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chapter 09

chapter 09

哭過之後,我回了家。

或許是哭得太傷心,回家路上我的腦子是一片空白的。我渾渾噩噩地走了一路,到了家樓下的時候,看見單元門口才回過了些神來。

我呆呆地望着單元門,傻站了好半天。

單元門沒變,還和我早上出門以及昨天出門時一樣。可我卻恍恍惚惚的,居然有些不認識家門口了。

之前十七年的人生忽然就離了我好遠,我媽的住院和那醫生跟我說的話像一大把斧頭,一下子将我砍了個人首分離。

我的腦袋咕嚕嚕地滾到地上,整個世界就那麽在眼睛裏天旋地轉,蒙上了一層血淋淋的灰暗。我突然什麽都不認識了,只覺得什麽都沒變的世界變了,又說不上來到底哪兒變了。

我進了門,回到家,倒到床上。

這是我過的最漫長的一個周末。

我兩天都沒吃飯,在家裏枯躺着,還接連失眠了兩個晚上。

天黑了,我也沒開燈,就躺在床上跟天花板大眼瞪小眼,腦子裏一片空白。

我媽得了癌症,我以後可能也會得癌。

這兩件事兒一下子把我打成了個傻逼。可在醫院門口歇斯底裏地哭過一場之後,我意外地沒有再崩潰,心情變得像片死海一樣沒有波瀾了。

我是傷心的,我想我傷心得快死了,不然也不會在醫院門口差點兒把自己哭厥過去,可這兩天我硬是非常平靜。

我茫然地想去怪一怪誰。好好的日子突然翻天覆地了,我媽可能要死了——雖然那醫生沒明說,但我知道他是這個意思。

我媽要死了,那我怎麽辦?我媽的飯店怎麽辦?以後怎麽辦?

我沒爸啊,我以後沒家了。

再多的我就無力去思考了。第一次想去怪誰的時候,我絞盡腦汁地在腦袋裏瘋狂找人,可找了半天都找不出誰錯了,只能怪怪老天爺。

可是怪老天爺我也沒辦法做什麽。我沒法找個棍子上門,沒法揪着他的領子破口大罵,沒法質問他為什麽,沒法一拳揍到他的臉上。

于是我的腦袋越發空白了。

跟個死機的人機似的挨到了周一,我上學去了。不知道是因為我媽的囑咐還是刻在我可悲的學生靈魂裏的本能驅使,兩天都沒吃飯的我在周一一早還是背上書包上學去了。

我沒寫作業,一筆沒動。

雖說我成績中下游還喜歡晚上打游戲,出了名的叛逆還頂着一腦袋紅毛,但平時作業還是會敷衍地交上去的。

這次我一個字兒都沒寫,進了教室就往座位上一靠,看窗外的天。我知道我肯定會被老師逮走過去問為什麽,但我懶得管。

我沒心力管那些了,我覺得我這輩子完了。

我媽要死了,我完了。

我甚至在思考要不要跟我媽走。如果有天她真的病死了,我就找個地方跟着一躍解千愁。

兩天過去了,我原本一片空白無法思考的腦袋也多少轉過來了點兒,但不多。

班上的人差不多來齊了之後,課代表就開始收作業。

我卷子全白,作業本連個筆畫都沒有。一連好幾個課代表都在我這兒無功而返之後,白禮就從前面走過來了。

沒交作業的人都會被報告給他,他會拿着名單去給班主任。

他肯定是看見我全都沒寫了。

他走到我跟前,在全班的早讀聲裏問我:“怎麽回事?”

我倆關系好了很多了,那時候天天一起去吃午飯。白禮也不像之前那樣,跟我說話夾槍帶棒的。

但他皺着眉,我知道,他對這種漠視學習和作業的行為還是很難接受。

我沉默地看着他,突然沒來由地有些悲涼和委屈,或許是之前我們之間說了太多家長裏短的小秘密話。

不知我那時是用一種什麽樣的眼神望着他,原本皺眉看我準備出言責備教育的白禮突然神色一頓。

“怎麽了?”他問我,“你怎麽黑眼圈這麽重?”

我突然眼睛發酸。

鬼使神差地,我說:“白禮。”

“嗯?”

“我媽得癌了。”

白禮猝不及防地怔住了。

他的瞳孔驀地瞪大了。

我在他眼睛裏看到了震驚和不知所措,還有同情。

我确實挺可憐的。

我想。

-

早自習還沒結束,我就被白禮帶到了老師辦公室。

他覺得情況需要說明,于是把我帶過來了。

他跟班主任說了事情,班主任又朝我要了電話。

我把小姨的電話給了她。

打了一個電話,她放下了手機,也用一種同情的目光看着我。

我突然覺得自己像條可憐的、将要被趕出門去的小狗。

班主任把我招呼過去,沉吟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我,最後就只拍拍我的胳膊,幹巴巴地問我:“早上吃了嗎?”

我有點莫名想笑,搖搖頭說:“沒吃。”

“吃點兒去吧。”她說,“不吃不好,你去食堂吃點兒東西。”

“不想吃。”我說。

班主任沒話說了。

她最後吭吭哧哧半天,就說這周的作業算了,不交也沒事,以後出什麽事了及時跟她說。

說完她就讓我回了教室。

第一節課剛響鈴沒多久,教室裏正上着數學課,我進去的時候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在萬衆矚目裏走進去,回到座位上,往桌子上一趴,直接睡覺。

第一節是數學,數學老師剛剛就在辦公室裏聽到了班主任給我小姨打電話,還聽到了她得到了肯定的答複。

他也憐憫地瞅了我一眼,然後招呼全班看黑板,默許了我睡覺。

我卻還是沒睡着。

我趴了一上午,失眠了一上午,老師也默許了我趴了一上午。

中午的時候,白禮過來推了推我。

他推了兩下,見我沒反應,也不知是怎麽猜到我根本沒睡的,開口問我:“你不吃飯嗎?”

“不吃。”我悶聲說。

“跟我去吃一點吧。”他說,“總不吃,你媽會擔心的。”

一提我媽,我不吭聲了。

“你媽在醫院裏努力治病,你總不能在學校裏禍害自己吧。”白禮勸我,“夏詞塵,吃點兒飯去吧。”

我終于沒話了,我那時突然發現白禮這人真的很能戳人軟肋。

他一張嘴,我就得舉雙手投降——也可能是因為我見過了他不敢告訴別人的他家裏的秘密,所以他一張嘴我就心軟。

我站起來跟他吃飯去了。白禮是等着班裏的人都走幹淨了之後才來找我的,我倆出教學樓的時候食堂連門口都堵了,連個螞蟻都擠不進去,于是我倆幹脆出學校去吃了飯。

學校附近有條街,裏面有幾個小飯店。

白禮拉着我進了一家小碗菜的店。我連着兩天沒吃飯,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往桌子上一趴就等着飯來。

他去要了幾盤菜兩碗米飯,還幫我拿來了一杯可樂,說補血糖。

白禮說我這一路上跟要死了似的,臉比教室的牆都白,一看就是這兩天都沒吃飯。

他讓我趕緊先喝點可樂,我說行呢謝謝,擰開蓋子喝了一大口,終于感覺活過來些了。

他叫我吃飯。

我倆坐在角落的一張桌子裏。我跟個機器人似的,他說讓我喝可樂我喝了,他說讓我吃飯我就掰開筷子,夾了口菜。

看着我悶悶不樂地吃了幾口,白禮試探着問我:“癌症……是良性的嗎?”

“惡性。”我說。

白禮不吭聲了。

我知道他還要問什麽,就說:“其他的他們都不願意告訴我,但是醫生拐彎抹角地跟我說建議我不要浪費錢。醫生還說,這個病會遺傳,我以後可能也會得癌。”

我邊說邊擡起眼皮看了白禮一眼。果然,他眼睛瞪大了一圈,又茫然無措起來。

他捏着筷子的那只手停在半空中,不動了,估計也是不知道該怎麽動。

我樂了,我說:“我這輩子完了,白禮。”

他沒說話。

沉默很久,他說:“得癌只是可能而已。我聽你在辦公室裏說,是肺癌。那只要你以後戒煙,好好控制,養生一點,沒問題的。”

這回我不說話了。

隔了會兒,我說:“但是會遺傳。遺傳的力量很大啊,沒準我忙活半輩子最後活不過五十五。”

我說着,又笑起來,“而且我都抽了三年煙了,沒準兒已經無力回天了。”

白禮突然急了:“那你也不能自暴自棄啊!”

我去夾菜的手在半空中一頓,然後繼續伸過去,夾了一筷子魚香肉絲。

我沉默了,我沉默地把菜夾到碗裏,把它跟白飯攪和了幾下。

沉默了很久,我說:“我也不知道怎麽辦,不一定要自暴自棄。”

“……”

“你讓我想想吧。”我低着眼簾,看着被辣油染紅的白飯,慢吞吞地重複着,“你讓我想想。”

白禮沒有再勸我。

他也拿起了筷子,卻也沒吃幾口。

我們都沒吃幾口,留下了一大桌子菜。

我很餓,但是我吃不下飯,那些飯菜對我來說味同嚼蠟。醫生的話在我心頭萦繞,我每扒一口飯都能聽見他說一聲“其實我建議不要浪費錢”,我每咽一口菜都看見我媽穿着病號服臉色青白地望着外面發呆,手背上還插着針管。

我突然想,我媽在想什麽呢?

我不知道。

我只是突然想起我小時候。我媽出去擺攤,還給我買了個搖籃車,一直把我帶在身邊。夏天的時候她為了客流,專門跑到巨顯眼的大太陽底下賣,卻把我放在一旁的樹蔭下。

她頂着太陽熱得大汗淋漓,還要抹着額頭上的汗珠回來看我。

她的小攤沒有風扇,油鍋一百多度,卻在搖籃車裏給我擺了個風扇吹着。

她回頭來找我時笑眯眯的,汗珠都掉到了眼睫毛上。

我不怕癌症,我怕我媽死。

那之後的幾天,我在學校都跟死了一樣沒精神,我媽卻總不讓我去看她。

等到周末的時候,她才松了口,我去了醫院看她。她和住院的時候沒什麽差別,只是剃光了頭發,腦袋光禿禿的。

小姨說是因為要化療。頭發會掉幹淨的,幹脆就都剃掉了。

我知道會這樣,沒多意外,點了點頭。

我媽躺病床上跟我笑,還跟我揮着手說,早跟你說了,沒多大事。你看,哪兒有那麽嚴重。

我跟着笑了兩聲。

我媽這樣輕松,我不由得跟着放松了點兒。

……我其實該知道的,我其實不該放松。我心裏都清楚,畢竟醫生都那樣和我說了,說建議不要浪費錢。可誰在死神跟前不想抓住個救命稻草呢?誰不想要點兒缥缈的希望?哪怕那是個幻影是個海市蜃樓是個假的,但它在那裏,人就會想去抓。

沒準那醫生不是那個意思呢?沒準有醫學奇跡呢?沒準真不是什麽大事兒呢?

人總會這麽想,所以我也這麽想了。我想我媽這麽精神,或許真沒什麽事。

于是我把心放回到肚子裏,乖乖回去學校上課,只有周末來看我媽。

我媽平時會給我打電話,電話裏聲音也很精神,跟我周末去看她時沒什麽區別,我就越來越放心了。

可好景不長,我媽住院第二個月,她病情惡化了。

我上課時,我媽一口鮮血吐在病床上,進了手術室,搶救了好幾個小時。

這事兒我是周末去醫院看她的時候才知道的。那時我媽躺在床上臉色虛弱,瘦了一圈,坐都坐不起來了,硬扯着嘴角慘白地對我笑着。

我站在門口看傻了,小姨卻還想糊弄我沒什麽事。

我真的生氣了。

我媽住院那時,護士都幫着他們瞞住我不告訴我實情,醫生都不直接跟我說實話的事兒一下子沖上腦袋來,我再也控制不住了。我在病房門口摔了書包罵了起來,邊哭邊罵。

我說我自己親媽生病,一群人組團起來又哄我又騙我,我今年到底幾歲,我就這一個媽,我爸早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憑什麽他們要一直騙我,我又不是今年就要高考了,又沒那麽緊張憑什麽騙我,憑什麽我就要被蒙在鼓裏什麽都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就能幸福嗎?我十七歲啊又不是七歲!

我噼裏啪啦罵了一堆,罵得臉紅脖子粗,我媽躺在床上看呆了。

我罵得氣喘籲籲,停下來後腦子裏都嗡嗡的,耳鳴聲都起來了。

我再一看,我媽正躺在床上不知無措,茫然無助地望着我,像個做錯事不敢言語的小孩兒似的。

我心裏又猛地漲起一陣愧疚來。

我最後抓起書包跑了。

我一個周末沒去看我媽,後來隔了四五天,我媽給我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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