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莫相忘

第12章 莫相忘

湄南河的水緩緩流淌,從北流到南,彙集曼谷,注入茫茫的大海。

單先生的屍體還沒來得及入海,便在海口不遠的一個水灣處漂行時被當地幾個戲水的小孩發現了……

魏濤叫阿正一起前去認屍,阿正把團交給了阿坤,和領隊吵了一架,連夜租車從芭提雅趕回了曼谷。

警方很快下了結論,此名中國籍男子,溺水身亡,應屬自殺,死亡時間是回國乘機的當天夜裏,自殺原因不明,随身之物只有一個夾在西服內兜裏的塑料袋,裏邊是一封足可以叫魏濤松了口氣的遺書,說是遺書其實只是簡單的一句話,死是自己的決定,和任何人都無關。

這些東西和屍體全部移交中國領事館,通知其國內的親屬前來認領,運柩回國。

在湄南河裏泡了兩天的單先生早已面目全非,阿正只看了一眼便退出了停屍房。

魏濤說:“不管怎麽樣,人總算是找到了,希望家屬能通情達理,不要把這筆爛賬算在旅行社的頭上。

單先生死了,跳進了湄南河,他沒食言,永遠地留在了泰國。

阿正哪裏都沒有去,一直等在領事館的辦公室門口,最終等來了一個匆忙趕來的中國男人,他是單先生學中醫的哥哥,聽着他在停屍房裏嚎啕大哭,看着他扯着魏濤的衣領揮拳相向,直到工作人員将他們強行分開,魏濤大罵一頓之後,拂袖而去。

阿正還是沒有走,默默地跟在這個叫單霖的男人身旁。

悲痛不已的單霖還要辦理各種手續,終于發現了這個一直陪在自己身邊跑前跑後,泰語、國語都能幫上忙的阿正,一問才知道,原來是單冰這個團的泰國導游,冷靜下來想想,其實和他們并沒多大關系,一個要死的人,誰能看得住呢?

泰國的天氣實在潮熱,一會雨一會晴,單先生的遺體火化後再回國,阿正為單霖聯系好了一家寺廟,按着當地的習俗停靈一周才火化,可單霖不同意,他們不是泰國人,不需要這些風俗禮節,他只想盡快帶單冰的骨灰離開泰國,家中還有一對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父母,他一天也不能耽擱。

由阿正出面和寺廟協商,單先生可以第二天火化,阿正又為單霖安排曼谷最好的酒店住下,單霖從落地到現在,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

看着将買回來的食物放在酒店桌上的阿正,單霖終于有了思考的意識。

“那個中國導游都不管了,你為什麽還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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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弄餐具的阿正擡起頭來:“你先吃點東西吧。”

單霖站起身,走到阿正面前,目光審度着這個皮膚黝黑五官卻精致的泰國男人:“告訴我,你為什麽不走?要幫我做這些?”

阿正半天沒說話,在單霖有些逼人的目光裏,阿正從書包裏掏出一個包裹,放在了桌上。

單霖打開來看,裏邊都是錢。

“這是他給我的,我只能拿走了2500,這是我和他之前談好的,剩下的你拿走吧。”

單霖看了看錢,又看向阿正,一雙眼淩厲中又透着幾分研判,眼前的阿正和他一樣,此時此刻,也在面對單冰已死的這個事實,不同的是,他可以放聲痛哭,毫不掩飾失去弟弟的巨大悲痛,而阿正,僅僅是個導游,卻在隐忍中沉默相陪。

單霖忽然轉過身去,面對窗外繁華如夢的曼谷,渾身因着某種激動微微顫抖,聲音也起伏不定:“原來,他到泰國來,最後還是為了這個……”

再度轉過身,看着阿正,單霖的嘴角一抹譏冷:“既然他願意給,那你就拿着,說明他對你很滿意,也謝謝你給了他最後的快樂。”

“你休息吧,我先回去了,明天寺廟見。”阿正說完,轉身即走。

“你回來,把錢拿走,別堆在我面前叫我看着惡心。”單霖一把推翻了摞在桌上的錢,錢像紙片一樣飄散一地。

阿正轉過身,靜靜地看着面帶嫌惡的單霖,良久,彎下身來,很認真,很仔細地将地上的錢一一撿起來。

單霖哭了,看着撿錢的阿正,淚水模糊了一片,語聲凜然憂憤:“真不知道你們這些人到底犯了什麽病?自古陰陽調和,萬物生長,方能生生不息。男人不該愛女人嗎?為什麽你們偏要逆天而行?如果我弟弟不是因為走上這條不歸路,他也不會死。”

單霖的眼神空蕩漂浮,看着靜靜聆聽的阿正,聲音沙啞:“他比我有天賦,從小家裏人都說他将來比我更适合做一名大夫,事實也的确如此,他雖然學的是西醫,中醫的書看得一點不比我少,像他這樣的人,不做大夫老天都不答應,可……可偏偏遇上了你們這種人,從上醫科大的時候就被一個男孩子纏,一直纏到他工作,他們好過,又分開過,他很痛苦,你知道嗎?我弟弟為了他換了好幾家醫院,再這樣下去,不僅毀了前途,連人都毀了,一開始只有我知道,幫他瞞着,可還是有風言風語的傳到家裏人的耳朵裏。兩年前,他們終于徹底分開了,我弟弟才在現在這家醫院穩定下來,很快做到了主任醫師,都說是将來副院長的候選人,我這懸了多年的心終于放了下來,誰知道,真是冤孽,那個男人又找上門來,肺上得了病,非要我弟弟主刀手術,我不同意,雖說他們已經分手了,可畢竟在感情上牽扯了那麽多年,這是個大手術,我不想單冰為此有什麽閃失……”

單霖說到這裏,停了停,目光灰撲撲的望着阿正,角燈下的阿正端坐不語,低眸垂聽,安詳得猶如寺廟裏洞悉世情的一尊佛。

單霖的聲音更加低緩下去:“可單冰還是答應了手術,結果,真的出了事,原本手術很成功,血管縫合的很好,卻在術後的第二天,血管突然迸裂,那個男人因為肺部大出血搶救無效死亡。單冰其實不該負什麽責任,事故還在調查中,他卻像個傻瓜一樣主動承擔了一切責任,醫院方面本來沒想處理他,這麽一來,只好先內部停職,暫緩處理,他說要來泰國散散心,家裏人也覺得暫時離開一下挺好,沒想到……”

單霖恨恨道:“這個傻子,最後還是被那個男人給毀了。”一拳砸在床上,淚水滾滾而落:“為什麽,這個世上為什麽會有你們這樣的人存在?毀掉自己還不夠,一定還要毀掉別人才罷休?”

阿正緩緩地站起身,動了動唇,卻還是什麽都沒有說出口。

“你走吧,我要休息了。”單霖捂着額頭,看都不看阿正一眼,下着逐客令。

阿正離開了酒店,晃蕩在夜晚的街頭,也沒坐車,一直走回了住處,中途接了阿坤一個電話,說是團裏的客人們在芭堤雅玩的很好,比上一個團的錢好賺,只是領隊還在生氣,以後也不會再找阿正合作了,不過這次賺的錢,會分給一些給阿正。

阿正告訴阿坤:錢你都拿着吧,這次辛苦了,最近這段時間如果有團接先自己幹着,不用找他了。

阿坤有點擔心地問:“是不是單先生的事惹到了麻煩?”

“不是,這邊都辦的差不多了,魏濤回國了,單先生明天火化,家屬明天也回去了。”

阿坤不無感慨:“單先生怎麽會這樣呢?人其實挺好的,出手也很大方,真是可惜。”

屋裏的燈光一向微弱,街上的嘈雜依舊不停,阿正坐在自己的窄床上,從枕頭下掏出了單先生留給他的那封信,又看了幾遍,這才掏出打火機,點燃了,看着火苗一點一點竄上來,燒掉了單先生最後那點不為人知的小秘密。

一把鋒利的手術刀握在一雙瘦長靈巧的手中,精确無誤的在病人的血管處,不為人知地偏離了那麽一點點,穩、準、狠,不愧是一名出色的外科大夫,力道、分寸拿捏得當,在第二天預計的時間裏,術後的血管禁不住這一點破損,恰到好處的崩裂了……一個纏繞多年的噩夢,也終于結束了。

沒有忏悔,也不後悔,有的只是另一個噩夢的開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害人一命呢?信的最後只是說:一命抵一命,可以解脫了。

火苗灼痛了阿正的手,阿正丢開了燃殆的灰燼,呆呆地望着它們在腳下飛旋,猶如失了色彩的蝶,再也飛不動了。

明天,單先生也将變成一把灰燼。

第二天火化後,阿正找了輛車送單霖去機場,他随身攜帶的那個包裏裝着單先生,阿正很想再摸一摸,也只是想想罷了。

告別的時候,單霖将那個包裹還給了阿正,阿正還想拒絕,單霖卻道:“這是他最後的心願,我沒有權利剝奪,你也沒有,收下吧。”

阿正只好收下了,背在身上依舊沉甸甸。

“阿正,他和你在一起的時候,真的快樂嗎?”單霖期許地看着阿正。

阿正想了想,然後回道:“我想,是的。”

單霖走了,帶走了他的弟弟,也帶走了阿正的單先生。

兩天後,阿正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清邁去,曼谷的一家酒店給阿正打來了電話,就是阿正帶着單先生在曼谷住的第一晚的酒店,前臺說,有個客人留了點東西,說是給阿正的,如果一星期還不來的話,就通知阿正來取。

阿正匆匆趕到酒店,又是一個包裹。

坐在回家的大巴裏,阿正打開了包裹,東西很眼熟,都是單先生的,一個錢包,一個手機,一本日記,還有那枚丢失了的玉佛。

打開手機,不需要解鎖,裏邊的照片都是單先生這次在泰國拍的,第一張阿正還記得,在大皇宮兜率殿前,單先生知道是皇家祭祀死人的地方,便很高興地合了張影……

還有和老虎、大象的合影,和阿正的,和賣椰汁小哥的,居然不少阿正單人的,也不知單先生什麽時候偷拍的,阿正笑了。

照片不多,可阿正每一張都記得。

手機電量不足,阿正趕緊關上了。又打開錢包看,裏邊還有些錢,另一側的相片處,放着一張白色的紙片,阿正掏出來,翻過來一看是張照片,合影,兩個男人的,一個是單先生,還很年輕的樣子,笑得很燦爛,唇角露着阿正最喜歡的兩個小窩。

另一個男人,樣子也很帥氣,笑得也很迷人。

阿正楞住了,這個人,看着眼熟,一定是在哪裏見過。

忽然瞥見了男人頸上的東西,是那枚閃閃發亮的小玉佛……

兩年前,阿正的第一次,這個客人事後将它從脖子上扯下來,丢給阿正說,這東西他沒用了,丢了還不如送你。

兩年後,單先生又将它從阿正的脖子上扯下來,他說來泰國是為了要找回一點屬于自己的東西……

現在,單先生又将它送給了阿正,并且問阿正,他可不可以是他最後的一個客人。

翻看日記,密密麻麻的中國字,阿正費力的讀着,看了幾篇才知道不是單先生寫的,卻都是單冰的名字。

緣本妙不可言,一見鐘情的暗暗單戀最是苦熬人心,揣摩來試探去,單先生只是若即若離。直到真的在一起了,還是苦楚,單先生始終搖擺不定。

愛上一個人,沒有承諾,沒有未來,卻執迷不悔。

翻看最後幾篇,脆軟的紙張許多地方都是幹涸的水漬,想來是邊寫邊落淚。

日期停在兩年前,終于還是要分開,單冰決絕,男人傷心欲絕,來到了泰國,只想再最後放縱一把,便和一切說再見。除了單先生,他還沒有過第二個男人。

在和阿正瘋狂過一夜後,客人扯下了單先生送給自己唯一的一件東西,丢給了阿正,忽然覺得心裏輕松了許多,癡念了那麽多年,已經累到透支,看着将第一次獻給自己的小導游,客人改變了初衷。

日記最後寫道:對阿正,他滿懷歉然,卻也感謝,丢掉那尊玉佛就好像将一件原本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終于歸給了主人。

單冰,我依然愛你,只是這次,我用放手來愛你。

車身猛然搖動,阿正一個搖晃,那枚玉佛掉在了地上,阿正撿起它,擦去浮塵,冰涼在手。

窗外雷聲滾滾,頃刻間,大雨傾盆,車外怦怦作響,白花花的一片,窗內很快就被水汽模糊了,幾滴水珠悄然滑落,劃出幾許蜿蜒的水痕來。

阿正坐在回家的車裏,抱着單先生的東西,哭得不能自已。

一個月後,阿正終于兌現了承諾,給家裏請了一座金佛供在家中,又在後院蓋了一座石佛龛,将單先生的衣物連同那本日記放在一個盒子裏,埋在佛龛下。

村裏人都說阿正在外邊發了財,阿正的娘終于可以享幾天富了。又有人上門來說親事,家裏人也都催,阿正的娘征詢他的意思,阿正說,那就這樣吧。

沒多久,村裏數一數二的好姑娘阿曼便過了門,阿正待人親厚,阿曼也溫柔孝順,一年後,阿曼給阿正生了個兒子,阿正的娘終于松了口氣。

曼谷的雨季剛一過,阿坤打來電話,說是旺季又到了,魏濤帶來好幾個團,實在忙不過來……許久沒見了,魏濤說也很想阿正呢。

阿正和家裏辭別,囑咐娘和阿曼,後院的佛龛要每日打掃,別蒙了灰塵。

阿曼雖然舍不得丈夫,卻很聽話,依依不舍地看着阿正上了車。

阿正從清邁回到曼谷,與阿坤一起幹起了老本行,不管怎麽說,導游雖然辛苦點,但比起很多生意來,他們還算得上是體面。

又是一班晚點的航班,客人們困得上車就睡。

阿正站在車前,雙手合十,聲音輕緩而溫和,歡迎遠道而來的客人們:“薩瓦迪卡……”

也不知怎麽的,眼眶瞬間還是濕潤了。

作者有話說:

雖然結局有些傷感,但這個故事若能在心裏有一點點回味……小指拜托,海星,評論,評論,海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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