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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烈日炎炎,烘烤的地面像是一個巨大的蒸鍋。
禦花園內,燥熱沉悶,安靜的只剩下樹間蟬兒的鳴叫。
小桃俯首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手邊的石子路上,有十多個從她身上滴下來的汗水形成的小水坑,此時也被日光吹的只剩一抹水痕。
看着遠處監視的人離開,躲在角落裏的彩月連忙舉着傘過來,打在小桃的上空:“小桃,你為什麽不解釋,那個灑水的桶,根本就不是你摔壞的。”
小桃張口想說話,舌頭就像是幹澀的棉布一樣,揉成一團,吸走她嘴裏所有的濕潤。
彩月見狀,從腰間解下一個褐色的小水袋遞到她的嘴邊:“快喝。”
小桃搖頭,推她更遠一些。
她的胳膊軟軟的,沒有一絲力量。彩月随手壓了下去,依舊高舉着水袋:“這裏沒人看着,不會連累我的。你快喝,喝了我立刻就走。”
小桃張口喝了水,喉間得了滋潤,這才能開口:“謝.....謝你,彩月。”
聲音還是有些嘶啞。
“和我還客氣什麽,”彩月左右看看,收了傘:“還有半個時辰,你再忍忍,我去找些藥油來,晚上回房給你揉揉膝蓋,應該不會疼的。”
一個半時辰前,花房的劉總管發現灑水桶被摔壞了,不分青紅皂白,直接罰小桃在此跪兩個時辰才可以走。
小桃能看出來,劉總管定是在哪裏受了氣,想要拿自己出氣。她對此早已司空見慣,也不解釋,順從地跪下。
“我習...慣了,不...用去買...藥油,你的...例...銀也不...多。”小桃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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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月站起來,匆匆離開,只留下一句:“這事你別管了。”
彩月做事一向風風火火,小桃有些擔心她。又跪了會兒,約莫兩個時辰已經到了,小桃立刻起來,想要去尋彩月。
可膝蓋長時間跪着,她起身的動作又急,雙腿僵硬的直不起來,拉的小桃的身體向前撲了一下。
幸好她反應快,按住路畔的石塊才沒有摔倒。小臂處傳來一陣刺痛,小桃來不及看,擡腳走出花園,回到她們的住處。
彩月不在。
作為禦花園的宮女,即便是不當值,也不允許在宮裏四處走動。更何況現在天色将暗,彩月就更不可能離開此處。小桃在房間裏等了會,天暗下來的時候,還不見彩月回來,她起身來到花房。
花房裏的劉總管剛用完膳,此刻正坐在躺椅上抱着肚子剔牙。看到小桃進來,他不耐地翻了個白眼,看也不看她:“夜裏可能會下雨,你去,把院裏的花都搬到廳裏去。”
小桃一貫的低着頭走路,聽到總管的話,本能的轉身去做。向後走了兩步,又回身面向他:“總,總管大,人。”
她不喜說話,鮮少在劉總管面前出聲。這聲稱呼,成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小桃緊緊地捏着手指,“彩,彩月呢。”
“那個死丫頭,”劉總管朝地‘呸’了一聲,吐出一口唾沫,“早晚有一天本總管要她生不如死。”
這話她們來禦花園三年,也聽了三年。小桃:“彩月,不,不見,了。”
劉總管掀起眼皮,懶懶地道,“不見了?肯定又躲到哪個地方偷吃去了。”
“可...”
“可什麽可你個小結巴,還不去搬花!那可是大公主要的金枝玉盞,要是掉了一片葉子,小心本總管扒了你的皮!”
小桃揣着手,站在原地不肯走。
“快滾,臭烘烘的,腌臜貨。”
小桃低着頭,嘴巴蠕動了兩下,轉身出去搬花。
月頭高懸,慢慢爬上頭頂。把最後一盆花搬到花廳之後,小桃扶着酸軟的腰,挨着花盆坐下。周圍寂靜無聲,花房裏其他宮女太監已經回房休息,連燈都熄了。
過了半刻鐘,等身體緩過來之後,小桃扶着盆檐站起來,擡起沉重的雙腿向前走。
她祈禱回了房間,能看到彩月已經安然入睡。
花房內,靜的只有她走路的噠噠聲。越靠近門邊,小桃的心跳的就越快。摸到門框的時候,上面凸出的木刺進入她的指腹。
房門打開,院外的月光立刻傾瀉進來,落在空無一人的床上,地上,明明暗暗。
小桃抓緊門框,任憑木刺越紮越深。
彩月還沒有回來。
宮規森嚴,到了亥時之後,任何人不得在宮內閑走。彩月深夜未歸,定然是遭到了不測。
她是在禦花園被罰跪的,彩月要想為她求情,肯定從禦花園出來,直接來花房找劉總管。大路要繞圈不能走,所以她肯定是走中間的小路過來的。小路,小路,小桃心裏猛然一緊,和小路最近的地方,是宮裏太監們居住的西直房。
西直房不是她一個宮女能過去的地方,小桃立刻轉身,去求劉總管過去查看。
劉總管有自己單獨的房間,小桃跑到門口,正看到他罵罵咧咧的從外面回來。他應該是喝了酒,腳步踉跄,身上的酒氣隔了老遠小桃都能聞到。“總,總管,大人,彩,彩月。”
劉總管心裏有氣,見是小桃,伸手推了她一下:“什麽彩月不彩月的,給我滾回去,他娘的,一群小鼈孫,竟然敢灌你劉爺爺。”
小桃被他推倒在地,依舊不死心地拽着他的褲腿:“彩月,不,不見了。”
“急什麽,她又不是你老娘,她想去攀高枝,還能告訴你?!”
劉總管緊緊拉住自己的褲腰帶,被她纏的煩了,伸腳想踢她。“你松不松?”
小桃搖頭,來來回回就一句話,彩月不見了。
“行了,吵的本總管耳朵疼。在這等着!”
劉總管抽回自己的褲腳,大搖大擺地向外走:“你要是敢離開這裏半步,本總管就讓彩月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西,西直房。”
劉總管身形一頓,回頭漫不t經心低瞥了小桃一眼,而後擡腳離開院子。
小桃依舊趴在地上,滿身從肩頸到小腿,那些積年累月所落下來的傷痛,此時好像全都從她的骨頭縫裏冒了出來,化作細細的銀針,在她肉裏胡亂蹿。
階下不知名的蟲兒鳴叫聲,此起彼伏,猶在耳邊。
小桃靠着廊柱,靜靜地等着劉總管回來。
這一等,直到天邊染了魚肚白,花房裏的宮女太監們起床開門,都沒有等到劉總管的身影。
“小桃,愣着幹什麽,這是大公主的金枝玉盞,你趕快端着送去。”有人開始指使她幹活。
小桃沒有動,往各宮裏送花,不該是她負責的事情。往常也就罷了,可是現在她要等着劉總管回來。
她平時從不反抗別人,現在被這般無視,說話的宮女有些生氣,上前要拽她的衣服。
“死丫頭,竟然敢不聽我的話,你是不是想造反?”
這麽一鬧,花房裏的其她宮女看過來,七嘴八舌地勸她:“小桃,你又惹事,小心等劉總管回來,該生你的氣。”
“是啊是啊,不就是給大公主送盆花嘛,大家都是姐妹,送花又不是害你,回頭等大公主給了你賞賜,可別忘記咱們姐妹啊。”
小桃說不過她們,又怕自己不答應她們再做出別的什麽事,惹了劉總管不去找彩月,她端起架子上的茉莉花,朝外走去。
大公主是當今聖上的親姐姐,早先已經嫁人出宮。最近不知為何,又突然回到了宮裏。小桃一路走走停停,又問了人,終于到了大公主所在的宮殿。
宮殿門口聚了十來個宮女和太監,在一起低聲說話:“聽說大公主又發脾氣了,在打人呢。”
“可不是,被聖上關禁閉了,半個月不能出來呢。”
“為何?”
“昨日去前朝調戲了進宮觐見的武将,被聖上看到了。”
“.....大公主和離之後,竟這般豪放。”
小桃心裏咯噔一下,她不關心大公主是禁閉還是和離,只知道她現在在生氣發火。
主子心情不好,最先受連累的就是她們這些當奴婢的了。為今之計,最好是離大公主有多遠跑多遠。可是看着手中的金枝玉盞,小桃攥緊花盆底檐,猶豫片刻後還是擡腳走了進去。
院裏空闊,放着數十個巨大的水缸,裏面種植的夏荷已經盛開,随風飄過來,帶着清晨特有的淡香。小桃聞着這股香味,壓下砰砰的心跳聲,朝着正殿走去。
殿門口站着兩個身着粉色宮裝的嬌俏宮女。
看到小桃過來,其中一個示意她跟自己進殿,仰着笑臉朝裏面說道:“大公主,花房來給您送花了,是您一直想看的金枝玉盞呢。”
她說着,悄悄伸出胳膊在小桃的背後輕輕一推,自己則退到了小桃的後面。
小桃反應不及,腳邊就落了一個半人高的青玉花瓶。
“給本宮滾出去!”一道尖銳的女聲從裏間傳出。
花瓶落地,噼裏啪啦,摔成碎片。
小桃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似是沒聽到這般響。
她這麽鎮定,倒是吸引了裏面人的注意力。
粉衣宮女看到大公主臉色稍緩,從小桃的身後走出來,進入裏間:“大公主,婢子瞧着這金枝玉盞煞是好看,公主出來看看罷?要是得不到公主的賞識,它再傷心敗了可怎麽好。”
小桃低着頭,目光固定在盆中茉莉的白色花瓣上。耳邊聽到兩人的腳步聲從裏間傳過來,大公主聲音婉轉:“就你會讨本宮開心,行了,拿進來吧。”
小桃端着花盆,向裏走了兩步,把花盆放到了圓桌上。
她不敢擡頭看人,也能感覺到有兩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小桃稍加思索,就看到腳下五顏六色的地毯上,沾了些還濕潤的污泥。
那是從她鞋底掉落的。
灰棕色的繡鞋下,小桃的腳趾緊緊地摳着鞋底。她想跪下請罪,就聽頭上傳來大公主的聲音:“你是花房的?從前怎麽沒有見過你。”
小桃謹慎地回道:“回大,大公主,婢子是,是花房,房宮女,叫小,小桃。”
話說完,就聽頭上傳來一聲調笑:“是個小結巴,怪不得沒見過你。”
笑聲雖沒有惡意,仍讓小桃紅了臉。
“回去吧,本宮還沒有為難小結巴的癖好。”
小桃恭敬地行了禮,依舊低頭走出去。轉身的時候,又聽大公主慵懶地開口:“去叫梨園的人來,本宮想聽戲了。”
粉衣宮女立刻接上:“是,公主想聽什麽?”
“恩,今日本宮想聽個新戲,就叫《小結巴唱戲》吧,肯定很有意思。讓他們去準備,午時醒了本宮就要聽。”
小桃已經走到門口了,還能聽到裏面傳來女子嬌美的笑聲,像是銀鈴铛一般,好聽。她揉揉臉,花已經送到了,她也該回去了,說不定劉總管已經找到彩月了。
從花房到大公主的宮殿,這麽一個來回,幾乎用了她大半個時辰。小桃再回到花房的時候,裏面人已經各自外出幹活。她裏裏外外找了一遍,也沒有看到劉總管的身影。
小桃的心裏越來越焦急,劉總管進宮已經三十多年了,結識的朋友遍布各個宮殿。要是連他都找不到彩月,那她就更不可能了。可是去哪,再找比劉總管更有話語權的人。
慌亂之中,她出了花房,來到昨日她最後和彩月見面的禦花園。
花園入口處站了兩列緋衣侍衛,那是聖上的親衛軍才能穿的顏色。也就是說,當今聖上正在花園裏賞花。
滿宮裏,再也沒有比聖上更有話語權的人了。
小桃腦子一熱,向前沖了兩步,在親衛軍眈眈的目光中,又彎着腰退了回來。
那些親衛軍們個個都人高馬大的,身上的佩刀鋒利的好像随手一揮就能把她的脖子砍斷。
小桃有些害怕。
但是聖上可能是唯一能救彩月的人了。
想到這,小桃握緊雙手,目光逐漸堅定下來,從一旁的小路上,繞道進了禦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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