既然您跟在殿下左右,為何在他随我出宮的時候,您不阻止,反而任由他偷偷跟着我,徒步走去城郊舊宅。

甚至在他掉落陷阱的時候,不出面幫扶。”

我也想啊,可他變成容忌之後,不認我,我能怎麽辦,總不能跟他争執起來,叫宮人們都知道他腦子有病。”

宓烏一攤手,無奈的嘆了口氣,“說來也怪,容忌很黏你…”

你們在說我?”

幹淨而又純澈的聲音,帶着些許惺忪的鼻音。

兩人錯愕的對視一眼,繼而慢慢回過頭去。

容祀臉上浮出熱汗,單純的眸子輕快歡喜的微微一彎,“淳淳,我們怎麽在車上?”

他靠的很近,手指捏住趙榮華的衣袖,像孩子一樣好奇的環視車內布置。

趙榮華寒毛噌的豎了起來,僵硬着身子,手下意識的去往回拽衣袖。

容祀一臉無辜的看着袖子從指間滑走,可憐兮兮的吸了吸鼻子。

淳淳,你怎麽了?”

趙榮華往外挪了挪,讪讪一笑,求救似的望向同樣茫然的宓烏。

宓烏想要給他把脈,容忌警覺跟在趙榮華身後,充滿敵意的審視着他的一舉一動。

瞧,我沒說謊。”

他兩肩一耷,很是無奈的想退出去。

趙榮華慌張的拽住他,“宓先生,你走了,我怎麽辦?”

放心,他什麽都聽你的。”

說罷,氈簾啪嗒落下。

身後那人把她拉回榻上,摸起白玉盤裏的栗子糕,自己咬了一小口,又高興的拿給趙榮華一塊。

軟糯好吃,是你買的嗎?”

趙榮華看他指縫裏掉落的渣子,不禁愁苦起來。

你到底,是誰?”

我是容忌啊!”

他嘿嘿一笑,一邊吃着栗子糕,一邊逡巡着找出書來,打開掃了眼,擡頭咦道,“這本書我找了好久,拓本都沒尋到,看書內筆跡,像是原本。

你送我的禮物?”

他窩了過去,又從旁邊扯過毯子覆在膝蓋,“淳淳,你對我真好。”

這讓她說什麽才是,趙榮華看他自言自語,忽然有種想逃的沖動。

你還記得,在船上發生了什麽嗎?”

容祀擡起頭,納悶的回道,“記得啊。”

趙榮華兩眼睜大,又聽容祀嘻嘻笑着解釋。

我生病了,燒的很厲害,是淳淳衣不解帶的照顧我。”

對了,我還給你寫過詩,念了幾句,還沒念完,詩呢?”

他求助地看着趙榮華,顯然忘了是他自己親手撕碎了那些靡靡之詞。

你記不記得我們要去哪?”趙榮華再也無法直視這張無辜單純的臉,哪怕現在的他毫無攻擊性,她總覺得下一刻他就會變成容祀,掐死她像碾死一只螞蟻一樣。

不是說要南下嗎?”容忌說完,貼在車簾旁掀起一角。

後面馬車裏坐着誰?”

宋吟。”

宋吟是誰?”

我表哥。”

那也是我表哥。”

趙榮華一滞。

容忌忽然回過頭來,“這好像是在往北走。”

對,要回京。”

咱們不游船了嗎?”容忌有些意猶未盡。

去不了了。”

為何?”

四下都是太子的人,只能往回走。”

我哥發現我們了?”

對,還想殺了我。”

他還是那般暴戾。”

容忌嘆了口氣,眼睛不期然看見她被掐出指印的脖頸,臉上一愣,手指下意識的伸了過去。

趙榮華吓得打了個哆嗦,緊張不安的瞪向他。

淳淳,我哥打你了?”

沒。”她往上拉高衣領,避開他的凝視後,不再看他。

容忌臉上寫滿內疚,局促的收回手,攥着衣角低下頭,又偷偷看她,像是做錯事的孩子。ωáP.ā⑥ΚsW.cóm“我沒用。”

他說,神情有些頹敗。

趙榮華沒理他,背過身去,假寐起來。

淳淳,他又咬你了。”容忌爬過去,抱着膝蓋偎在她不遠處,眼睛落在那柔軟的耳尖。

趙榮華的腦袋随着馬車走動輕晃,面頰微熱,卻還是緊抿着唇,不願再對他生出一絲不該有的同情。

哪怕他現下如何可憐,如何…

你做什麽?!”她兀的直起身子,以手擋住左頰,惱怒的瞪向他。

我…你臉上有渣,我只是想給你拿下來,我…我…”

他有些結巴起來,惶恐不安的往後坐了坐,眼睛裏充滿畏懼。

趙榮華的氣突然就煙消雲散,甚至莫名有些自責。

她不該跟他動怒,他是容祀,又不是容祀。

至少現在的容忌,把她當做依靠來信任。

可她…

趙榮華不覺扭過頭去,看他像鹌鹑一樣把自己縮進毯子裏。

在哪?”她緩了語氣,主動同他說話。

容忌慢慢擡起腦袋,明亮的眼睛裏碎出星光。

他張了張唇,委屈的鼻尖通紅。

我以為連你都生我氣,不理我了。”

我不是針對你…”

我知道,我跟我哥長得像,你看着我,就像看着他一樣,可是淳淳,我不是他,你看我的掌心,有痣,他沒有。”

他伸出手,巴巴的尋求同情。

趙榮華拉過他的手掌,那顆梅花形小痣果真浮在掌心,根本不是塗抹上去的。

這事很怪,宓先生或許知道內情。

我是我,我哥是我哥,我不會欺負你的。”

真是別扭。

趙榮華看着他,總是害怕容祀忽然冒出來。

我哥就在附近嗎?”容忌到底好得快,見趙榮華不再惱他,便很是自然的坐在她身邊,熟稔的伸手。

還未夠到她衣裳,趙榮華的目光倏然而至。

手指往後一縮,眼睛小心翼翼的擡了起來。

沒有,他沒跟着。”

我們能不能再逃一次。”

不能。”

為什麽?”

因為你哥無時無刻都能過來。”

可他現在不在…”

眼看容忌還要喋喋詢問,趙榮華找了個軟枕,将臉悶在裏頭,悶聲悶氣的說道,“別說話,讓我睡一會兒。”

她沒想到自己會睡這樣久,睜眼的時候,車內黑漆漆的,暗影裏,能看見腳邊大大的一團。

她挑起簾子,發現馬車沿着官道駛入一望無垠的平地。

像是離京城不遠了。

腳邊的人動了動,縮的更小了。

他身上的毯子一多半壓在身下,炭火雖足,偶爾還會有涼風竄進。

趙榮華低頭,看見身上蓋着的,正是他原先披的毯子,軟軟絨絨,帶着一股淡雅的墨香。

她別開眼,将毯子扯下來,一半蓋住他的肩膀。

車子駛進城門口的時候,已是翌日傍晚。

按照容祀原先的吩咐,馬車是徑直往趙府去的。

可他現在是容忌,不僅毫無戰鬥力,還誰都不認識。

慫的沒有太子的架勢。

現在回去,似乎有點不合時宜。

沒別的辦法。

她拍了拍容忌的肩膀,那人哼唧着爬起來,似乎有些沒睡醒。

淳淳,到了嗎?”

快到了。”

容忌坐到榻上,還是一臉的稚嫩模樣。

趙榮華不得不給他解釋。

說的很是詳盡,可容忌聽完似乎有些木讷。

我假裝我哥,去你家裏住兩日?”

對,有你在,我們行事便捷許多。而且,你答應過我…你哥答應過我,要幫我查出我娘的屍首葬在何處。”趙榮華見他茫然不解,不禁有些着急。

你不必擔心,屆時只要同我走在一起,繃着臉,豎起眉,裝作兇神惡煞的模樣,她們不敢多問的。”

畢竟容祀陰狠毒辣的名聲遠播在外,像祖母等人,更是心知肚明。

這樣一個人來到趙府,不定叫她們如何誠惶誠恐。

聽起來,她還有種狐假虎威的感覺。

像這樣嗎?”

容忌擰巴着眉心,将眼睛半眯起來。

不夠兇。”

趙榮華從他臉上看不出半分容祀陰毒時候的神情,便上手将他眉眼揉/按一番,又将他嘴角往下勾了勾。

記住現在的感覺。”

淳淳,我這個樣子,你怕不怕?”

他轉過頭來,直直對上趙榮華的眼睛。

那臉陰郁冷鸷,幽深的眸似旋渦一般,黑不見底,唇角似顫了顫,帶着一股陰風刮過。

趙榮華下意識的退後,眼睛睜得圓圓的。

忽然,容忌咧開嘴唇,露出一抹捉弄人後得逞的笑。

淳淳,你臉都變白了!”

馬車戛然停止,趙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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