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chapter 03
chapter 03
白禮那天挺胸擡頭地走在我面前,人長得肩寬腿長又白白淨淨,還高,整個人完美得像假的,一看就是別人家的好孩子。
那天的光斜斜地照在他身上,随着他往前走,照在他身上的光影也不斷流轉。學校的空氣裏飄蕩着粉塵,他在離我有一段距離的位置一直往前走,我在後面慢慢地跟。
我們好像一直都是這樣的,白禮一直跟我有距離。
然後我就醒了。
其實我的夢才做了個小小的開頭,我都沒來得及跟白禮進教室。
沒辦法,因為我一口血又到了嗓子眼。我扯開氧氣罩,翻身到床邊,拉着我床邊的桶,嘔的一口,真情實感地吐了。
吐的全是血,邊吐邊咳。
我吐得腦子裏一片混沌,胸悶氣短,心口疼得像被人從心肺那兒撕成上下兩半了。
生不如死啊。
但是一直都這樣。
自我生産了一小灘血,我的肺癌才放過我。我喘着粗氣,費力地用我瘦得皮包骨頭的胳膊抹掉嘴角的血,終于翻了個身躺了回去。
我仰面朝天躺在床上,看着病房的天花板,喘得直yue。
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覺得劫後餘生。這癌症終于放過我了,我能喘口氣了。
但實際上我特別清楚,劫壓根沒過去,我的癌症也不會好,一會兒這破玩意兒又會卷土重來整死我。我每天晚上都半個整覺都睡不了,每倆小時就得醒一次,醒了就抱着桶開始嘔血,躺回來的時候往往都沒了睡意。
好不容易睡着,我又得開始嘔。
晚上睡不好覺,我白天就困,因為我總咳血,睡了就咳,咳了又很難睡着。所以我每天不是在睡覺,就是在咳血的路上,白天也一樣。因為咳血,我的睡眠很平均地分配給了24小時。
半晌,我緩過來了,我拉着氧氣面罩蓋回臉上,吸了一口香甜的氧氣。
痛感漸漸退下去了,我耳邊嗡嗡的耳鳴聲消了不少,然後我就聽到門外有壓抑的吸氣聲。聲音很低,聽着特別壓抑,也特別難受。
那像是有誰在哭。
聲音一聽就是白禮,我聽過他哭,聽過很多次。
我腦子嗡了一聲,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躺如針氈,過了六分鐘,白禮進來了。
我得說一句,為什麽我精準地知道是六分鐘呢,因為我聽到白禮在我門外哭之後我就開始煎熬,難受得跟躺針床似的,我焦慮不已我也很想哭,我心說你給我哭喪是不是太早了,你哭也別在我門口哭啊,我多尴尬。
我完全控制不住地十秒就看一次手機,眼睜睜看着時間點過去了六分鐘。
那數剛跳到六分鐘,白禮就進來了。
他又走到我病床前。
我看着他。
他看着我。
他眼睛好紅。
半晌,他說:“夏詞塵。”
我讪讪:“哎。”
“你瘋了是吧。”他瞪着我說,“十年吸煙史,你瘋了?”
我不說話了。
我移開目光,我抓起被子蒙住身體,我不敢看他。
我就怕他問我這個,盡管我最怕的不是這個。
我聽到白禮的喘氣聲特別粗,落在空氣裏特別響,一聽就很憤怒。
我受不住他生氣了,希望他明白,我真的沒有再受他一拳的身體能力了,那已經是我生命無法承受之重了,希望他有醫德和道德。
白禮氣得聲音發抖:“你他媽的……你不知道你媽什麽病,你失憶了是吧,管你媽的醫生怎麽囑咐你的你也忘了!?”
我不吭聲。
我記得,我媽肺癌死的。我年紀輕輕就肺癌,其實有一大半原因都是因為親愛的遺傳。
還有一個就是我是個老煙鬼。
白禮也知道這件事,我高中的時候我媽就确診肺癌了。
我第一個告訴的就是他。
跟他說“我要戒煙我要好好活着”的是我。
結果白禮在我的病歷上看到了我的十年吸煙史。
白禮氣憤不已:“你就這麽想死是吧,你不知道你抽煙就是抽命!?還抽,你有什麽好抽的!你答應我的你都當屁放了是吧,抽成這樣你滿意了!?”
他罵個不停,我有點兒受不了,我也火大了。
于是我說:“我抽不抽關你什麽事?”
他一下子停住了。
空氣幾許尴尬,我頓了頓,不尴不尬地補了句:“我又不是第一次騙你了。你這麽總抓着不放,挺沒意思的,再說我現在也不抽了,抽不了了,你罵這些幹什麽。”
白禮不說話了。
我又說:“再說,我跟你現在也沒什麽關系。……你要是這麽接受不了,那就不要治我了,反正也沒什麽好治的,我也沒幾個月活頭了。你就當我早死了就得了呗,不都說合格的前任就該跟死了一樣嗎,不挺好的嗎,我馬上就真死。”
白禮還是不說話。
他在我身後尴尴尬尬地站着,站了很久。好幾次我都聽見他發出張嘴要說話的短促音節,但都只是音節罷了。他想說,卻又沒說,最後也只是匆匆走了。
白禮又走了,門被他輕輕帶上。
我心情很煩躁。
我心說他上次剛剛不是還很平靜地說我明明答應過他不抽煙嗎,怎麽這次進來又這麽暴脾氣地罵我居然抽煙。這麽大了,居然還有這種大小姐似的脾氣,真受不了。
我看外面的天,越想越氣,又不受控制地想着十七歲的白禮。
十七歲叛逆的我遇到了十七歲根正苗紅的白禮。
白禮和他的名字一樣,彬彬有禮,待人待事都很規矩,很有禮貌,就是有時候一板一眼的,不會開玩笑,挺沒意思。
不過勝在他學習成績好,也不會說些過于沒情商的話,在同學堆裏倒也顯得沒那麽不正常。
唯一的缺點,就是他把自己活成了一篇古文。
那篇古文叫《勸學》。
因為他無時不刻不在勸學。
當年有同學說點個奶茶,白禮說奶茶對身體不好,作為祖國新一代的花朵,我們應該扼制這種不正當的風氣,喝健康的水,保持良好作息,這樣才能夠把精力都放在學習上。畢竟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保住本錢才能發展革命。說起革命,我聽說近現代史是高考的重點——
他真的能這麽拐話題。這都是他的原話,真的,誰騙人誰是小狗。
很明顯,他就跟當代某些父母一樣,明明孩子就是想分享個笑話,父母卻總能開辟出一條意想不到的新道路,把話題拐到對孩子的教育上,相當窒息。
要我說,他要沒長那張漂漂亮亮跟影視劇男主一樣标致的臉蛋,早讓人打死了。多虧他長了張好臉,才能讓他在當時那麽老頭的性格之下沒被班裏人判定為“這人簡直神經病”然後排擠出去。
多虧他有那張好臉,班裏的人才能在他勸學的時候打着哈哈拍他肩膀讓他別那麽死板,沒跟他較真。
白禮這性格,真的,老師家長最喜歡了,但對同齡的同學來說,最招人煩的就是他這個性格的人,幹什麽都會被拿來跟他比較,當然會煩。
不過白禮也還好,他沒有很大的優越感,他是真心為了班裏人着想,上個自習老師讓他坐在講臺上看人,他就說有什麽問題都可以問他。
是的,毫不誇張地說,他真的恨不得全班都考清北。而且,他倒沒有這種性格的人共有的“同學幹點什麽都要打小報告”的嘴碎臭毛病,該瞞的時候他倒真的會幫着瞞一瞞。
我有時候真不知道情商這東西他到底有沒有,他有時候特別會做人,有時候就跟那個大傻缺一樣。
但他這人,不論做人到底怎麽樣,招人恨是真的招人恨。
所以我那天泡在游戲廳裏開賽車的時候,看見他被一群高年級的連拖帶拽連罵帶問候老媽地拽進來的時候,其實不怎麽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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