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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以然不會玩滑輪，但是他的姐姐周欣然會，而且滑得很好。這是他六歲才知道的事。

六歲前，父母忙于自己的工作，一直把周以然養在外婆家。

外公剛調來N市，應該是職業最後一任，每天工作都很忙。外婆身體不好，每天就是在客廳曬太陽，或者在院子裏澆澆花草。周以然每天的生活限于自己在房間玩小火車，玩積木，或者塗塗畫畫。畫好了跑到外婆面前展示，被外婆誇兩句。

後來上幼兒園了，學校教了一些簡單的算術和字母，周以然學的很快，外婆也開始慢慢教他一些字。

周以然的活動多了一項，在自己房間看配插圖的故事書。

但是故事書反反複複就那些，書上的小紅帽也好，三只小豬也好，都跟着父母開心快樂地生活在一起。他想到了印象模糊的父母，把故事書塞進書櫃的最邊處，不再看這些。

幼兒園結束後，父母本想讓他繼續留在N市，但被外公罵了一頓。那時候外婆身體更不好了，已經沒辦法再照顧周以然的生活。

他被母親接回B市。

回到家裏，周以然呆坐在沙發上，周圍一切都極度安靜又陌生。他想到了他的姐姐，雖然見面次數少，但是每次在N市見到她的時候，她總是活潑又熱情地帶他一起玩。

周母正從書房出來喝水，周以然怯生生地問：“姐姐呢？”

她簡單看了他一眼，說：“周以然，你長大了，也要上學了，說話要禮貌一點。跟人說話的時候，需要先叫人，知道嗎？”

周以然懵懂地點點頭：“媽媽，姐姐呢？”

“欣然去玩輪滑了，快回來了。”周母擡頭看了眼鐘，喝了水又繼續回書房了。

周以然慢慢地從沙發上下來，走到陽臺，從玻璃往外看。

四周都是一格格的房子，擡頭看向外面那朵大大的雲，雲朵的下半截也藏到了對面的樓裏。小區裏的樹不像外婆家外面那麽多那麽密，都稀稀拉拉的，有些連葉子都沒了。花園也小，還被一條條水泥路勾畫得四分五裂。

他看到其中一條路上有個女孩子，踩着輪滑鞋歡快地繞着小路一直轉。

青春期的女孩子變化特別大，周欣然已經和去年過年見面時有點不一樣了，但周以然也知道，那是他陌生的姐姐。因為她在前面飛快地滑了一圈後，又快速滑到後面一個戴着金絲細邊眼鏡的男人旁邊，那個男人沒什麽變化，是周以然更陌生的父親。

父親正一只手拎着自己的公文包，一只肩膀挎着周欣然的書包。周欣然滑到他身邊後，雙手抱着他的胳膊，看着在撒嬌求什麽東西，他一臉寵溺地笑着，又說了句什麽，周欣然舉着雙手慶祝。

周以然看着面前這副景象好一會兒，又慢慢走回客廳，在客廳慢慢繞了一圈，呆呆站到沙發邊上。他那時候不知道世上有種東西叫偏愛，只是覺得自己站在哪裏都不合适。

開學後，周母送他去上小學，是郊區的一所十二年制寄宿學校。辦好手續後，他跟着走出了教學樓，問她：“媽媽，你下午什麽時候來接我？”

周母愣了一下，跟他解釋了寄宿制學校的意思。這個學校半個月放一次假，她說下周五的下午會來接他。

周以然追問：“為什麽姐姐可以每天回家？”

周母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開口：“我跟你爸爸工作都忙，沒空接送你。欣然已經上初中了，她可以自己回家。等你上初中，也可以去家裏附近的學校。你好好聽老師的話。”

周母說完這話就離開了，學校的鐵門緩緩關上。

那兩扇大鐵門很重，合上的時候回音震得周以然有點害怕。校門外面的車很快不見蹤影，他根本不确定那扇門什麽時候會再開，不知道下周五媽媽會不會過來接他。

小孩子會無條件的相信大人的話嗎？

六歲的周以然是不相信媽媽的。

因為他明明記得姐姐過年時才和他說過，上初中真好，終于可以自己随便買校門口的糖葫蘆和冰淇淋吃了，說小學的時候，每天爸媽都要來接她，怕她蛀牙，一周只給她買一次。

周以然也想象過那個糖葫蘆，也對着鏡子照過自己有沒有蛀牙。

身邊的老師很快叫他回班，周以然回頭看向好像從來沒打開過的鐵門，心裏想，糖葫蘆也沒什麽好吃的。

周以然還在小學時，就知道自己初中也沒有必要回到那個家附近的學校了。

反正哪裏都是一樣的，争取沒有意義。

像是他不喜歡吃海鮮，但每次回家餐桌大部分都是姐姐愛吃的魚蝦；他喜歡豆漿油條，但早餐永遠只有牛奶面包；碰巧他在家過生日的時候，要姐姐提醒，媽媽才會想起去樓下買個蛋糕，口味是姐姐喜歡的芒果。

他試過歸因這種偏愛，可是偏愛沒有理由。

最後只能想到，可能是因為姐姐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她永遠地比周以然多和他們相處了幾年，早得到他們的愛幾年，所以多得到了很多的愛。

時間是永遠客觀存在的，是周以然永遠無法超趕的。

這是他從小就學會的知識。

在寄宿制學校的日子，每天都過得一模一樣，周以然有時候甚至分不清現在究竟是哪一年。

日子再起波瀾是他上高中第一次放假回家。

那時候周父早已去澳洲的學校進修，後來在澳洲留校任教。第二年，父母建議姐姐也去澳洲上學，姐姐最後選擇去加拿大。

餐桌上，周母通知周以然下周轉學去N市，因為她的公司外派她到法國，不知道是兩年或者幾年。她的外派機會難得，合理安排好周以然就可以。

外婆在他小學畢業的時候去世了。外公經常冷着一張臉，他從小一直都很害怕外公，也很少見面。周以然并不想回N市，寧願呆在寄宿學校。

但周母并不想多解釋，周欣然走後，這個家只剩兩個人，他們原本沒怎麽相處過的母子關系更為僵硬。

周以然記得最後他也什麽都沒說，看了眼媽媽，又低下頭吃飯。

他在他們的人生選擇中，永遠是最後一個被考慮的。

玩輪滑的小孩走了好一會兒，周以然才回過神來。随意找了條長椅上，閉上眼往後仰倒。九月初的夜裏，桂花香比午時更濃郁。

他睜開眼睛，只看到路燈下幾只飛蛾撲來撲去。

手機在口袋震了兩下，周以然拿出來看，是林願說她到家了。

剛回複了個好，她又緊接着發了個很兇的表情包，補了句：【不要熬太晚，早點回家！】

周以然沒再回複，盯着手機看了很久很久，嘴角想提起，但筋疲力盡。

他曾以為，在林願這裏，時間終于不再強大。他只要擁有她的愛慕，便能永遠無畏地贏過歲月的積累。

但時間如此強大，那些深厚的過去牢不可催。

他退出場外，陳述依舊在臺上。

周以然渾身都是深深的無力感。

小時候是這樣，長大了還是這樣。每一次的掙紮與努力，似乎都只是在原地打轉，無法逃脫。

人生怎麽像是個沒有盡頭的循環。

林願剛給周以然發完消息，陳述的電話又再度打過來了。

電話剛接通，陳述的聲音霹靂啪啦地傳過來：“剛剛怎麽沒接電話？我以為你睡了呢。後來随便想想，都覺得你這個資本家的走狗不太可能睡那麽早。”

“剛剛吃飯呢，幹嘛？”林願把手機開了外放，開始收拾屋子，已經一個月沒有好好整理。

“我在轉機呢。”

手上的毛毯收到一半，林願又湊到手機邊：“啊？真回國？我以為你開玩笑呢？”

陳述輕笑：“真回，正在轉機飛S市。高興嗎？”

“你們公司終于意識到你是個混子了？”

“是啊，把我開了，只能來投奔你了。”

“能不能有兩句真話。”林願翻了個白眼，“到底回國幹嘛呀？不是你家出什麽事了吧？我也沒聽渺渺說什麽啊。”陳述家在高中畢業後，就将川菜館找了個店長管理，陳家父母又去郊區跟着熟人入股了一家五金制造工廠，林願不清楚那家工廠經營情況。

陳述又笑了兩聲才打住：“我和同事要回國做點調研，我們公司在國內的辦公地base在S市，這次出差會回國很長一段時間。我明天上午到S市，下午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哦——吃飯不急，我明天要去爸媽家。你先安頓安頓。”說完這句話，林願才想到剛剛自己還在約周以然明天吃飯被拒絕，怎麽聽起來這麽重色輕友呢。

“你剛結束了活動是吧？”陳述和江渺都知道林願新工作的假期規則，沒再多說，“那你先休息。我到S市先倒倒時差，下周有空再找你吃飯。準備好你的錢包，要厚一點。”

林願的白眼又翻上來。

過度勞累後的假期總是最快樂的，尤其是回到爸媽的身邊。

周末兩天，林願打算在爸媽家裏養精蓄銳，好好休息。結果就睡一個晚上，半夜空調莫名其妙壞了，被熱醒。

已經淩晨，林願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雖然熱，但意識根本不想醒，想着湊合睡睡算了。但是沒過半小時，渾身冒汗，睡衣頭發都黏在身上，整個人直接被熱清醒。

太晚了，父母第二天要早起去店裏，林願不想打擾，自己爬起來去被當作儲物室的小房間找風扇。

但是小房間好像剛被爸媽清理過，只有一個小沙發和一個小櫃子。櫃子裏放了些亂七八糟的雜物，一眼就看完，一無所獲。

林願又默默回到自己房間，想了半天這個房間有沒有可能有風扇。

房間的家具也不多，可能放風扇的地方，也只有衣櫃上的頂櫃。

林願搬來一條凳子，爬上去挨個打開櫃門，又關上，每個櫃子內都是一些過季的衣物和被子。身上不停冒着汗，一邊打開一邊郁悶。

最後一個櫃門打開的時候，林願終于看到一個被塑料袋包裹得嚴實的小小的老式風扇。在半夜兩三點，她欣喜若狂的想尖叫。火速搬下來，插上電，還好能用。

再爬到凳子上去關櫃門的時候，林願看到櫃子裏還有個透明塑料袋，随手翻了個面，突然發現是個白色的兔斯基大頭抱枕。

天吶，時代的産物。

她驚喜地伸手拿了下來，抱枕表面是一圈圈的細絨毛，一張大臉上是兔斯基翻白眼的表情。

風扇迎面吹着臉龐，林願拽着兔斯基的耳朵，盯着那兩條粗粗的黑線，忍不住笑了。

明明只是眯眼，為什麽她老是覺得它是在翻白眼呢。

這只兔斯基是周以然送給她的第一件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