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督辦

鬼使神差,侯爺收緊了手掌,把江橫軟綢似的手攥在厚硬的掌心裏。

江橫本就懼怕極了,頓時不敢妄動,默默低頭跪着。

看着地上的小書生瑟縮着像一團小羊,隋小侯爺暴怒的心緒舒緩了些,松了手,讓江橫喘了口氣。

“你不必怕,本侯未曾遷怒于你。”恐吓文人,非武将之道。

隋小侯爺緩緩起身,負手而行,叫江橫跟着去院裏透透氣。

“是。”江橫哪敢不從,忍着腿腳發軟的不适,默默跟上。

不愧是朝中第一武将,江橫仰頭望着隋小侯爺高大挺拔的背影,似乎踮起腳才能和侯爺肩膀平齊,聽聞靖川侯單手握槍所向披靡,進宅門時瞧見四個護衛正搬運一镂空鷹翼長槍,恐怕就是靖川侯手中那杆有名的蒼鷹逐月槍。

若不是上回有幸在迎春樓見過侯爺一面,江橫還以為威名赫赫的隋小侯爺是個虎背熊腰青面獠牙的九尺大漢,光着膀子挂着一身腕子粗的大鎖,路見不平一聲吼。

不知是不是從前對靖川侯的印象太過杜撰,一眼見着小侯爺真面目,竟覺出無人可比的清俊英氣來。

隋小侯爺在前緩緩踱步,語帶薄怒道:“聖上立太子一事,你可有耳聞?”

江橫一愣,點了點頭,因為不了解個中矛盾,他也不敢随意開口,只輕描淡寫道:“略有耳聞。”

總不會是篡位失敗所以惱羞成怒?江橫越想越怕,盼着江縱趕緊回來,再晚就要見不着自己親弟弟了。

隋小侯爺壓下火氣,緩緩道:“聖上指命本侯督辦太子府建設,需三十萬斤潮海石珍珠打造珍珠瓦,你們江家蜂蜜特供做得不錯,這一次便也交給你們了,潮海路途遙遠,盡快啓程,以防耽誤工期,四個月內務必籌齊。”

想起蜂蜜特供江橫還心有餘悸,不大敢貿然接下宮中的委派,可聽隋小侯爺的語氣不容拒絕,一時拿不定主意。

江橫只好淡淡一笑:“侯爺的事我們自然義不容辭,茲事體大,容小人多思慮片刻。”

他對潮海還算略知一二,天長路遠冰天雪地,盛産昂貴的石珍珠,并非蚌中珍珠,而是長在礁石上的葡萄狀圓石,磨成粉末燒制珍珠瓦,結實致密,日光下晶瑩炫目,流光溢彩,只有皇室直系允準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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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海瑾州相隔水路千裏,最快往返也要二十來日,實際的籌備時間不過三個月出頭罷了。

丫鬟終于把不着調的江大少十萬火急請了回來,江縱匆匆系上領口銀扣,臉頰上還餘留着些微歡好過後的紅暈,這隋小侯爺來得巧,他與樂連半個月沒親熱了,好容易湊一塊兒,攪合什麽好事。

樂連随後也邁進江家大院,恭敬行禮:“拜見侯爺。小人同江少爺在茹縣查驗貨物,一時沒趕回來,還請侯爺恕罪。”

面上得體淡然,心裏想必也在罵。

江橫匆匆把原委跟江縱說了說,江縱臉色凝重,跟樂連對視了一眼。

他是知道內情的。

新封的太子并非皇後嫡子,而是賀貴妃長子。隋小侯爺身為皇後娘娘親外甥,自然向着皇後嫡子,而本應賜封太子的皇後嫡子卻只被封了景王爺。

這回讓隋小侯爺督辦太子府建設,明顯是在故意貶低羞辱靖川侯和皇後一族,怪不得侯爺發這麽大的火兒。

前世的隋小侯爺被打成景王黨羽,後來景王爺謀逆,東窗事發徹底失勢,隋小侯爺也落得滿門抄斬死無全屍。

當今聖上能做出寵妾滅妻的勾當,亦成了天下人敢怒不敢言的笑柄,曾有文臣武将聯名為隋小侯爺請願正名,可憐為朝廷赤膽忠心馬革裹屍的靖川侯,終究是活不過來了。

前世也是隋小侯爺督辦太子府建設,委派林家購運潮海石珍珠,卻不想竟然查出了疏漏,随着景王倒臺、隋岚失勢,林家一損俱損,被抄家流放。

江縱頭疼至極。

憑他一介商人,即便放在前世權勢滔天,他又能有什麽法子為皇室宗親力挽狂瀾,不過是慶幸江家命好,沒趕上這等滅門的敗運罷了。

他根本不想與隋小侯爺扯上幹系,兩年前隋小侯爺賞的京城宅子都被他托了幾道關系,轉手到關外人名下了。

正當江縱頭痛欲裂,樂連輕輕扶了一把他的腰,平靜道:“侯爺,蜂蜜特供也有我們樂家一份,這次也讓我們兩家合作吧。”

江縱不斷給樂連遞眼色,樂連視若無睹,直到被江縱踩了腳,才輕輕捏了捏江縱的指尖,安撫地看了他一眼。

隋小侯爺大手一揮,準了。

送走了這尊大佛爺,幾人聚起來商讨此事。

江縱一把揪住樂連衣領,扯得他不得不微微低下頭跟自己對視,惱怒罵道:“你個蠢貨,我給你遞眼色看不見嗎,你長眼睛幹什麽使的,就你這眼神不如去拉二胡。”

樂連:“……我看見了。”

江縱咬牙道:“看不出來我不想接這活兒嗎,還上趕着往上湊,到時候抄家流放你就在我隔壁挖運河溝子,我看你怎麽辦。”

樂連彎了彎眼睛,手按在江縱發頂:“陪你挖。”

江縱氣得蹲在地上把頭埋進臂彎裏:“我的意思是我不想挖運河溝子去。”

樂連也蹲下來,輕輕拍他脊背:“不會的,小心一點。”

從前樂連的行事作風可謂“富貴險中求”,別人不敢做的事情他都敢嘗試,經營有方,所以短暫幾年間已然木秀于林。

江縱了解他,只好點了頭,回頭點着腦門嚷嚷江橫沒腦子。

江橫小聲道:“要不……把這事兒推給二叔他們?二叔見錢眼開,能撈油水的生意他肯定不想放過。”

“你傻啊。撈朝廷的油水,萬一出了事兒全家流放,你不姓江嗎?”江縱恨恨扯他耳朵,“爹娘能生出我這麽聰明的兒子,生到你這兒腦子不夠了拿漿糊湊了半個是吧。”

江橫越縮越小不敢說話。

此事絕不可小觑,商量了一日,為保萬無一失,決定江縱樂連二人親自領人往潮海籌備石珍珠。

短短三日,聯絡瑾州镖局雇了四十位功夫了得的镖師,三位經驗豐富的補船工匠,一位搭船去潮海的雲游醫人,踏上了往潮海去的商船。

留下江橫處理江家各大商號的一切事宜,更加焦頭爛額。

——

樂家宅院。

大少爺樂合在宅子裏請客,跟幾位掌櫃商讨打通京城關卡販運貨物一事。

銀壽樓孫掌櫃已然半醉,含糊閑聊,提起樂家二少爺樂連,大家也順着話頭問了幾句閑話。

孫掌櫃嘿嘿一笑:“小合,你們樂家真不該放樂連那小子走,人家去了北方可是如魚得水,混得風生水起,前些日子我有個夥計從徽州回來,那邊已然遍地都知曉樂連少爺的大名了。”

李掌櫃跟着道:“我也聽說了,就咱們瑾州那個楓葉居都知道吧,樂連一回來就把這花樓給買了下來,買個花樓雖不算什麽豪門萬金的大手筆,可花樓東家牽扯衆多,得人脈夠硬才能接手。”

“更何況,你們知道現在楓葉居的姑娘小倌兒有多嚣張嗎,人家說不賣身就不賣身,有大老板撐腰就是不一樣。”李掌櫃語氣裏酸不溜丢,“我們誰也不知樂連背景,到底和何方神聖搭了線,根本不敢得罪啊。”

大少爺樂合緩緩喝了一口酒,陰森道:“是啊,我這位弟弟真是前途無量,我都開始後悔放虎歸山了。”

孫掌櫃笑道:“人家搭船去潮海了,接的可是朝廷的活兒,今非昔比喽。”

樂合微微一笑,目光陰郁。

當初買兇在金水山劫殺江縱樂連,居然沒有得手,讓他多活了兩年。

這回可不能再放過這個好機會。

——

商船沿着金水河溯流而上,天氣尚好,甲板微微搖晃。

樂連站在甲板上扶着船沿眺望一望無際的金水河,河水清冽,水草游魚飄搖嬉戲。

江縱背靠桅杆,抱着雙臂坐在甲板中央,臉色發白,呼吸都變得滞澀難耐。

“哥,哪難受?”樂連端來一杯茶水,蹲在江縱身邊,耐心地喂給他,掌心按在他額頭上試了試,似乎并未發熱。

江縱努力深深呼吸,卻只要聞到淡腥的水氣就感到頭暈目眩。似乎從四面八方湧過來腥鹹的海水,淹沒他,冷凍他,無孔不入地把他的口鼻肺腑全部灌滿,船身微微搖晃,便感到似乎要觸礁傾倒,江縱忍不住把手背在身後,緊緊抓住桅杆,好讓自己從溺水的恐懼中掙脫出來。

樂連見他臉色越來越蒼白,擔憂不已,不住地問:“要回船裏歇歇嗎。”

江縱勉強搖頭:“不用管我,我就是有點怕水。”

樂連驚詫:“你之前怎麽不說?”

若是知道江縱在船上不舒服,樂連寧可一個人獨自去潮海,也絕不會同意江縱上船的。

“我、從前不怕水。”江縱疲憊地合上眼睛。

他前世乘的船比旁人走的路還多,無論多麽颠簸也從無不适,可如今他一見一望無邊的水面,一踩在腳下無根的甲板上,難以遏制地想起前世在海中溺斃——

腳下的船支離破碎漸漸沉沒,瘋狂的搖晃幾乎把五髒六腑全攪勻了,黑暗中無邊無際的腥鹹海水,一個個吞沒身邊每一個活人,耳邊是洶湧的浪濤聲,凄厲的慘叫聲,那是江縱第一次感到無助,極度的懼怕和恐慌。

“縱哥,縱哥!”樂連把意識模糊的江縱抄着膝彎抱起來,江縱蒼白的手緊緊抓住樂連的衣襟,攥得骨節僵硬發疼。

江縱徹底昏過去,軟在樂連懷裏。

前世那個最黑暗的時刻,仿佛也有這麽一雙手抱着他,用溫熱的胸膛溫暖着他漸漸冰冷的身體,他那時已睜不開眼睛,五感都漸漸從軀體中剝離,隐約聽見那人的嘶吼,絕望而心痛。

他似乎是在那人懷裏徹底斷了氣,與前世人間再無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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