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君蘭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

睜開眼的剎那望着眼前帳頂古樸的紋飾,她有一瞬分不清今夕何夕。再看看四周屋內簡潔而又不失雅致的布置,她愈發茫然。

她最後的記憶停留在洛明淵藏酒的那個院子。後來發生了什麽她全然沒有印象。

眼看外衫在床頭搭着君蘭順手拿過來披上而後趿着鞋子急急走到門口輕輕推開門。

外面院子裏空蕩蕩的,沒有人也沒有樹木花草。

顯然不是臘梅盛開的侯府別院。

君蘭有些心慌不知道自己是到了哪裏。正想要走出屋去,卻聽旁邊有人急切說道:“哎呀姑娘醒了?罪過罪過。我本是去旁邊煮甜湯,沒料到就這會兒功夫錯過了姑娘醒來的時候。”

君蘭循着聲音看過去,就見有位衣着體面笑容和善的婦人朝這兒走來。

她遲疑着說道:“您是”

“我夫君蔣輝。您叫我一聲蔣媽媽就可以。”蔣夫人說着,把手中的東西放到外頭的窗臺上上前來攙着君蘭。

若說一聲“蔣媽媽”,那可是把她的身份定為仆婦了。

君蘭想了想,喚道:“蔣嬸。”

蔣夫人笑道:“姑娘可真客氣。”

不由分說把君蘭請進了屋裏蔣夫人關上屋門,邊從櫃子裏拿出一身新衣裳邊道:“往後我就在思明院裏伺候姑娘了,您不必與我客氣。”

她把衣裳放到床邊“這是爺走了後讓人送來的說是姑娘醉酒醒來怕是會身子乏不若起身後沐浴再換身新衣裳即可。”

君蘭總算是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錯愕問道:“這兒是九爺的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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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夫人笑道:“是啊。昨兒爺看姑娘醉了,就把您帶回來歇息。不然的話在旁人家終是有所不便。”

君蘭沒料到九爺為她考慮得這樣周到,心生感激的同時,暗暗告誡自己。

往後可不能再飲那麽多酒了。

不然的話,要給九爺增添那麽多麻煩,她當真過意不去。

這兒沒有浴桶,只有一個浴池。

管家躬身對君蘭解釋:“爺個子高,買不到合适的浴桶來用。原本想着打造幾個大一些的浴桶,爺又覺得那些東西舒展不開,就在各處宅子都做了浴池。姑娘不用怕冷,這兒有地龍。雖然爺在這個時節用不着那種取暖的東西,可爺怕姑娘冷,一早就讓人生上了,現在浴池那兒暖着着呢,盡管用就是。”

君蘭笑着謝過了管家,并未說要過去沐浴之事。

管事不明所以,朝蔣夫人使了個眼色。

蔣夫人思量了下,輕聲道:“姑娘放心。那浴池旁人用不得,是爺一個人的。早上爺沐浴後還特意讓人重新刷幹淨了。”

君蘭這才點了頭。

沐浴過後,換上新衣。

蔣夫人邊伺候她穿上邊笑着打量,半晌後,啧啧稱嘆,“真不錯,爺的眼光好,給姑娘選的衣裳真合襯。大小也合适,腰身甚是服帖。可爺是怎麽知道姑娘尺寸的?”

君蘭亦是驚訝衣裳的貼合程度,想了想,笑道:“都在府裏住,想必九爺見過我的衣裳吧。”

不過,今天這一套好似比之前思明院裏給她準備的還要更合身?

也不知是怎麽回事。

蔣夫人忽地記起來昨兒爺一路抱着姑娘的情形。思量着是不是爺昨兒剛剛量過了。轉念一想爺并非那麽細致的人,于是把這個念頭抛到腦後不提。

露兒一早就悄悄出了門。因為怕闵府的人發現,她尋了小路一直打聽過去,方才曉得了顧府的位置所在。而後藏匿在顧府對面的巷子口,不住地探頭往府門前看着。

她這兩天特意打聽過了,京兆尹顧大人為人十分剛正。

想當年顧大人拜在何大學士門下。三十一年前何大學士謀逆案發,其弟子多被牽扯其中,或是貶官或是流放,唯有顧大人絲毫未受牽連。便是因他為人正直,就連當時的武寧帝也信任他。

更何況顧大人宅心仁厚,許多窮苦之人呈上案件,他也會秉公辦理。名聲在外,百姓對他很是信服。

露兒和姑娘商議過後,準備把東西呈給顧大人看。

等了許久,露兒都不見人蹤影。

上門房去問,門房的人本不欲說,後看她急得快哭了,方才道:“今兒三司會審,一早老爺就去見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左都禦史了,不知何時歸來。”

露兒就安心地一直等着。

約莫兩個時辰後,有八擡大轎進入街道。

露兒見門房那邊開始忙活開來,曉得這是顧大人來了,趕忙執了手中紙卷跑到轎子前,跪下哭訴。

“求大人還我家姑娘一個公道!”說着狠狠磕了兩個頭。

京兆尹轎前時常不安生,這種情形見得多了。若是平時,顧大人定當讓人把紙卷拿進去細看。

可此刻裏面

擡轎子的人打算把眼前這個分不清輕重的女人轟出去。

轎內傳來沉穩厚重聲音:“慢着。把東西給我看看。”

轎夫頓了頓,躬身說“是”,上前拿起露兒手中紙卷,呈給轎中人看。

片刻後,轎內人道:“你且回去。此事我自有定奪。”

露兒歡喜不已,連連重磕了幾個頭,抹着眼淚走遠了。

許久後,看她的身影消失在街尾,轎夫方才輕聲說道:“少爺,人走了。”

“走了?”

轎中的聲音不複之前刻意壓低的那般,而是恢複了平時的輕快。伴着說話聲,有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掀開轎簾走了出來。

他手握紙卷輕敲了掌心幾下,遙遙望着露兒離去的方向,沉吟片刻,忽地笑了。

“闵九是吧?早就聽父親贊他無數次。既然都說這是個難啃下的硬骨頭,我倒是要看看,他如今在家裏頭犯了事兒,就連家裏人都要告他,他還能作甚解釋!”

用過早膳後,君蘭出了西苑。因今日闵老夫人她們也要離開侯府別院,故而她未曾再轉道往那邊去,而是直接回京城。

車子行駛到半途,有一人一馬歇在樹林邊。

長燈駕車本欲越過對方而走,誰料馬邊少年揚聲喚住了他,還連聲喚了幾句“八妹妹”。

聽聞這聲音熟悉,君蘭撩開車窗簾子往外看,意外地道:“洛世子?你怎地來了?”

樹林中,車道上,眉目清雅的少年正微笑地看着她。

上午太陽的光亮異常柔和。落在他的發間和眉梢眼角,淡化了他的五官,看上去更是溫柔隽秀。

君蘭趕忙讓車子停下。

聽聞姑娘有令,長燈只能勒住缰繩,不甘不願地把馬車停住。

君蘭打算踩了杌凳下車,卻被洛明淵出言制止。

“八妹妹不用這樣麻煩。”洛明淵溫聲說着,從馬上取下一個半尺見方的小食盒,捧到她的跟前。

“這是我一早讓人做的醒酒湯。這醒酒湯原是我以往常喝的,若是酒醉,飲過它後身子能輕快許多。八妹妹昨兒喝醉了許是會不舒服,你不若嘗嘗看。”

君蘭沒料到他這樣細心,趕忙接過。正想要打開食盒當即飲下,又被洛明淵制止。

“回去熱熱再喝吧。”洛明淵歉然道:“這湯做好已久,也不知道涼透了沒。”

君蘭有些明白過來,“世子在這兒等了很久了?”

“也沒多少時候。”洛明淵說道:“我不知道妹妹去了哪裏,也不知妹妹何時離開能經過這裏,只不過碰碰運氣稍等會兒罷了。”說着又是一笑,“母親還說九爺昨兒說不定已經回了城,我不信。果然,幸好過來看了看。”

君蘭聽後心裏五味雜陳。

她之前在西苑沐浴過,又慢悠悠吃完了早膳,也不知道洛明淵在這兒等了多久。

“真是對不住。”君蘭握着食盒道:“早知如此,我該早些過來。”

洛明淵莞爾,“是我自己想要過來的,與妹妹何幹?再說昨兒妹妹喝酒時候我沒能在旁邊陪着,是我害了你酒醉,這些本該是我做的。”

這時候車子前面傳來了長燈的高聲喊叫:“姑娘!要啓程了麽?等會兒太陽怕是會大了。”

君蘭還欲說些什麽,洛明淵已然退後兩步道:“妹妹路上小心。”說罷,他朝君蘭揮了揮手。

君蘭與他道了別,閉上簾子。

到了梨花巷的時候,已經是晌午時分。

君蘭下了車後,本打算坐了轎子往芙蓉院去。還沒上轎,被蔣夫人出聲喚住。

“姑娘,”蔣夫人觀察過四周,見到幾個探頭探腦的人,指了給君蘭看,“那些人是做什麽的?”

認出這是門房的,君蘭把他們喚了來,問道:“你們可是有事?”

當先那個年齡稍長的跪下磕了個頭,“姑娘,府上來了個不知輕重的少爺。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兒,一來就嚷着要老夫人、夫人去見他。小的們不敢随意轟他出去,只能好茶好點心地招待着,卻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這時候闵府管事也用袖子抹着額頭上的汗走了來,躬身與君蘭道:“姑娘,您看這該怎麽辦?”

梨花巷這邊,兩位老爺去了衙門,闵老夫人帶着闵菱闵萱還未歸來。三夫人陸氏到了荷花巷那邊,五夫人高氏出門去了,幾位長輩都不在家中。少爺們都在學堂不曾歸來。

至于闵九爺的手下,他們這些人是請不動的。

算起來,君蘭算是頭一個到家的主子。門房的人實在沒法子了,才求到了她這兒。

若是平常,君蘭根本不會去搭理。沒有長輩在場,對方是外男,她一個姑娘家沒甚去見的道理。

但聽對方來家裏鬧事,家中若是真沒人過去的話,倒時候外人少不得要說一句闵家人膽怯。

君蘭快速叮囑蔣夫人:“您去見蔣先生和孟海。跟他們說一聲,家裏有人來鬧事,不知他們可否出來相幫。”

闵府管事想要勸八姑娘,九爺那邊的人都是翻臉無情的主兒。但看那位面生的婦人領命而去了,他也不好多說什麽,只恭敬地請了姑娘到茶廳去。

茶廳內,有個少年負手而立,對着牆上的山水畫看得入神。

君蘭邁步而入,笑問道:“公子覺得那畫如何?”

“甚好。”顧柏楊贊道:“闵老太爺的字畫一向是極好的,家父也贊不絕口。只可惜老太爺去得早,我未曾得見。”

他口中的闵老太爺,便是闵府的二老太爺,君蘭的祖父。

君蘭聽聞他語氣和善,只想着這或許是個好說話的。

誰料對方回身過來後卻話鋒一轉,語氣頓變:“雖說闵老太爺為官清和廉政,卻不想後輩子孫不太争氣。”

他出口就不分青紅皂白,把闵家後輩的行事作風一棍子打死。君蘭惱了,美目驟冷,眸光淡淡地看着他,“此話怎講。”

“姑娘莫惱。聽說闵九爺私下裏不問緣由随意處置自家子侄,還用了刑。”

顧柏楊負手而立,說道:“我就是看不慣你家九爺的做派,所以過來問問這事兒。順便探望一下被屈打的六姑娘。”

闵玉容的事情,之後那一樁君蘭不甚清楚,但,前面剛開始的時候,九爺是因了她而下了處置的命令。

君蘭知道九爺待她好。

她絕對不能容忍旁人用這樣輕蔑的語氣去談論九爺。

“公子這話說得好笑。九爺任職多年,無論是大理寺或者是都察院,都未曾有人能質疑過只字片語。你無憑無據倒是敢信口胡言!”

顧柏楊輕蔑地嗤道:“我信口胡言?你們也不看看,闵九爺做事兒那麽專斷獨行,多少人看不過去,私下裏議論紛紛。只不過他位高權重,大家不敢明着說罷了。”

他原先跟着祖父祖母住在祖宅不在京中,為了科考方才來跟着父親同住。自打來了京,可是聽聞了不少闵家這位爺的壞話。

許多人說,這麽年輕就爬到了這樣的高位,闵九爺還不知用了多少兇狠手段。

顧柏楊一拍胸脯,高聲道:“旁人不敢說,我敢!我倒要看看,這位橫行無阻的闵九爺是個什麽來路!”

君蘭心中怒火上湧,語氣愈發冷厲,“闵家之事,我們自會處理妥當。此事的處置方法,家中長輩都已經認可,你又何來的立場問責?九爺做事如何,怎是你一個黃口小兒能夠肆意評斷!”

顧柏楊冷哼道:“公道二字,可不分長幼。”

“公道?我倒不覺得顧公子曾經探詢過真相如何。”君蘭脊背挺直,字字铿然地道:“你連我們闵家有荷花巷和梨花巷兩條街都不知道,非要到梨花巷來看六姑娘,這也足以證明公子也沒甚探究真相的耐心。不過是憑着道聽途說就貿貿然硬闖罷了。”

旁邊門房有人忍不住噗嗤笑了聲。

顧柏楊惱羞成怒,拍案道:“你這是渾說什麽!告訴你,我爹可是京兆尹!這案子是我爹接了的。他現在沒空,所以我來幫他看看!”

“案子?”這兩個字倒是讓君蘭驀地怔了下,“六姐姐把事情告到京兆府去了?”

顧柏楊來了底氣,仰着頭道:“正是如此。”

君蘭氣極,更是厭煩闵玉容,“這種事情,怎麽能到處亂說。”

“身正不怕影子斜。”顧柏楊哼道:“若你們問心無愧,怎地還怕讓旁人知曉。”

君蘭正欲答話,屋外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

“好一個身正不怕影子斜。若顧公子單憑旁人的三言兩語都能斷案,甚至于連涉事雙方都不用見就能下定論。莫說本官,就連乃父京兆尹顧大人,怕是都要道一聲佩服。”

這聲音沉穩有力擲地有聲,落進心裏,壓得人陡生怯意。

顧柏楊退了半步方才想起來回頭去看,卻見一高大男人邁步而入。

他身材高大挺拔,眸光凜冽,威勢十足。因剛三司會審完畢,身上猶帶着肅殺之氣。單單這樣面對面站着,那俯視的目光已然給人無形的強大壓力。

顧柏楊咽了咽口水,底氣不足地嗤道:“你誰啊你。我爹豈是你能提起的!”

與少年截然相反的是,君蘭看到男人倒是沒有半分的緊張,反而是心生喜意。

她快步走到闵清則身邊,本想要喊一聲“九爺”。想到顧柏楊那趾高氣昂的樣子,她頓了下後,并未如此,反倒小臉微擡,甜甜地叫了一聲“九叔叔”。

這一聲又甜又嬌,讓闵清則緊繃的面孔幾乎撐不住那冷厲模樣。

他眸光淡淡地望向君蘭,眼底暗流湧動,神色高深莫測。

先前他在外面已經聽到小丫頭據理力争為他說話,心裏莫名地高興至極。

只是,原先總盼着她親昵地叫一聲“九叔叔”,如今聽到了,卻還是覺得不夠滿足。

好似這稱呼有些不對,依然不夠親近似的。

也不知是哪裏出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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