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潮海

甲板上稍微有些混亂,樂連匆匆抱着江縱鑽進貨船內室中,敲開了随船的雲游醫人的卧房。

樂連的态度忽然比見了侯爺還恭敬,甚至向那位德高望重的雲游醫人低了低頭:“雲行先生,我哥不大舒服,您勞駕替他瞧瞧。”

雲游醫人得體微笑,放下筷子,挽袖給江縱診脈。

雲行先生垂着眼睑,側臉溫柔寧靜,聽說已近不惑之年,但保養得宜,看得出年輕時是位美人。

他卻不是面上瞧起來那麽好惹的。

這位雲行先生醫術精湛,足以活死人肉白骨,卻極其任性,若求醫的态度恭順,他心情好了便如春風和煦,心情不好便任你生死由天,歷來不論富貴強權,只要強迫他行醫,必然暴斃街頭,死了都不知是誰出的手。

樂連也對這位行跡神秘的雲行先生有所耳聞,先生願意搭他的貨船算是賞了他面子。

雲行先生診罷脈,擦了擦手,緩緩道:“無甚大礙。只是過于恐水罷了,我還未見過如此恐水嚴重的病人。”先生抿唇微笑,“普普通通的溺水都無法造成這般嚴重的驚吓,他像曾經溺斃過一般。或許是我醫術不精了。”

雲行先生撿起筷子,挑起還剩一半的蛋花面,慢悠悠地吃。

“曾經溺斃過……”樂連坐在木床邊擔憂地握着江縱的手,江縱緊閉着雙眼,緊緊抓住樂連的手指,臉色蒼白如紙。

雲行見那青年焦躁不安地等着,便與他輕聲閑聊:“江家大少爺江縱,瑾州有名的花花公子,我也曾見過他呢。”

樂連緩緩舒了口氣,放松了些:“先生也見過縱哥?”

雲行唇邊常挂一抹淡然笑意:“嗯,他對我說,‘美人兒白衣最是出塵,不知本少可否有幸請公子堂前小睡半日,共敘凡間風月’。”

樂連嘴角一抽,臉上表情頓時僵硬,讪讪咳嗽。

縱哥居然當衆調戲雲行先生,放眼南安北華,還有哪個登徒子敢這麽跟雲行先生說話,這梁子可結大了。

雲行淡笑道:“那已是七八年前了,放心,我不記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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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連只得嘆氣,“先生見笑。”

雲行先生寬容大度,給江縱紮了幾枚銀針,片刻便醒轉過來,被樂連抱進了另一間卧房歇息。

直到傍晚,江縱的精神才好了些,吃了半碗肉絲粥,就着牛乳和面蒸的兩個小饅頭。

樂連坐在身邊陪着他,攬在腰間替他揉着睡麻了的手臂。

“沒事兒,意外。”江縱若無其事喝粥,臉色紅潤了些,輕松道,“累着了吧,我這麽沉。你吃了沒,一塊吃。”

樂連搖頭,“你很輕。”抱在懷裏像片蒼白的羽毛。

“還沒,你喂我嗎。”樂連玩笑般垂眼看着他。

江縱回過身,舀起一勺粥,還特意多刮上幾根肉絲,喂到樂連唇邊:“這船上廚子真不錯,我特意從迎春樓雇來的,再遠不能累自己,再苦不能苦自己。”

“嬌氣。”樂連彎起眼睛,暗暗受寵若驚地吃了江縱喂的東西。

他曾經以為他被所有人抛棄。但江縱是特別的,江縱讓他知道,原來他撒嬌也能擁有回應。

一路風平浪靜,沒什麽大風浪,順風順水到了潮海,路上花了十日,除去返程的十日,侯爺給的期限還有三個來月,理應足夠。

潮海着實冷寒刺骨,江縱披着厚實的白狐裘,抱着手炭爐,凜冽的寒風還一直往骨頭裏鑽,冷得要命。

前世他雖去過無數地方,潮海卻是第一次來,因為太嬌氣,嫌這邊苦寒,運貨送貨都是派幾個掌櫃夥計來看着,用不着江縱親自跑一趟來受罪。

這地方幹冷,幹巴巴的冷風像刀片,捂着手炭爐,手心裏不管多燙,手背都凍得僵痛難忍。

樂連給他搓了搓手:“江邊碼頭冷,等卸完貨,往城裏去就暖和多了。”

“喲……這小風,往骨頭縫兒裏鑽呢。”江縱把狐裘攏嚴實,牙齒瑟瑟打顫,“我老胳膊老腿兒的可沒法與你們年輕人比。”

說罷想到他現在也不過二十六罷了,又是一陣郁悶,原來他年輕的時候的身子骨就沒法跟年輕人比。

兩人先看了看貨,石珍珠粉看起來平平無奇,在日光下卻晶瑩發亮。

江縱皺眉:“這不就是咱們南安的碧水琉璃嗎,這兒改叫石珍珠了?”

樂連仔細撚了些查看:“或許是兩地叫法不同,朝廷欽點的牌子響亮,普通人家也不敢用,自然就珍貴了。”

江縱嗤笑:“碧水琉璃在咱們那兒五百文一斤,這石珍珠要三兩一斤,果真有價無市。”

跟潮海石家訂了三十萬斤石珍珠,先交了一半定金,九十萬兩銀子給了一半,其餘的等貨齊了再補全。

石珍珠得現采現磨,派師傅去礁石上挖,三十萬斤怎麽也得挖個幾十日,這段日子沒什麽事兒,江縱閑不住,在潮海城裏到處轉悠。

潮海與狄族接壤,城裏不少披熊皮挂豹牙的狄族大漢游走賣貨,東西也大多是鮮少人見過的新鮮玩意兒。

狄族的小孩兒們穿着黑熊襖提籃子叫賣,跑到江縱身邊兒,輕輕拽拽江縱的衣角,眨着黑漆漆的大眼睛,用不熟練的漢語脆生道:“漂亮阿哥,凍梨,買啦。”

狄族小孩踮腳把小籃子舉起來,裏面滿滿一籃凍得黑漆漆的梨子,想讓江縱嘗嘗。

樂連偏頭用鼻尖蹭蹭江縱耳垂:“是這兒的土産,嘗嘗嗎。”

江縱蹲下來,從狄族小孩兒手裏接了個凍梨,咬了一口,甜絲絲的,清香十足,他剛想說多買兩個,那狄族小孩兒伸出小手,狡猾一笑:“漂亮阿哥,十兩銀子。”

江縱眯眼哼笑:“小鬼,這麽小點兒就學會宰外地客了?”

小孩嘻笑:“你咬了一口,就是十兩銀子。”

江縱若有所思:“你賣的凍梨都是豬肉味兒的?”

狄族小孩兒一愣:“豬肉?”

江縱驚詫,把凍梨遞到小孩面前:“豬肉味兒沒錯啊,你嘗。”

小孩兒驚訝地湊過去聞了聞,又咬了一口,嚼了嚼,還是凍梨味兒的。

江縱一笑,伸開手:“咬一口十兩,聞一下五兩。”

“臭老頭子!”小孩氣呼呼地跑了。

樂連拉住那小孩,給了他一把銅錢,多買了兩個凍梨包起來給江縱拿着吃。

江縱倚靠着樂連邊笑邊吃:“小屁孩兒還跟我鬥,我宰客那會兒他親爹都還沒出生呢。”

樂連拿他沒法子,輕輕捏他耳垂:“哥,你也是個小孩兒,長不大。”

江縱樂意。

“嘗嘗,還行。”江縱把吃到最後一口的梨肉塞到樂連嘴裏,冰涼清甜。

樂連皺眉:“不好吃。怎麽會有人喜歡吃這東西。”

江縱邊吃邊道:“小屁孩兒,對自己讨厭的東西,成功的商人得了解別人為何喜歡,失敗的商人才質疑別人為何喜歡。”

“回去的時候買一批冰塊和梨運回去。”江縱漫不經心交代,“貨船空着也是空着。”

樂連了然:“瑾州天熱,想必會受追捧的。”

江縱笑了笑:“嗨,就是想讓瑾州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嘗嘗好東西。”

逛了沒一會兒,又有狄族小孩兒拎着小籃子過來賣東西,拿起一顆大紅棗,磕磕巴巴地跟江縱說:“送子果!阿哥生孩子!”

江縱沒忍住噴了出來,煞有介事地認真挑了幾個買下來,拿到樂連面前晃:“看見沒,送子果,小連兒咱們生個胖小子吧。”

樂連凝重道:“這地方真的有送子果,你別不信,狄族有巫蠱,有這種東西一點都不奇怪。”

江縱忍笑:“這不是大棗嗎。那行吧,今晚就生,你生我生?噗。”

樂連:“你為什麽不信……”

——

與此同時,瑾州縱橫當鋪。

江橫在當鋪中喝茶翻賬本,大哥啓程已然半個來月,至今也沒寄回一個字,讓江橫擔憂不已。

正揉着鼻梁休憩,便聽見外邊忽然人聲嘈雜,當鋪門口忽然闖進十幾個虎背熊腰的大漢,皆拿着棍棒,氣勢洶洶。

江橫一驚,趕緊站起來,警惕地靠着牆壁,旁邊的老掌櫃更是吓得雙腿篩糠,哆嗦問道:“壯士……這是幹什麽啊?”

有個畏畏縮縮的男人磨磨蹭蹭從門口蹭進來,江橫還記得他,是上回拿着嫁衣來典當的賭棍。

賭棍被打得鼻青臉腫,卻指着江橫咒罵道:“那個,雷大哥,就是這個小癟犢子,他不肯當給我銀子,我才還不上您的錢!都怪他!”

江橫也認識這個領頭的兇神惡煞的大漢,成運錢莊看場子的大哥,雷豹。

江橫輕輕推走老掌櫃,手勢暗語告訴他去找人,自己留下故意拖延,放慢語氣道:“雷大哥,這是誤會……這人我沒見他來過啊。”

賭棍破口大罵,當即把前日拿來典當的嫁衣扔在地上:“操你奶奶的,臭小子,那你現在開當票拿銀子啊。”

雷豹緩緩走近江橫,手中的砍刀在江橫白嫩的臉頰旁比劃,低聲威脅道:“小江掌櫃,他欠我三千兩銀子,你應該知道該怎麽做吧……”

江橫顫抖地靠在牆上,雷豹是想讓自己替這賭棍還錢,這算什麽飛來橫禍。

見江橫遲疑磨蹭,雷豹猛然擡手,巨大砍刀帶起腥風順着江橫臉側劈下去,江橫瞪大眼睛,吓得幾乎僵硬,只聽一聲巨響,砍刀從臉側掠過砍到身後的牆壁上,一縷發絲緩緩從江橫臉頰邊飄落。

雷豹輕輕拉起江橫的手,威脅道:“掌櫃的這雙手還得打算盤呢……剁下來太可惜。”

“不要……”江橫攥緊了拳頭,想從雷豹手裏把手抽回來,苦苦哀求,“雷大哥我去給您取銀票……”

雷豹不信他,猛地把江橫細白的手按在地上,從牆上扽下砍刀,猛然擡手下劈。

只聽一聲破空急響,一股寒氣瞬間籠罩全身,江橫吓呆了,眼前一片空白,周身驟然靜谧,半晌,眼前橫着一杆鷹翼長槍,槍尖沒進牆壁中一尺,銀色流蘇掃過江橫的臉頰,血腥彌漫。

雷豹手中的砍刀倏然落地,随着一聲脆響,雷豹頭顱錯位,緩緩從脖頸上滑落,重重滾在了地上。

隋小侯爺臉色威嚴凝重踏進堂中,俯身把已然吓得魂飛魄散的江橫單手抱起來,小臂托着身子讓他蜷縮着靠在肩窩,從牆上拽下蒼鷹逐月槍,重重往地上一立。

大地轟隆震響,當鋪貨架上的東西叮當碰撞,殺戮氣息驟然逼退在場數十大漢。

戰神的氣場壓迫力極為強大,是這種徒有蠻力的地痞混混無法想象的,頓時離得近的幾個大漢腿腳發軟,跪地求饒,站得靠外的拔腿就跑。

那賭棍連連哭嚎求饒:“侯爺,侯爺開恩,小人再也不敢了!”

侯爺的護衛在外邊竊竊私語。

夜風:“敢在侯爺眼皮子底下欺侮商戶,他有幾個腦袋。”

夜影:“就是,侯夫人的小手都敢碰,砍他個腦袋已算恩典了。”

夜風:“誰是侯夫人?”

夜影:“小江掌櫃呀。”

夜風:“……”

夜影:“……我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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