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拈花一笑
第5章 拈花一笑
太陽就像在捉迷藏,一會露個臉出來看看,一會又躲在雲層後,沒人理會它,世間很忙碌,只是偶爾的,會有人擡起頭看看這忽明忽暗的天,曬的時候睜不開眼,陰起天來又壓的人憋得慌。
下了車,老遠就瞅見熙熙攘攘的街角處高高的一座神龛,供着一尊寶石閃耀的金佛。經歷過昨天,大家對每到一個地方的人滿為患已不多怪,按着阿正先前在路上囑咐過的,安安靜靜地走過去,買蠟燭,買花串,恭恭敬敬地擠在一起膜拜着。
也有不拜的,圍着神龛轉一圈拿着相機遠遠地拍幾張,便跑到一旁的攤位前,買東買西。
此佛四面,同一面孔,同一姿态,正襟危坐,八只手腳恍若舞者,頗有幾分婀娜之意。順着方向,四面都要拜,求平安,求健康,求事業,求財運。有人問阿正,愛情呢?
阿正說,這是有求必應佛,愛情,也可以求,
單先生仿佛永遠不在人群裏,即便伫立在佛前,也站得筆直,微微地與周邊的一切泾渭開來,他既不拜,也不走,就那麽站在那裏,與佛相望,神情漠然。
阿正兀自發着呆,團裏的一個女孩走過來,叫了一聲:“老麻麻。”
阿正一愣,女孩有些羞澀,阿正說過,在泰國漂亮的女孩可以喊她們水晶晶,帥哥就叫老麻麻,阿正足以堪稱老麻麻。
女孩指了指一個有着各色果汁的攤位,想知道那是賣什麽的。
阿正帶她過去,這是當地的一種特制的椰漿,配上各種自己喜歡的果汁,甜甜涼涼的很好喝,陪着女孩買完了椰漿,再回身看去,單先生已然不見了。
四面佛附近是個市場,拜完佛的人們,時間還很充裕,阿正看了看自己的客人,基本都跑去那裏閑逛,便溜達回車裏。
剛一上車,就看見單先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端着一杯椰漿慢慢喝着,見到阿正,便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阿正堪堪地望了回去,然後問:“拜完了?”
單先生坦言道:“沒有拜。”
阿正沒再說什麽,這人一看便是那種自己的主意大得很,除了信他們自己,很難信靠旁的什麽,他們也不屑與人對話,淩空俯視天地萬物,孤獨着,也自在着,痛苦卻絕不輕易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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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呆呆地一直望着自己的阿正,單先生第一次有點不自然地撇開了頭,吸了口椰漿,似又覺得哪裏不妥,索性放下杯子,在手裏轉來轉去的,再瞟過去,阿正的目光閃閃發亮,亦如他胸前的那塊佛牌一同閃亮,原先戴的小玉佛不見了。
單先生一指佛牌:“你的?”
阿正點點頭。
“保佑什麽?”
阿正遲疑,他不太想告訴單先生這塊佛牌真正的含義。
單先生很是善解人意,便也不再追問,只是說:“昨天沒見你戴。”
阿正如實地說:“不常戴的。”
“嗯,玉佛不見了。”
阿正沒想到單先生的觀察力還挺仔細,于是道:“戴什麽拜什麽。”
單先生又問:“你剛才也拜了?”
“沒有。”
這倒有點出乎單先生的意料。
阿正解釋着:“拜四面佛要素齋的,昨晚吃了肉……”
單先生了然,不禁笑了,可能先是覺得阿正說得有趣,後不知怎的,這笑就多了些蕭索、嘲弄之意,只聽他聲音極輕地說:“泰國的佛,真有意思,居然不喜歡你們吃肉,卻喜歡看你們縱情歡樂。”
果然,這人不肯輕易相信什麽,總能找到令他們不肯折服的理由。
阿正啞然,外來客,他們總是有那麽多的好奇、不解、質疑、不屑、調侃……一個國家一邊蓬勃發展着色情業,一邊又虔誠禮佛各種戒……
單先生見阿正不言語,似乎也覺得有些冒犯了他,便道:“抱歉,我沒別的意思,有信仰終歸是件好事。”
阿正淡淡問他:“你信什麽?”
單先生百無聊賴地一笑,半晌才道:“以前信自己……”
“以前?那現在呢?”
“現在,什麽都不信。”
“什麽都不信,也是一種信。”
單先生深深地看了阿正一眼,又道:“是啊,信者,是自以為知道,不信者,也是一種知道,知道自己可以什麽都不用知道。”
阿正即便中文再好,也要思索一番,單先生卻不給他這個時間,繼續道:“比如死亡,太多人都想知道死了會怎樣,為什麽一定要知道?因為恐懼?拼命尋找生死之道的破解方法,使活着不再那麽恐懼、絕望。西方有天堂、地獄,還有你們佛教所謂的極樂、輪回,不過都是給死亡一個看似合理的解釋。”
“難道你不想知道死之後人會怎麽樣嗎?”阿正看着單先生眼裏的淡漠,不禁問道。
單先生将頭扭向窗外,太陽又躲進了雲層裏,人們的身影投在地上,縮成一個一個模糊的鉛灰色。
單先生的聲音也灰撲撲的:“不,不想知道,怎樣都可以。”
阿正怔然不語,客人們陸陸續續地回來了,單先生又端起了那杯椰漿慢慢喝起來。
吃過簡單的午飯,便動身前往芭提雅了,将曼谷抛在腦後,懶懶地坐在車裏,每個人臉上帶着茫茫的神情,聽着阿正講解着芭提雅。
二戰時的美軍在泰國這個不起眼的小漁村建立了自己的軍事基地,男人需要女人,女人需要生存,當泰國的女人吃緊時,還有泰國的男人來填充,在一筆筆各取所需的交易中,小漁村漸變成市,從極度貧窮、落後走向另一個極端繁華、奢靡,成為世界聞名的色情之都。芭提雅,就像一個做過大手術而徹底變了性的絕世妖姬,蠱惑着世上人心,随同它一起沉迷放縱。
肥叔的呼嚕一聲高過一聲,阿正關上了麥克風,不知何時,哭喪着臉的天終于擠出了眼淚,噼裏啪啦地敲打着車窗,人人昏昏欲睡。只有單先生裹着衣領,靠着窗,直勾勾地望着白花花的雨幕。
阿正也不知怎的,向前蹭了兩步,悄然無息地坐在了單先生身旁空出的座位上。
單先生微微一動,扭臉瞟了阿正一眼,阿正結實的身體貼着他的腰側,兩個人擠擠挨挨,斜倚的單先生坐直了身體往裏挪了挪。
雨聲密集,旅游大巴似乎并未減速,毫無懼色地穿行在雨色蒼茫的公路上,除了砰砰作響的雨聲,肥叔高低起伏的鼾聲,整個世界,陷入了一片沉寂。
單先生的腿很瘦,骨頭也很硬,膝蓋的頂端頂出一個頗有棱角的弧,順上延下,都恰到好處的将一雙長腿分割成修長的比例,也使人有一種想親手比量一下的沖動。
車裏的潮悶,男人的汗味,女人的香水味混雜在一起,阿正扭開随身攜帶的鼻通,薄荷味的,清清涼涼,一年四季都聞這個,一旦停了,便覺得哪裏都不通順似的。
湊在鼻前,阿正深深地嗅了幾下。單先生一旁看着,膝蓋輕輕碰了碰阿正的,阿正将鼻通遞給了他,單先生接過來,拿在手裏看了看,又湊在鼻子下聞,阿正拿回來,将鼻通底部擰開,露出薄荷油,在太陽穴上示範性地擦了擦,單先生明白了,這看似唇膏的東西,一端是嗅的,一端是擦的,聞一下,倒清爽不少,于是效仿着阿正,深深一吸,薄荷勁大直蹿入腦,單先生的眉頭陡然蹙緊,胳膊肘撞向阿正的腰眼,自己被嗆到,卻一定要怪阿正的。
阿正怕癢縮了下身,忍着笑,将鼻通舉到單先生鼻下,單先生就着嗅了嗅,嘴唇碰到阿正的手,不禁也笑了。
阿正将鼻通套好,重又遞給單先生,單先生微一遲疑,阿正馬上又從兜裏掏出一個,單先生這才收起來。
雨勢也不見小,好像有人端着一盆水鋪天蓋地的倒下來,聲勢駭人,車窗很快就蒙上了一層白霧,外面什麽都看不清了,車裏也是黯淡無光。
單先生抹去窗上的霧氣,隐約見到兩旁飛快而逝的樹木,瘦長的手指在冰涼的玻璃上漫無目的劃着,繼而在一塊空白地,慢慢的,一筆一劃,寫了個“阿”字,看了眼阿正,阿正像專注主人的小狗全神貫注地望着車窗,單先生淺笑着又繼續寫第二個“正”字。
看着玻璃上端端正正的“阿正”,阿正想了想,猶豫地靠近單先生,伸出手,指尖剛剛觸及玻璃,車身猛然一晃,沉睡中的人們發出一陣低呼,大巴堪堪躲開迎面而來的車子。
阿正猝不及防,整個人壓在了單先生的身上,臉貼臉,懷對懷,手按在單先生的肚子上。單先生一把抱住了失去重心的阿正,将人摟個滿懷,肚子上突襲而至的重壓,實難承受,發出一聲低低的悶哼。
阿正的臉從未有過的紅,麥色的肌膚紅裏透着亮,染紅了脖頸,慌不疊地重新坐好,卻又忘記了該說聲對不起。
單先生抿着唇,垂着眼,僵僵地坐着,原本蒼白的臉色也紅潤了許多,看上去倒比從前多了幾分生氣。
車窗上的“阿正”早已水跡模糊,順着每一條筆劃流下長長的淚痕,阿正不禁失落,他很想讓單先生看看自己的中文其實寫的也算不錯的。
單先生攤開自己的手掌,低低地伸到阿正面前,阿正不解,單先生用手指比劃着,阿正明白了,于是伸出一根指頭,緩緩地在光潤又略顯瘦長的掌心裏,寫下了“單冰”兩個字。
待阿正寫完,單先生依然攤着自己的掌心,阿正又寫了一遍,不等寫完,單先生攏起了掌心,将阿正的手和那個未寫完的“冰”字一并攏住了。
車裏漸漸明亮起來,雨收雲散,天空清透如洗,阿正低沉的聲音也透着幾分愉悅:“好了,大家醒一醒,看看外邊的景色,這裏就是芭提雅了……”
阿正沒有忽悠,酒店果然要比曼谷的好,隔着大堂幹淨的落地窗,既能看見東南亞密植林立的花園,又能看到空無一人的泳池波光蕩漾。
“啊,好想跳下去游一圈。”
“晚上去做SPA吧?我們幾個一起?”
“好啊,好啊。”
“這個阿正,怎麽搞的,拿個房卡也這麽慢?”
分完房卡,單先生的身影最後一個消失在電梯裏。
阿正知道這裏的套房一個人住有多浪費,床有多大,衛生間有多整潔,茶幾上還會有一束盛開的百合花。
稍作休息,便去吃晚餐,沿着海灘走十幾分鐘便是大排檔,看着臨海的船塢上一盆盆鮮活的海貨,幾個女人發出陣陣歡呼。
魏濤張羅着大家落座,喝酒的以肥叔為首坐一桌,女人們不喝酒另坐一桌。只是沒想到女人裏也有鬧着要喝的,肥叔這桌便擠得滿滿當當。
男人們臨上飛機前,按着魏濤的安排,将國內的白酒分別裝箱帶到泰國,現在也都拎出來放在桌上。
不知道單先生喝不喝酒,可能不願坐到女人那桌去,撿了個最外邊的座位,臨着海,一擡頭,就能碰到懸挂在船塢上的一盆吊蘭。跟着這夥人邊吃邊喝,喝着他們自帶的白酒,既不推辭也不貪杯,只是話還是說得少,多半也是聽別人侃侃而談,臉上永遠都是一副淡淡的。
阿正和阿坤也被魏濤拉到喝酒的這邊,只給他們倒上啤酒,泰國啤酒猶如泰國人的脾氣,溫和、沖淡,還要混着冰水他們才肯喝,淡得沒滋沒味。看着這些國內帶來的白酒,阿正、阿坤都是一副敬而遠之的樣子。這倒激起了他人更要鬧幾杯的欲望,吵着要阿正他們換白酒喝,阿正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他知道這酒的厲害,火辣如刀,割喉燒胃,真不明白,這些中國人怎麽會這麽嗜它如命。
單先生慢悠悠地品了一口,端睨着桌上的高漲熱情,眼見着阿正被人換了酒,喏喏地舉起杯,遲疑着,忽然向這端望來,單先生擡了擡手中的酒杯,微微一笑。
阿正吸了口氣,跟大夥呼啦舉到眼前的酒杯逐一碰了,一陣咣當咣當脆響後,抿着唇硬生生喝了一口,眼眶頓時濕潤了,呲牙咧嘴中被人拍着肩膀喊了幾聲好。
涼菜吃得七零八落,一道道海鮮才上了桌,生魚片倒比螃蟹更得人心,頃刻空盤,魏濤喊着水汪汪(中年婦女)再上一盤。見大家還叫阿正喝白酒,忙勸道:“他可不能再喝這個了,明天還要工作,他喝多了,我們怎麽辦?”
可大夥好像來了興致,阿正越是矜持,大家越是要他喝。
單先生自顧喝着,慢慢剔弄着盤中的螃蟹,阿正頻頻投來的目光有些渙散,眼前恍若只剩下一雙手,這是一雙外科醫生的手,靈巧得叫人心生羨慕,羨慕那螃蟹可以得到這樣痛快淋漓的剝離,享受着他每一個精準的撫慰。
一口酒,一口螃蟹,單先生那雙略嫌冷漠的眼裏,也氤氲着一層朦胧的水汽,海水在他身後墨藍如夜,晃動着斑斓的星輝。
酒酣耳熱,男人們侃大山,劃酒拳,女人們漸漸離席,沿着海岸溜達着回酒店,芭提雅的夜色遠比酒桌上的喧鬧更值得人玩味。
魏濤叫阿坤先送阿正回酒店,阿正這個傻瓜,兩眼都喝直了,明天要是耽誤了正事,老子這錢可就白花了。
阿正說不用,雖說腳步有些虛晃,但說話還很清楚,阿坤問了幾聲沒關系吧,又繼續低頭吃菜,魏濤見單先生起身離席,便喊住了他,單先生倒是善解人意地說:“我送他回去。”
阿正也沒再推卻,晃蕩着向前走去,單先生緊跟了幾步,想要去扶他,卻又被阿正甩開了。
夜色中的芭提雅,璀璨得猶如一顆墜入塵世的星鬥,單先生不禁仰起頭顱,颀長的脖頸,一道優美的曲線,滿天的星閃閃爍爍,腳下的海沙細軟如棉,阿正一個趔趄,險險地站住了,凝望着單先生,單先生的臉龐閃耀着動人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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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