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生
江家的貨船在覓海失控,觸礁沉了,江家大少爺就在那商船上,連人帶貨葬身海底。
那位可是江家的聚寶盆搖錢樹。
自從江家大當家的暴斃,短短十幾年間,大少爺江縱獨自一人撐起江氏家業,讓江家從一普通商戶搖身成為瑾州極負盛名的商賈世家,商號遍布全國,其人手段高明,詭計多端,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
大少爺死訊傳回瑾州時,這噩耗本該讓江家大院驚雷貫頂哭天搶地,卻偏偏按捺着消息不報官府打撈,索性就把喪事給辦了,叫人瞧着蹊跷。
——
正趕上地府排隊投胎,一個個鬼魂兩手空空,唯獨江縱自己拖着一船華貴珠寶冥器,茫然走在隊伍最後尾兒,仰頭看了一眼牌匾,頭上赫然三字“冤死鬼”。
每個冤魂頭上都隐約顯現着生前死後的畫面,覓海的沉船緩緩沒入水中,江家大院裏,二叔和三叔披着白布,争吵着将江縱名下的財産和田地分到自己手中。
他的同胞弟弟江橫也沒幸免于難,那小書呆子在官府門前跪了三日,替江縱喊冤,抱着江縱的靈位向每一個人訴說兄長是為人所害,求官府嚴懲謀殺兄長的兇手,卻被抓進大牢裏,沒多久便含恨去世了。
“得了……死都死了,還給我看這個,堵不堵心啊……”江縱不耐煩地攥着手裏的纖繩,拖着一條船的金銀珠寶,臨死那條貨船裏面是準備倒賣的盜墓賊的冥器,冥器是死物,能帶進閻王殿來。
守獄門的鬼君核對名冊,最後就剩江縱一個人,鬼君咳嗽一聲,公事公辦念了一遍生平:“江縱,唯利是圖,行事放浪輕浮,實為一奸商小人,活該被自家人算計死,呸。投個爛胎吧,投成大鹽坨村兒孫老太太的搓腳布。”
江縱:“……”
鬼君合上名冊,一擡頭,瞧見江縱手裏拖着一整船光芒閃爍的金銀珠寶,愣了愣。
一個眼神兒就讓江縱逮着空子鑽了,他客氣地把纖繩往鬼君手裏一遞:“身外之物,身外之物,您笑納。”
鬼君推托不過,揚手收了。
江縱趁熱道:“小人生前也沒做大惡,這搓腳布是不是……”
鬼君咳道:“你死不瞑目,怨氣太重,許你下去重新活過,務必把怨氣散盡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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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縱悄聲讪笑:“求大人指點一二。”
鬼君得了賄賂,樂意多提點兩句:“前世發財了,今世要敗家,反着來,明白吧,你若不這麽做,被上邊留意着了,還是會照原樣慘死一回的,跟前世做的事差別越大,你過得就越好,反之,就會遭血光之災。”
江縱眯起一雙狡黠鳳眼:“明白。”
——
他再睜眼,面前擺着一桌山珍海味,清蒸鲥魚上撇的幾片兒火腿香味直往鼻子裏鑽,周圍宴席賓客酒過三巡,喧嚷吵鬧,江縱眼前朦胧,腦海裏一陣恍惚。
記得當時被腥鹹的海水灌滿口鼻,冰冷刺骨的海水刮擦着身體,似乎有個人在拼命救他,可他身子被凍得僵硬,也睜不開眼睛。
只能感覺到自己被一個暖和的人緊緊抓住,他在自己耳邊嘶吼,說的是什麽,那聲音似乎很熟悉,江縱記不起來。
他漸漸在水中失去知覺,随着金銀珠寶一同墜入漆黑海淵。
“剛剛是……做夢?”江縱臉上浮現酒醉熏紅,按着抽痛的太陽穴,閉了閉眼睛,碰灑了手邊的酒盞。
“醉了?”身邊坐了位少年,眉眼跟江縱也有六七分相像,少年匆匆給江縱倒了杯茶灌進嘴裏,然後扶起腦子仍舊混沌的江縱,跟同桌賓客賠了個不是:“二叔三叔,兄長醉了,小侄扶他去歇息,稍稍失陪,還請寬恕則個。”
二叔聽罷,眼珠微微一轉,裝作推杯換盞顧不上他,随口嚷嚷道:“哎則個則個,快去吧。”
聽着聲音熟悉,江縱勉強睜開醉眼瞧了瞧,喃喃嘀咕:“江橫……?越長越矮呢……怎麽長得跟十幾歲小孩兒似的……老子教你多少遍,快三十而立的人了,你不能老是讓你哥我罩着啊……讀什麽書,別讀了……”
江橫唉了一聲:“此言差矣,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
江橫小他六歲,兩人是同胞兄弟,考了那麽多年功名都沒考出什麽名堂,江縱瞧不起他,江橫也不愛去江縱面前讨嫌,埋頭念書,兩人關系其實挺疏遠冷淡。
江橫扶着江縱去宅院卧房歇息,好不容易把人給搬上了床榻,擦了把臉清醒清醒:“江縱,今日是你二十四歲生辰宴,可是忘了?”
江縱懶洋洋摟着江橫,醉醺醺嗤笑:“是你、你的生辰宴……”
江橫扶着江縱肩膀無奈道:“吾年底方十八,還未及冠。”
爹剛死不久,這大哥又是個浪蕩子扶不上牆,現在兄弟倆就靠吃家裏的餘錢過日子,江橫本就憂心遲早坐吃山空,大哥又不管事兒,急得江橫嘴裏都起了燎泡。
爹留下的銀子不多,被二叔三叔借着辦喪事的由頭強行分去不少,田産商鋪倒留下來了些,可是也因為無人打理十分蕭條,瀕臨關門,若再只出不進,想多維持幾年溫飽都有些捉襟見肘,更別說大哥花錢如流水,他只會讀書,對生意一竅不通,銀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啊。
江縱睜開醉意朦胧的眼睛仔細打量面前這個小孩兒,倏然收斂笑容,怔怔捧起江橫稚氣未脫的小臉打量。
江橫他不是……抱着自己的牌位,死在官府大牢了嗎。
我、我居然不是個牌位。
江縱扔下江橫,幾乎連滾帶爬摔下床榻,去銅鏡前看了一眼自己。
鏡中還是個年輕男人,一雙鳳眼慵懶俊美,跟當年輕狂浪蕩、尚未以一己之力撐起江家家業的自己別無二致。
操,真重新活了。
——
門外丫鬟通傳了一聲:“大少爺,樂家公子樂連想見您。”
江縱還沒緩過神,愣愣看着站在雕花木門外的人影輪廓。
前世的樂連……比現在高大,那冷峻的模樣似乎已經浮現在江縱眼前。
江橫知道他哥跟樂家小公子不對付,當街起過一回沖突,其實細細想來還是江縱自己沒事找事瞎嚷嚷,人家根本沒跟他大哥一般見識。
但樂連誠心來他哥生辰宴上添堵,江橫敲了敲門板吩咐丫鬟:“兄長身子不适,不見客,失禮了。”
門外靜靜站着的人影顫了顫,猶豫了一會兒,轉身離開了。
“等等,讓他進來。”江縱忽然走過來,一把拉開木門。
樂連還沒走遠,背着一個小包袱,回頭淡淡看了一眼江縱。
江縱頓時失神。現在連樂連都還是個小孩兒呢。
樂家小公子跟江橫同歲, 就是這小煞星,前世成了江縱頭號大敵,這小孩兒做生意也有兩下子,不到三十歲就成了富甲一方的大商戶,跟江縱生意上起沖突,江縱本打算拉攏他,無奈造化弄人,兩人矛盾越來越深。
江縱手段下作,狠狠整治樂連,拼着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狠勁兒,自己也折進去不少財力人脈,花了血本才扳倒樂連,兩人最終分道揚镳,老死不相往來。
江縱抱臂倚在門邊,微揚下颏,眯起含着醉意的狹長鳳眼睥睨着樂連:“找我?”
這可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啊。
樂連并未回頭,漠然道:“我要走了,大概幾年回不來。”
江縱印象裏有這麽個事兒,當初他二十四生辰宴上,樂連也來找他告過別。聽說是去北方做生意了,确實挺長一段時間沒給江縱添堵,回來以後樂家逐漸昌盛,與江家分庭抗禮,不相上下。
當初樂連來跟自己告別的時候,江縱根本不在乎他去哪兒,随口就說了句“愛去就去呗,我管你呢。”
其實江縱至今也沒明白,兩人這時候關系雖不至于劍拔弩張,平時卻也不過是說幾句話的交情,也從來沒琢磨過他特意來告個別是什麽意思。
但這輩子得做跟從前相反的事兒啊。
江橫皺着眉,正想怎麽不失君子風度地把人攆出去,免得讓他兄長堵心,沒想到江縱卻笑了,說:“去那苦寒之地做什麽,留下吧。”
樂連冷漠的背影顫了顫,回過頭,望着江縱,眼神詫異。
他從沒想過會被任何人挽留。甚至沒跟樂家大院的任何人提起自己要走,他只是想來跟江縱說一聲而已。
前世樂連少年時光都在北方做生意,與江縱交集不多,重回瑾州時已是個眼裏只有利益的冷漠男人,江縱被這意外惹人憐的小眼神逗笑了:“江橫你先出去,我跟樂小公子說兩句。”
江橫憂心地看了一眼江縱,請樂小公子進去,自己帶上了門。
房裏就剩下他們倆,江縱往美人榻上懶洋洋一窩,托腮瞧他:“混進我的生辰宴就為了說這個?”
樂連有些無措,板着一張冷臉,從袖口裏摸出一枚耳環,耳環做工精細,墜着一枚藍寶石,遞到江縱面前。
江縱眉頭微微挑了挑,他做了十年當鋪生意,這雙眼睛識貨還從沒出過岔子,樂連手裏那個寶石成色不錯,工藝也是上了心的,也算貴重,能值個千來兩,脫口道:“你是死當還是活當?石頭成色一般,做工也就過得去,給你當個二百兩銀子,月息三分,桌上那筆遞我,給你開當票。”
江縱以為這小孩是路上盤纏不夠,想着反正他回來就是富商了,多敲詐幾分息錢,劃算得很。
樂小公子臉色一僵,攥緊了手裏的寶石耳環,可那局促僵硬的一句“生辰禮”已經脫口如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
江縱正打算去開當票的手尬在半空,微張着嘴與樂連對視。
這還是前世水火不容的對家嗎。
“喲。”江縱怔怔看着樂連,伸手去拿他手裏的寶石耳環,小公子抿着唇緊緊攥着不松手,江縱索性用細長手掌包住樂連的手,揚起眼眸,“送我的?”
緊攥的拳頭被一只溫潤白皙的手握住,樂連耳朵根發熱,冷淡的臉頰上透出淡淡的紅暈。
江縱翹起嘴角,前世的樂連對自己避之不及,常常拿看着陰溝癞蛤蟆的眼神掃他,沒想到,小時候還挺純情呢。
他趁機又道:“你還這麽小,別去遠處,留在瑾州吧。”
樂連略微遲疑,把寶石耳環扔到江縱手心兒裏,提起自己的小包袱默默往門外走。
江縱忽然起身,在樂連出門前,從他身後按住了剛開一條縫的門板,小臂撐着門,微微歪頭湊近樂連臉頰:“來找我不止這一件事吧?”
淡淡的酒氣噴灑在鼻息間,江縱醉意朦胧的臉上燭光輝映。
“你喝醉了?”樂連身子一顫,明顯對江縱貼自己這麽近有些抗拒,卻忍着不适道,“我想從你這裏貸三萬兩銀子,十年後連本帶利還你。”
江縱恍然,原來前世他來是為了借貸,可惜他還沒聽見下文兒就把人家趕走了,這是唯一一次樂連有求于他。
前世的樂連也有三十三歲了,比現在高大,也更加讓人不想輕易靠近。小時候的樂連臉頰好嫩,借着燭光還能看見臉蛋上細小的絨毛,仿佛一掐就能掐出水來。
“縱橫錢莊的規矩你知道吧?月息三分,十年後你可得還我十萬息錢,這還沒算你利滾利呢。”江縱不想讓他去北方,修煉成經商高手回來與自己作對,故意惡心他道,“你若是親我一下,我就考慮把銀子貸給你,不收利息。”
“什麽?”樂連的眼睛倏地瞪大了,半晌才回神,受了莫大羞辱似的避開江縱,獨自走了。
“嘿嘿,跟我鬥。”江縱早知道樂連的反應,上輩子就是一個三綱五常男女授受不親的假清高,這輩子注定還是。記得從前,樂連三十來歲卻只娶了一房小妾,是樂家的一個丫鬟,也不知道怎麽撮合的。
樂連在樂家并不受重視,手裏的現銀想必也沒有多少,想到跟自己借貸,必然是想去北方發展一番,但江縱就是要樂連翻不了身,要他永遠成不了自己的對手。
樂連一走,江縱先叫小厮去城外水道打點一下守衛,讓樂連的貨船出不了瑾州城,随後饒有興致地打量手心裏的耳環:“小鬼頭打的什麽鬼主意,還送我禮物……不會有毒吧。”
他上輩子走南闖北,見過的好東西多了去了,忘了瑾州還是當年那個小縣城,沒成為大商界,這等品相的藍寶石着實不多。
江縱溜達到鏡架前又端詳了一遍自己,啧啧感嘆這玉樹臨風的小模樣,眼角還沒生細紋,還沒被一家之主的擔子壓得飽經風霜滄桑憔悴,這時候還是個扶不上牆的敗家子兒呢。
随後把那寶石耳環扔到硯臺邊兒,給自己倒了杯茶,臉色漸漸冷冽,目光不善。
他恨樂連,憎惡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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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