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偌大的趙府,若說誰還稍微有些人味,便當數大房趙榮淑。

她與哥哥趙謙随了大伯的性情,敦厚老實,少言寡言,從不會像趙榮錦那般争強好勝,咄咄逼人。

想必正是因為她的怯懦,祖母才铤而走險,将她送到留香閣。

容忌躺在她榻上,兩手緊緊抱着她的胳膊,他實在困極了,又加之炭火的溫熱,不過片刻,便蔫蔫沉睡過去。

俊美的臉上是純潔無瑕的恬淡,不摻雜一絲雜念與欲/望。

趙榮華慢慢抽出胳膊,心裏想的是該如何收場。

若來趙府的是容祀,一切無需她動腦子,她只消知道那個結果,當年母親究竟葬在何處。

這點小事,對容祀來說,九牛一毛。

可容忌就不同了…

她嘆了口氣,琢磨着接下來大概會有一場好戲,而容忌根本無法與趙家任何一人相抗。

自然,祖母并沒有給她多少籌謀時間,在她将将洗漱完畢,準備妝飾之時,馮嬷嬷便神色不虞的過來喚她。

她仿佛忘了昨夜的不快,只是說祖母有大事要同她商議。

該來的躲不掉,只是可憐了榮淑姐姐。

容忌睡醒時,已近晌午,那炭爐時不時發出輕微的噼啪聲,枕邊小幾上卧了一盞茶,幾枚酥餅。

淳淳?”

他狐疑的喊了幾聲,屏風後的人影一頓,旋即規規矩矩繞了出來,沖着他低眉福身,“殿下,小小姐去了老夫人院裏。”

那兩人長得模樣端正,嬌柔可愛,連聲音都軟軟的像一汪清水淌過。

自是李氏特意挑來的。

容忌“哦”了聲,趿上鞋咬了幾口酥餅,見她們還杵在原地。

這樣冷的天,她們卻穿着絲羅薄衣,凍得膚白唇紅。

奴婢服侍殿下寬衣。”

其中一人微微擡起頭來,剪水雙瞳沁着生動,她眼看就要上前,容忌将酥餅一扔,噌的站了起來。

出去!”

那婢子一愣,受驚的臉上寫滿委屈,她撲通一聲跪下,另外那個也跟着跪在一起,兩人俯下身子,又擡起頭來。

胸前那抹突兀尤其紮眼。

就那麽雪白雪白的呈在容忌面前,如一捧酥酪,又像兩碗豆花。

因着冷,不停地打顫。

容忌喉間湧上惡心,方咽下去的酥餅此時翻騰往上頂。

孤…孤要吐了。”

他臉上一黃,那婢女來不及做什麽,只見容忌背過身去,吐得昏頭轉向。

兩人這才吓得趕忙爬起來,一人去盆架那洗了帕子,一人去清理污穢物。

殿下,您低低頭,”那婢女緊張的給他擦拭嘴角,見他生的眉眼多情,鼻梁高挺,不禁小臉一熱,擦拭的手又哆嗦起來。

容忌吐完,腦中卻是清明不少。

他往後退了步,見兩人衣裳被汗打濕,水淋淋的貼着肉,很是不堪入目。

老夫人院子怎麽走?”

他用袖子胡亂抹了抹頸子,又擦淨額頭的汗,人已掠過他們來到門口。

此時趙榮華正坐在下手位,喝着茶,聽各房在那各抒己見,嘈雜熙攘的聲音不覺于縷,尤其是二房那兩位長輩,二嬢嬢原本說話聲音便很尖銳,如今混在人堆裏,像是怕人聽不見,特意拔高了聲調,刺的耳膜疼。

自始至終,李氏都坐在主位,不動聲色的觀察趙榮華的反應。

這位孫女,自容家進京,她頭回忤逆了自己要詐死逃離,便好像換了個人,再不跟小時候那般,任由自己使喚了。

到底是賤人生的雜碎,她便算準了遲早會有這麽一日。

如此想着,她将薄瓷杯盞猛地拍到案上,清脆的瓷片聲震得四周登時安靜下來。

大嬢嬢撲在堂中,摟着趙榮淑哭的抽噎不止,她用帕子擦淨淚,聲音壓得極低,在靜谧的廳堂裏,那聲音直直戳進每個人心裏。

母親,淑兒尚未出閣,名聲卻被殿下毀了,你讓她往後如何自處,如何面對外頭的流言蜚語…”

趙榮華餘光掃了眼李氏,見她面色鐵青的坐在那裏,冷冷斥道,“教子無方,厚顏無狀,該她受着!”

話音剛落,大嬢嬢的眼圈更紅了。

她松開手,匍匐爬到李氏腿邊,捶胸頓足的哭道,“母親,我只她一個女兒,眼看就要議親,橫生這般禍端,若是尋常人,我尚可腆着老臉求他娶了淑兒,可他貴為太子,我…我就是豁出去性命,也難給淑兒掙個身份…”

李氏嘆了口氣,馮嬷嬷連忙給她端茶撫氣。

華兒,你怎麽說?”

趙榮華本在看戲,不妨聽到李氏點她名字,禁不住彎起眉眼,似笑非笑的回拒,“祖母,你擡舉孫女了,長輩說話,于情于理都輪不到我這個小輩插嘴。”

李氏冷冷一笑,“你這是要由着你大姐姐去死了?”

趙榮華沒擡眼,也沒吱聲。

原就是大姐姐自己沒有主心骨,自甘被祖母利用,怪不得旁人。

再者,容忌說的清楚,大姐姐沒吃虧,反倒占了一床被子,受苦的是容忌,巴巴窩在牆角一晚,又困又冷的硬捱着。

兩人既是沒發生什麽,又身處趙府,若祖母管的嚴,必不會将此事傳揚出去。

除非她本就打了主意,非要鬧得雞飛狗跳。

李氏轉頭看向大房母女,譏嘲的嗤笑道,“瞧着了,咱們趙家唯一能跟太子說上話的人,壓根就不顧姐妹情誼,便是淑兒從前待她如何親厚,她還是只顧自己,不想費些力氣幫扶。

既是如此,你自己養的好閨女,自己看着辦!”

尾音裹着憤怒,李氏說完,氣的連連咳嗽。

大嬢嬢見狀,似難以置信似的,啞聲問道,“母親,你這是逼淑兒去死。”

死就死,死了清淨,死了能成全自己的名聲,你現在就讓她去死!”

李氏咬牙切齒的睨了眼趙榮華,見她氣定神閑的坐在玫瑰椅上,像是絲毫不關心。

之所以當機立斷選趙榮淑去伺候,一來是因為她跟趙榮華說得上話,即便趙榮華如何想要脫離同趙家的關系,也不能眼睜睜看着趙榮淑去死。二來她也沒有更好的路可選,趙家眼下岌岌可危,朝中官眷早就在容家入京後與她疏遠了關系,若還想穩住門庭,自是要走險路。

李氏不信容祀只把趙榮華當廚房婢女,若不然怎會突臨趙府。

外頭人早早得了信,眼見着太子入了趙家大門,便紛紛開始揣測,趙家是不是又要憑借東風,順勢翻身。ā陸KsW話傳話的,不過半日光景,傳的城內沸沸揚揚。

好,母親好狠的心,我便知道此事…此事委屈的只有我們淑兒,即便母親如何籌謀…”

大嬢嬢沒說完,李氏一記冷眼飛了過去。

吓得她噤若寒蟬。

趙榮華神情怏怏,聽着耳邊哭天搶地的喊叫,看着烏泱泱一群人在她眼皮底下裝傻充愣的演戲,愈發覺得無趣。

我這就去死,我死了,就對得起趙家祖宗,對得起祖母了!”

趙榮淑忽然站了起來,跟兔子一樣在衆人失神之時,徑直朝着圓柱撞了過去。

許是沒瞄好,撞偏了,只聽見“咚”的一聲巨響,她左腦門頓時破了個洞,血水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大嬢嬢吸了口氣,眼睛一翻,直挺挺的躺下。

趙大郎親眼看着女兒一頭血水,夫人昏厥倒地,不由從袖中掏出手來,拍打着大腿喊道,“這是,這是要做甚吶!”

李氏漫不經心的瞥向下手位的趙榮華,見她神情愕然,不由心中定了定。

人心都是肉長的,更何況趙榮淑自小待她終歸終歸,尚且算的上親厚。

有心,就好。

她胸有成竹的往後靠了靠,慢悠悠啜了口熱茶。

娘,你醒醒。”趙榮淑沒想到母親會吓昏過去,一時間也顧不得擦血,抱起她就哭了起來。

大嬢嬢眼珠動了動,聽着耳邊漸漸恢複了聲響,意識也逐漸歸攏。

淑兒,去求求你妹妹,求她幫幫你,幫幫咱們家…”

方一醒來,她就眼含熱淚的伸出手去,直直戳向趙榮華。

趙榮淑眼淚汪汪的擡起頭,看見趙榮華的一剎,淚水跟洩洪似的,很快将她那張臉哭的一塌糊塗。

李氏正襟危坐,鎮定從容的抿了抿唇角。

清早趙榮淑就來了,給她詳詳細細說了昨夜的情形,聽起來,這位太子還是個憐香惜玉的主兒,自己個兒蹲牆角,讓趙榮淑在榻上睡了一夜。

可真是有趣。

想來容祀也怕老實人,這才沒有沖着趙榮淑怄火。

昨夜都那般得過且過了,他又怎會追究今日的情不得已。

故而她才敢大張旗鼓鬧騰,且早早知會了心腹,讓她們滿城散播,将太子跟趙榮淑那點不能于人前的秘密傳的人盡皆知。

單憑趙家,是絕無攀附皇家的可能了。

這個機會必須牢牢抓住,且要死死咬定了,太子就是跟趙榮淑睡了一宿。

趙榮華面上不動,心裏卻默默念叨:大姐姐千萬別犯糊塗。

宮裏是一趟渾水,她都避之不及,李氏卻想方設法把大姐姐往火坑裏推,但凡大姐姐仔細想想,便知此事行不通。

容祀是什麽人,怎會由着旁人設計陷害,吃了啞巴虧,還得打碎牙齒往肚子裏咽。

可趙榮淑一步步爬到她跟前,仰面瞧着昔日一同玩耍的妹妹,眼皮一垂,淚珠啪嗒啪嗒的掉着,她聲音澀澀,“華兒,當姐姐求你了,求你替姐姐說句話,讓殿下收了我。”

趙榮華咬着唇,不肯吭聲。

趙榮淑擡起眼來,一把握住她的手,神色哀怨,“我的頭上留了這麽一條疤,日後不會同你争寵的,華兒,你若是還不放心,我…”

她四下看了一圈,忽然将幾案上的瓷瓶嘩啦拂到地上,飛快拾起一塊大瓷片,朝着自己的面頰狠狠就劃。

倒地的大嬢嬢風一樣跑來攥住她的手,兩人又抱在一起,放聲大哭起來。

李氏瞧着下頭亂糟糟,心裏卻愈加松弛下來。

除非趙榮華鐵石心腸,否則趙榮淑是一定要進宮的。

華兒,你要信我,我不會妨礙你什麽,只求你給我一條生路!”

趙榮淑一咬牙,以頭搶地,跪在趙榮華腳邊。

大姐姐,你好生糊塗!”

趙榮華氣急,站起來想往外走。

身後卻傳來李氏不疾不徐的聲音,“你姐姐自小寬厚,昨夜吃多了酒水,走錯了房間,可睡都睡了,他太子可以拍拍屁股不當回事,你大姐姐卻是沒臉活了。

老身舔着臉給淑兒像你求個情,求你看在她愛護你長大的份上,就幫她跟太子說說情,留下淑兒。”

對,華兒,大嬢嬢知道你是個貼心懂事的孩子,你為我們趙家做了許多事,大嬢嬢心知肚明,若你這次幫了淑兒,大嬢嬢就算往生吃齋念佛,也定會記得你的恩情。”

大嬢嬢撫着趙榮淑的鬓發,聲淚俱下的央道。

趙榮華絞着帕子,恨不能一閉眼,權當一場噩夢。

二嬢嬢見縫插針,尖銳的聲音應景的響起,“就是,她臉都花了,難不成會跟你去争寵?!

淑兒心眼好,去到宮裏與你而言是個幫襯,總比你一個人受人排擠要好。

親姐妹不幫,難道你還要去幫外頭的…”

二嬢嬢,你這話說的,到好像我是一宮之主,一句話便能決定姐姐前程似的。”

趙榮華冷冷一笑,面上終究沒了耐性。

吆,看來真是得寵了,從前可不敢這樣跟我說話,啧啧,到底是太子身邊的人,底氣都足了,我也是自不量力,過來招惹你作甚。”

二嬢嬢刻薄的笑笑,明豔的指甲掐着帕子,眸底沁出嘲諷與不屑。

我要怎麽同你講話,二嬢嬢?”趙榮華不怒反笑,想起曾經被她惡言惡語挖苦刁難的時候,不禁又道,“你們阖家吸我的血,啖我的肉,還要我奴顏婢膝讨好與你,這道理似乎講不通。”

你!”二嬢嬢扯下臉上的僞裝,柳眉一豎,狠狠地沖她啐了口,“你一個孤女,能幫襯我們什麽,別在這裏給自己臉上貼金!”

這是不認從前種種了,當然,趙榮華也沒想她們承認。

還不閉嘴!”

李氏重重一拍幾案,二嬢嬢噤了聲,灰頭土臉躲到二伯身後。

太子定是極其寵愛你,否則也不會駕臨趙府,眼下你雖沒有封號,總是能在他面前說上話的,老身不求你給淑兒争些什麽,只是淑兒被人破了身子,總歸嫁不了好人家了。

就當老身求你了,幫幫你姐姐吧。”

她從未如此低聲下氣,自覺已經放低了身段,趙榮華便是再怨自己,也該因着孝道和姐妹親情應下這事。

昨夜挑的那兩個婢女,模樣都是好的,屆時與趙榮淑一同送入東宮。

三人各有所長,定能哄得太子食之成瘾。

祖母,我只是一個伺候人的婢女,在宮裏,在殿下身邊,我說不上話,也不想替大姐姐說話!”

李氏氣的拾起杯盞,擡手擲了過去。

只聽“哎吆”一聲響。

衆人紛紛擡首看去,容祀捂着頭,就站在門外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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