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單先生的脾氣

第6章 單先生的脾氣

“你們中國的酒實在是太難喝了。”

“你不也是中國人?”

“不,我是泰國人。”阿正認真的強調着。

單先生一笑:“中國的酒就像中國的男人一樣,度數高、烈的很,那是純爺們喝的酒。”

阿正低着頭踢着腳底的海沙,悶悶地不說話。

單先生也不言語了,雙手插在褲兜裏,跟着阿正,走走停停,偶爾擡頭看看海面上飛翔海鳥,孩子們在海灘上跑來跑去的收集着貝殼,女人們拖着逶迤的長裙,牽着男人的手,五彩缤紛地成為芭提雅的另一道風景。

只有單先生和阿正沉默着,濕潤的海風拂過身上的肌膚,溫柔得就像情人的手。

也不知走了多久,遠遠地望見芭提雅那幾個字英文字母閃着招搖的光彩,整個芭提雅似乎開始蘇醒了,阿正站住了腳,愣愣地望着燈火輝煌的不夜城。

單先生輕聲道:“我想,酒店早已走過了。”

阿正不語,任憑中國男人的酒燃燒着自己的血液。

“阿正,你為什麽做導游呢?”

阿正反問道:“那你為什麽又來泰國?”

單先生一怔,又莫名地笑了:“難道我不是個游客嗎?”

“哦,是啊。”

“阿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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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單先生頓了頓,又道:“沒什麽。”

單先生的目光似乎和眼前墨藍的海般湧動着一抹難得的溫情,望向阿正,周邊的空氣裏彌漫着海水的濕鹹味,也充斥着芭提雅特有的甜香氣。

單先生深深地吸了口氣:“這是什麽味道?泰國的味道嗎?”

阿正不解:“什麽?”

單先生似笑非笑地:“性的味道。”

目不轉睛地看着眼前略顯頹靡之氣的男人,阿正聽着自己的呼吸和海水一同起伏着,單先生也有一種味道,很複雜,卻又淡淡的,捉摸不定,隐隐笑着,笑出動人的憂郁來,似要把整個芭提雅都感染了。

單先生垂下長長的睫毛,掩蓋不住眼底一如既往的淡漠,鼻息間呼出的酒氣混在阿正的氣息裏。

單先生的聲音也涼薄:“多少錢?”

阿正看着他,喉結上下一滾,張了張嘴,沒說話,唇邊空餘寂冷。

單先生自嘲地勾起嘴角:“算我沒問過。”

阿正沉默良久,然後道:“最低2500,還可以再加。”

單先生旋即一笑:“倒也不貴。”

阿正淡淡道:“還要看心情。”

單先生又是一笑:“都一樣。”

“我要回去了,明天還得早起。”

“好,你先回去吧,我還想再吹吹海風。”

第二天天剛亮就喊着要出發,匆匆吃過早餐,大家坐上大巴,魏濤說,今天就是沙灘上曬着太陽、喝着冷飲,泡着海水的好日子。

阿正今天穿了件雪白的T恤,麥色的皮膚越發顯得健壯,他看都沒看單先生一眼。

單先生戴着墨鏡,一張呆板的臉更顯蒼白,靠在座椅上,微微歪着身體,今天去哪裏,玩什麽,似乎都與他無關。

車停在一個碼頭邊,一切都亂哄哄的,成群結夥的歐美人穿得花花綠綠,袒露着濃密的胸毛,有的摟着又黑又矮的泰國小妹,洋洋自得地走在猶如灌木叢林般的各色人種中。

攬客的當地人,見縫插針做着小生意,并不怎麽理會旅游團的,那些中國游客都被導游洗了腦,只是随便看看,并不真買什麽,他們也懶得費那個功夫做旅游團的生意。

一輛輛旅游大巴耀武揚威地擠在狹窄的路兩旁,一波一波的旅游團圍着自家的導游,眼睛卻也忙碌不堪,這紛亂的地界,稍不留神就會丢失了同伴。

等了好一會,才有個黑瘦的小個子男人領着阿正這夥人去碼頭登船,魏濤扯着嗓門囑咐着:“包都背在胸前,包在前邊是自己的,背在身後那就是別人的……”

踩着搖晃不定的船頭棄岸登船,團員們紛紛穿上橘紅色的救生衣,就像一只只煮熟了大蝦,躬着身排排坐好,船不大,正好擠了個滿員。

單先生坐在船尾,舉着救生衣猶豫着,船身猛地蹿了出去,一個趔趄,單先生急忙抓住了護欄,臉色一白。

魏濤沖單先生比劃着:“穿好救生衣。”

單先生沒動彈。

魏濤又重複了一遍,大家都看着單先生,誰也沒吱聲。

坐在船頭露天的駕駛室,阿正回過頭來,用泰語對魏濤說了句什麽,魏濤便不再理會,單先生抱着那件油乎乎黑得發亮的救生衣,抿唇不語。

馬達轟鳴,船身颠簸不斷,海水翻滾着白色的泡沫,人們緊緊地靠在一起,偶爾趕上一個巨大的起伏,頭頂險些撞到船頂,有人發出陣陣驚呼,也有不怕的,笑那些膽小的,舉着手機搶拍他們驚慌的一刻。

阿正時不時地回望船艙,終于站起身,離開了露天駕駛,搖搖晃晃地走到船尾,對單先生低聲道:“穿好救生衣,很容易跌進海裏的。”

單先生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救生衣,擡起臉來望着阿正:“你不是也沒穿嗎?”

阿正淡淡地說:“我們都習慣了,而且,沒有多餘的救生衣。”

單先生不語,皺了皺眉。

阿正的聲音更輕:“你是要幹淨還是要命?”

單先生毫不猶豫地說:“要幹淨!”

望着單先生墨鏡閃閃爍爍的光暈,阿正一屁股坐在了他身邊。

船艙內安靜了片刻,很快便又你一嘴我一嘴的聊起來,單先生自始至終一動不動,宛若一尊肅穆的雕塑。

船行二十多分鐘,大家被颠得胃裏翻江倒海的時候,終于靠了岸。說是岸,只不過是搭在海裏的一座浮臺,上面有篷,用來遮陽,浮臺當中一排排的長板凳,坐滿了人,中間狹長的過道上幾條長長的隊伍,滿眼望去都是中國人,整個浮臺人聲鼎沸,嗡嗡不絕。

阿正的團員們憑借幾個大姐的實力,很快搶占了兩張板凳。單先生站着,靠在一根柱子上,臉色泛白,掏出了一支煙,又默默地放了回去。

阿正領着剛才那個黑瘦的男人走過來,說是有跳滑翔傘的可以在他這裏報名,不過屬于自費項目,也不算太貴,幾百铢而已。

衆人了然,看着碧海藍天上飛來飛去的那些人以極快的速度騰空,瞬間就不見了蹤影,降落時,尖叫聲此起彼伏,嗖地一下墜向海面,又不見了。

整個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沒人吱聲。

黑瘦的男人沖着阿正叽裏咕嚕一陣說,阿正回應了他一句,沒有什麽表情,只是看着這些不知還在等待什麽的團員們。

一個女孩躍躍欲試地站起了身:“我想玩一玩。”

阿正點了下頭,繼續看着其他人:“還有要玩的嗎?”

隔了片刻,有個男孩又報了名。

再問,也沒人再回應了。

阿正張羅兩個報名者跟着黑瘦男人去排隊。

那當地人翻着眼白又是一陣無人能懂的泰國話,阿正只是聽着,也不再說話。

“他們去跳傘,我們這些人幹什麽?”單先生忽然問道。

魏濤接過話來:“你們不跳的人就在這裏等他們。”

“要等多久?”

“大概一個多小時”

啊?要等這麽久?說着,稀裏嘩啦的又站起幾個年輕的男孩,紛紛加入報名的行列,不一刻,團裏多一半都站到了黑瘦男人的身側。

黑瘦男人迅速掏出一個本子,叫他們在上邊登記、簽名,招呼大家跟緊他不要走丢了。

剩下的都是女人和肥叔幾個自持上了些年紀的,出來玩散散心就好,看着別人尖叫總比自己尖叫更穩妥。

天氣漸熱,浮臺上混雜着各種氣味,大姐的女兒喊着頭暈,魏濤叫她媽媽帶着她到浮臺邊上透透氣,要扶好護欄,免得被擠到海裏去,女孩緊緊抓住媽媽的手。

隊伍沒完沒了的排,舊的一波人還沒撤下,新的一批又被送上來,按着流程,報名、登記、簽字,排隊……等待中的人翹首以盼,漸漸的昏昏欲睡,起得那麽早,原來只是為了在這座浮臺上聽着來自祖國各地的交響曲。

兩個小時過去了,跳傘的人不見回來,不少人都放棄了好不容易占據的板凳,來到浮臺邊上吹海風,陽光毫不客氣地曬着只想透透氣的人們,抵不住陽光的猛烈,人們又都紛紛擠回來。

魏濤買了些紅牛,阿坤一個一個發過去,大家默默喝着,有的幹脆靠在別人的肩膀上用冰涼的紅牛敷着臉,熬忍着這艱難的時刻。

單先生和那根柱子幾乎融成了一體,有人勸他坐下來歇會,他卻始終保持着站立。

又一個小時過去了,跳傘的人還沒回來,除了等待,別無他法。

隐隐晃動的浮臺終于發揮了它的效力,小女孩還是忍不住吐了,臉色曬得發紅,卻怎麽也不肯再擠進人群裏。

單先生放開了那根柱子,晃動着瘦高的身體,走到太陽下,找到了正在聊天的導游們。

“你說一個多小時,現在已經都三個多小時了,到底還要等多久?”

魏濤看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說:“今天天氣好,跳傘的人多,咱們的人已經排上了,一會就好了。”

“我不想再等了,哪兒還有船,可不可以先送我們回去?”

“回哪兒去?一會就集合了,我們去另外一個島,還有很多的娛樂項目你可以玩。”

“我想回酒店。”

“單先生,再等等吧,體諒一下,大家都不容易。”

“你說的話我還能信多少?”

“不要這麽說,你們不跳傘只好等他們喜歡玩的人回來,我這就去接他們。”說罷,魏濤撥開人群擠沒了身影。

單先生直視一旁的阿正,阿正抱着胳膊,悶不做聲地望着眼前這片海,汗水早已濕透了衣衫。

“找條船,送我回去。”單先生冰冷的聲音裏多了幾分請求。

阿正望着他,低聲道:“再等等,馬上就離開這裏。”

“連你也這麽說!”

阿正忙道:“是真的……”

單先生提高了音量:“你們浪費了我三個多小時,叫我在這個避難所似的爛地方忍受了三個多小時,你知不知道這三個小時對我來說有多重要嗎?”

阿正不知道,也微微驚訝,單先生一向溫和寡淡,雖不合群,也不像一般游客那樣游興蓬勃,卻早已習慣了他的沉默和忍耐,即便挑剔,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情緒波動。

阿正有點來氣,既然如此,又何必報這個團呢?連那些女人和孩子都忍得,單先生一個大男人卻忍不得。

“三個小時……我居然在這種地方!” 單先生的臉色白得異常,聲音也透着幾分痛苦。

阿正看着他:“你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單先生下着最後通牒:“如果五分鐘之內你們還不走,我就自己走。”

阿正咬了咬下唇,單先生的态度不像是吓唬人的,這個人,說真的,幹出什麽來他都不會覺得意外。

“你就在我身邊待着,哪都不許去。”

單先生譏諷的神情令阿正原本深褐色的臉膛又深了深。

背好身後的書包,單先生掉頭就走,阿正想都不想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魏濤帶着跳傘的團員們回來的時候,阿正和單先生正自拉扯不清,魏濤揮着手臂高喊着:“人都齊了,跟緊我,走了,走了!”

一行人又回到了海面上,這次不等靠岸,有人熬忍不住的扶着船幫哇哇吐起來,幾只手拽得死死的,生怕一個不留神,那人便掉進了海裏。

阿正看到單先生一手抓着欄杆,一手舉着薄荷通,不停地嗅着,臉色越發的難看,他知道,單先生這是暈船了,一時心裏也五味雜陳的,倒真有點後悔,剛才還不如找條船偷偷送他回酒店算了。

又上了一個島,烏泱泱的滿眼還是人,大家像剛剛受了驚吓的羊群,不敢再分離,緊緊地随着阿正這只頭羊,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海沙向前行,走了半天才來到一個幾乎看不見海灘的人潮裏,只聽魏濤站在一個略高處,努力喊着什麽。

原來這次是玩海上快艇,依然不貴,幾百株而已,玩的人報名,不玩的人,等着。

這次無人再響應。

幾個女人也啾啾喳喳起來,財務大姐嗓門最亮,眼看着快中午了,孩子吐了一路,什麽時候才能下海游泳、休息一下?

隊伍向後轉,原路返回碼頭,重新回到船上,單先生忽然拉住了阿正。

“我不想再坐船了。”

“想離開這裏,就得坐船。”

單先生看着忽忽悠悠的船,面露難色:“我會吐的。”

阿正掏出一盒綠色的草藥,不容分說塞進了單先生的手裏:“多抹點,最後一個島了,堅持一下。”

單先生的臉上苦色加深:“阿正,送我回酒店,我恐怕堅持不住了。”

阿正再次抓住他的胳膊,大踏步地往前走:“不要再坐船尾了,跟着我坐船頭。”

連拉帶拽的上了船,這次航行的時間似乎更漫長,每個人都有些莫名的緊張,魏濤保證這是最後一個島,上了島便可以休息,午飯,泡海水……

靠在阿正身邊的單先生,太陽穴兩邊塗滿了泰國特産的綠藥膏,緊閉着雙眼,臉色近乎慘白。

緊緊抓着單先生不斷搖晃的身軀,阿正的心也一顫一顫的,此時的單先生虛弱得就像一只受傷的海鳥,再也無力扇動雙翼,随時都有可能掉進深不可測的大海裏。

船,終于停了,沒有碼頭,大家只能涉水上岸,一個一個跳進海裏,粗糙的海沙瞬間填滿腳趾,海水推推阻阻,彼此攙拉着向着金黃色的沙灘邁過去。

幾聲驚呼,所有人都望過去,最後一個還未下船的單先生,起初站在船尾,随之搖晃,望着浮動的海水,望着跳下海又轉過身來向他伸出手臂的阿正,單先生幾乎是下意識地想去抓那只手……

阿正抹去臉上的水跡,仰頭望着單先生,還有他頭頂上的太陽照射下來的一圈圈虹色的光暈,然後,阿正眼睜睜地看着單先生高大的身軀猶如一棵被伐倒的樹木,晃動了幾下便直挺挺地倒了下來,一頭栽進了冰涼的海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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