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報複

江縱有個毛病,對身邊人過于護短。

雖說前世與弟弟關系不冷不熱,也絕對沒放過任何一個對江橫出言不遜的人,前世江縱有財有勢,誰若得罪他身邊人,那就是打他的臉,指定是要被江縱暗地裏放的陰招報複得脫一層皮。

江縱冷哼了一聲,坐回椅中,随手潑了杯中已微涼的茶水,擺手叫丫鬟骨朵兒倒茶。

趁着幾位掌櫃猶豫着挑石頭的工夫,江縱望了一眼林家玉鋪的老板:“行家不暗賭,林老板,開個窗再要價吧。瑾州還沒人做過賭石生意,誰知道你這堆石頭裏有幾塊是好場口裏進的貨,你得給我們看點真東西,不然誰給你當冤大頭呢。”

賭石也分暗賭和明賭,開窗便是擦開一塊料皮,看看裏面是什麽成色,再決意賭不賭,這是明賭。

俗話說“擦漲不算漲,切漲才算漲”,擦開的玉皮若是成色好,料子便會加價,但切開以後敗絮其中的也有得是,但至少風險比像孫掌櫃那樣蒙頭賭小些。

孫掌櫃不滿自己當了這冤大頭,心裏卻也知道,自己不算什麽行家裏手,頂多略懂皮毛,不開窗瞎猜,只能越賠越多,也只好應和江縱。

幾位懂行的掌櫃紛紛應和。

樂連皺了皺眉,默默看着江縱逐漸陰郁的眼神,心想林家玉鋪興許要倒黴了。

可放在從前,江家大少爺壞是壞,卻沒這麽多花花腸子,似乎從生辰宴那一夜起,這人就有些不一樣了,多了三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狡猾氣息。

林老板額頭滲出幾滴汗來。

江縱這浪蕩子,怎麽忽然就變得難纏起來,從江縱坐在這兒開始,他多說一句話,就把林家玉鋪往火坑裏推一步,可恨。

翡翠原石出自哪個場口也十分有講究,有的場口出綠多,但價格高,有的場口品質差,但價錢低,林老板确實是想借着瑾州賭石生意未盛的時候宰一波外行客,這些料子裏混了不少廉價的次貨。

可瞧着現在這情形,若不答應開窗明賭,這批貨就砸在手裏了,為了這批貨,林家從錢莊裏貸了不少銀子,賠不得。

于是只好硬着頭皮開了幾個窗,頓時桌上哪塊是廢料,哪塊有前途,都更加明了。

江縱微笑着慫恿孫掌櫃,手中折扇略略一指:“孫掌櫃,我看剩下這些都挺好,你手邊那個,水頭多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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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掌櫃可不敢再大意,拿起石頭敲敲打打,對着光左看右看,挑了一塊白皮料,開窗的那一塊确實水綠漂亮,卻不好斷定裏面是不是一樣好成色,有些猶豫。

這時候江縱便托腮磕起了瓜子,小聲跟樂連說笑:“我跟京城的賭石行家玩過幾日,聽說白皮料不好出貨,就算開窗那一小塊漂亮,裏面說不定都是綿和裂呢。”

“……”樂連不知他到底想幹什麽,只好沉默,裝作打量石頭,不再說話,餘光卻久久停留在江縱臉上。

江橫輕輕推了推他哥,低聲斥責:“少胡說了,你那京城的朋友不過是個纨绔,他哪懂這個!”

孫掌櫃咬了咬牙,偏不信江縱的邪,大手一揮,五百兩開了這塊料。

石頭一開,沒想到竟只有開窗那一塊是綠,裏面整塊白花花的綿廢料。

氣得孫掌櫃連連跺腳。

江縱遺憾攤手:“你看,我早跟你說了,寧買一條線,不買一大片,開窗開出一大片綠色,裏面大多都是廢料。”

這塊賭石也是前世江縱血虧的一塊,起初光看外表江縱還隐約有些不确定,一開窗就記起來了,這顏色,江縱一輩子也忘不了,花了一千兩銀子,就打出了個搗蒜的碗。

衆人都更加猶豫了,再是行家也不敢賭這場口不明不白的料子,林家玉鋪的信譽似乎在坍塌。

江縱見氣氛到了,一拂衣袖,指了其中一小塊,問林老板:“這塊開了窗,要多少?”

料子開了窗水頭還不錯,林老板比了個一。

江縱微揚下颏:“江橫,一千兩,銀票拿去。”

江橫眼睛都瞪圓了,悄聲數落:“你沒看孫掌櫃賠得多慘,你還敢玩!”

江縱微挑鳳眼:“這錢放手裏燙手,趕緊花幹淨,不然二叔會找上門來讨的。”

江橫捂着貼身的兜子不讓江縱拿。

林老板借機走過來,在江縱耳邊道:“不如這一千兩就從林家貸的銀子裏扣。”

江橫一聽還放了心:“就這麽辦吧。”

江縱卻冷冷翹起嘴角,趁着江橫不注意,手快一下子從他手裏抽出銀票,交給林老板:“不行,爺有銀子。去,好好記在賬上,給我出個據條。”

林老板只好照辦。

據條一到手,江縱讓解玉師傅切料。

胭脂盒大小的一塊石料,要價一千兩,簡直是開玩笑。江橫氣得牙差點咬碎了。

幾位掌櫃捋着胡子等着看這敗家子的笑話。

他們早已看慣江縱的笑話了,江家大少爺向來是揮金如土,能花千兩去花樓買小倌兒唱個小曲兒,花天酒地一事無成。

那石頭一開,渾然漆黑,竟像塊黑炭。

在場幾位掌櫃忽然變了臉色。

孫掌櫃瞧見比自己還慘的,嗤笑江縱:“我看是這石頭不行。”

“……”江橫瞧了一眼切面,當場要暴斃街頭。

只有江縱仍舊那副氣定神閑的模樣,給自己倒了杯茶。

樂連眯起眼睛看了一會兒,道:“在下眼拙,怎麽瞧着是墨翠。”

林老板一驚,趕緊過來瞧了一眼。

他是在玉鋪裏幹過幾十年的老行家了,拿起那兩塊切開的石頭時,手指微微發抖。

江縱懶洋洋接過那兩半石頭,手指在面上比了比:“能出兩個镯子呢,我記得一對墨翠镯子在京城德韻昌能叫上萬兩,這塊料怎麽得也能六千兩出手吧。”

江橫又活了過來,瞪大眼睛盯着江縱手裏的這塊黑炭。

“真、真的假的。”江橫呆呆問他。

江縱一雙鳳眼驕縱地挑起來,眼中的神采流轉,露出些輕松笑意來:“真的。”

樂連忍不住把餘光又放在了江縱臉上。

江縱把墨翠撂在桌上,興致勃勃地跟周圍掌櫃熱絡地聊起賭石的竅門來,談起自己在京城德韻昌的朋友,還對着桌上的石料指指點點品頭論足。

其實他也不大懂,這塊墨翠是他曾買過的少數幾個好料之一,之所以這麽快就把它切出來,是因為想幹票大的。

江縱擡手蹭了蹭江橫的下巴:“知道為何非拿現銀賭了?”

他沒讓林老板拿買石頭的這一千兩抵欠的債,就是怕林老板賴賬,若沒切出好料,林家拿一塊廢石頭抵了一千兩債,只賺不虧,若切出好料,無憑無據的,林家想賴賬也有足夠的說辭。

江橫小聲嘀咕:“知道了……這次是你走狗屎運……見好就收,不許再玩了!”

“行。”江縱哼笑,把剩下的銀票和兩塊墨翠都塞給江橫,“拿好了。”

江橫松了一口氣,心裏又忍不住替他哥哥高興,只是不肯形諸于色。

江縱果真沒有再出手,而是一邊和周圍客人閑聊一邊看着別人開石料,客人們見這敗家子都走運開出了墨翠,自己又差在哪兒?紛紛跟着賭。

樂連默默看着,漸漸發現了些蹊跷。

自從江縱開出墨翠以後,賭石的客人們開始對江縱的說法有些在意,時不時瞟向江縱的眼睛,準備從江縱眼睛裏讀出些什麽。而江縱又故意不肯多說,只是偶爾盯着幾塊石料認真打量。

有眼尖的人就順着江縱的目光挑石頭。

結局無一不是開出廢料,就是品相成色一般的廉價玉,要不然就是裂多,血虧,偶爾有人能開出成色稍好的,卻也不曾大賺。

一整日過去,林家玉鋪滿地是廢料,桌上還剩幾塊價偏貴的石料無人肯開。人群也漸漸散去。

樂連一直都感覺江縱有問題。

他在想盡各種辦法,用言語和眼神誤導周圍人去賭廢料。

“還真是深藏不露。”樂連舔了舔嘴唇,伸手指了桌角扔的一塊江縱從沒正眼看過的一塊拳頭大的石料,因為太小,開窗時都沒顧上它。

标價二十兩銀子。

林老板這一日收獲頗豐,也并不在乎這二十兩的小石頭,見樂連要了,心裏還覺得挺寒酸,開了據條扔到樂連手上。

江縱卻忽然坐不住了,展開折扇掩面道:“那塊小石頭能是什麽好東西,這大小也開不出镯子,二十兩做點什麽不好。”

樂連微微揚起眼睑,輕聲問江縱:“你喜歡?”

江縱咽了口唾沫,心裏罵了這小畜生千八百遍,心說老子在這兒費了半天嘴皮子,為的就是壓價買這幾塊好料。

江縱輕哼了一聲:“玉石生意挺新鮮,等會我就去與林老板談談入個股,你若只是拿來玩玩,你手上這塊,五十兩給我吧。”

也不知這小子眼睛怎麽這麽毒,一下就挑了個極品琉璃種,這大小能做兩個扳指蛋面,雕工好些,成品上萬兩都不難。

前世這塊小石頭跟江縱無緣,被京城德韻昌那位朋友開走了,悔得江縱腸子都青了。

樂連看了看江縱,又低頭看了看手裏的小石頭,微笑道:

“不給。”

江縱深吸了一口氣,莫生氣,氣出病來無人替。

他呵呵笑了一聲,展開折扇輕搖,跷起腿坐在椅中,看了一眼不遠處帶着骨朵兒去和林老板談欠貸的江橫,對樂連道:“行,這兒就你我二人,我給你透個底,你手裏這塊我瞧着皮料不錯,裏面能出綠的機會大,但尺寸确實太小了,頂天兒能打個戒面,你又沒門路找工匠,這麽的吧,我出五百兩,你把這塊料子讓給我。”

樂連捧着手裏的小石料,半點不動心,輕聲婉拒:“縱爺,您家大業大,這塊小石頭就當賞我吧。”

“死孩子。”江縱冷哼了一聲,捏住樂連嫩嫩的小臉,扯了扯,咬牙切齒地笑笑,“小子,上輩子是我大意了,給了你去北方修煉的機會,你以為就憑你現在沒斷奶的小娃娃年紀,還能跟我鬥?”

樂連茫然地望着他,左邊臉蛋被捏得紅紅的,左眼裏都要溢出眼淚來:“縱爺……您說笑呢吧……”

“哼。”江縱扔下樂連,起身帶着江橫走了,“小橫,回家。”

今日沒白搭銀子打水漂,江橫心裏慶幸,對江縱就稍微順從些。

樂連望着兄弟兩人緊挨着慢悠悠地回家,攥着手裏的石料,揉了揉被江縱捏得腫痛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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