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忘記

忘記

“別擺出一副老子沒給你吃飯的樣子,搞得像我欠你什麽一樣!”饒達海拿起根串指着饒時罵道。

看來饒達海今天并沒有多愉快。

饒時伸出大拇指蹭了下被竹簽劃到的地方,大概是和于桑洲刨的傷口重疊,二次創傷的疼痛使他擰起眉。

“擺臉子?”饒達海又拿起一串朝饒時丢過去,但這次他躲開了,饒達海一拍桌子站起來,指着饒時就開始破口大罵,“你他媽這副德行是要給誰看,我不是說過家裏有人別回來嗎?你把我的話當什麽,當放狗屁啊!”

饒時沒說話,就跟沒聽到似的。

去浴室得從饒達海邊上經過,他一直用餘光注意着饒達海的動靜。

果然,下一秒,饒達海就抄起了桌上的煙灰缸。

饒時提起衣服将迎面而來的煙灰缸甩向身後的牆壁,裏面的煙灰濺了他一褲腿,煙頭散落腳邊,破碎的玻璃碴不長眼地飛濺,蹭着饒時的胳膊和腳踝快速落地。

“夠了嗎,”饒時擡起胳膊看了眼已經滲出血珠的皮膚,擡眼對上饒達海的視線,“我要去洗澡,今天不想和你打架。”

饒達海肯定喝酒了。

他沖到饒時面前時,一股沖天的酒氣直撲過來,饒達海用蠻力将饒時拽到垃圾桶邊上,跌在地上的那刻,手中的衣服跟着落地,他看見了垃圾桶內的白酒瓶。

他直直地盯着那個空瓶,毫不猶豫地拎起砸向饒達海。

饒達海本來就喝得有點上頭,現在正是反應慢的時候,酒瓶直沖他頭頂砸來,來不及躲,破碎聲炸響。

身子搖晃兩下,饒達海扶着額頭走向饒時,狠狠踢上一腳。

這種場面在這個家中發生過太多次,饒時也從無力反抗到現在的極力還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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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饒達海沒再抄起什麽東西,他本來也不愛這樣做,可能是嫌打得不夠暢快。

每當饒達海揮拳時,饒時都能從他眼裏看出無邊的興奮,這一拳落到饒時腹部,随後,饒達海令人窒息的笑從他喉嚨發出。

“跟我對着幹?饒時,想都別想。”饒達海的聲音像極了茍延殘喘即将逝去的人,可饒時知道,這是他血氣上頭正值暴躁的時候。

饒達海很享受,沉浸其中。

饒時撐着地面想站起來,烤串滑落在地面的油跡讓他用力的手掌朝後挪動,好在他反應快,迅速伸出左手掐住了饒達海的脖子,将這人推向牆壁。

中年男人的脖子一手都握不住一半,于桑洲的脖子卻可以輕松鉗住,饒時甚至能感受到他的每一次呼吸和吞咽,溫熱的觸感能被一手抓住。

饒達海的脖子黏糊糊的,饒時此刻只覺得惡心。

“別閑得沒事招惹我,你愛帶誰回家是你的事,但你別沒錢還愛裝富人,”饒時帶着饒達海的腦袋朝前,又猛地朝後撞去,“你最好能明白自己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再怎麽往自己臉上貼金都沒用。”

話說完,饒時再次将饒達海拉上前,這次他松開了手,換作用雙手握住他的肩膀,将人推向後面的牆,順帶着用膝蓋踹向他的肚子。

在饒達海的悶哼聲中,饒時撿起衣服一刻不停地進了浴室,反鎖上門。

他撐着牆壁靠在門後,心跳像是毫無節奏的鼓點,他甚至還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快,急促的喘息帶着大腦充血般的窒息感,饒時只覺得天旋地轉。

他緩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直起身子走向花灑底下,打開花灑的那一刻,門外響起了謾罵聲。

饒達海罵人一直都是又髒又沒意義,從不就事論事,想到哪裏罵到哪裏,就像現在。

他将饒時從不懂感恩罵到當初就該讓他生不下來。

生都生了,現在說這些就跟狗屁似的。

饒時也聽多了,這些話他都能背出來,但已經無法再刺激他。

門鎖轉動聲響了起來,饒達海沒能打開,他氣急敗壞地又踢了幾下門。

随後門外的身影消失,外面傳來摔砸聲。

大概摔的是那部手機,饒時忘了收回去,就那麽直接擺在桌面。

他聽着外面的動靜擠出沐浴露,盡量避開身上那些傷口,但淋浴過程中免不了泡沫被沖散,那些白色的沫就跟下定決心似的拼命朝他傷口裏鑽。

今天是挺不順的。

非常不順。

洗澡早就結束了,饒時依舊開着花灑站在一旁,直到那聲摔門聲響起,他才關掉花灑走了出去。

饒達海不知道去了哪兒,地上依舊一片狼藉。

饒時想到剛才發生的事,擡起自己雙手看了眼。

于桑洲那句話突然出現在他腦子裏。

他打人确實毫無技巧,哪個部位打得最痛就死命打,爽不爽的倒是沒考慮過。

他只知道,揮拳的那一刻,就連呼吸都是暢快的。

雙手垂下,饒時走進房間第一眼看見的果然是他手機的分解體,他将電話卡撿起來放進抽屜,拿起掃把将無力回天的手機掃進簸箕。

走出房間時,他看着客廳的地面,最終還是選擇打掃幹淨。

這一夜注定是睡不踏實,明天一早還得去學校,準确地說,是再過三個小時就得去學校。

饒時躺在床上想着未來的事,“未來”也不遠,高考結束後就是他的未來。

他其實不想在江城讀大學。

但江城那所學校他卻很喜歡,再加上位置離家較遠,只要他選擇住校,那也算是一個好未來的開始。

饒時就這麽抱着對未來的憧憬一天天過下去,于桑洲和他的碰面也開始越來越少,偶爾遇見時,雙方都會丢下一個惡狠狠的表情,最後再肩膀碰着肩膀地撞過去。

高考前誓師大會,饒時在激情的演講中将周圍的人看了個遍,任游在他邊上發呆,饒時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偏着頭問:“想什麽呢?”

“有點不敢相信,時間也過得太快了,”任游微微擡起手指了指,“敢信嗎,我連咱們班的人都沒認明白,高三就快結束了。”

任游指着的前面一個班級是二班,也是見了鬼了,饒時在這個位置都能看見于桑洲的後腦勺。

大概是他個子高,又站在最後排,想注意不到也很難。

于桑洲就跟腦袋後面長了眼睛似的,饒時還沒盯多久,他就轉過腦袋看向饒時。

一記警告的眼神穿過人群直奔饒時,饒時朝左邊晃了晃,于桑洲也跟着他偏頭。

饒時感嘆,這人視力還真是挺好,隔這麽遠都知道自己盯着他。

收回視線,饒時低頭看着自己的影子,左右晃了晃,随後笑了起來。

高中三年畫上句號的那天,饒時松了一大口氣,其實憑他平時的成績來看,考上理想中的大學不成問題。

但只要這個事情沒有走到最後一步,饒時就始終沒辦法踏實,直到踏出考場的那一刻,他才是徹底放了心。

饒時抓緊假期準備打工,饒達海最近變得愈發放肆,饒時只好找了一份下午的家教工作,下課正好晚飯點,自己随便對付一口後就能去網吧上夜班。

剛開始不太習慣,但後面時間長了他也就不覺得累了,甚至開始适應那些嘈雜和空氣中充斥着的煙味。

在這些不太美好的事物裏,坐在收銀臺正在想象美好未來的饒時反而是最格格不入的。

這天剛下班,清晨的空氣和早餐攤都能使人感到愉悅,他買了一碗面慢悠悠地吃着,心情好到哼起了歌。

兜裏放着剛買沒幾天的新手機,現在拿到手的工資也令他滿意,還有什麽事能比這更好。

當他端着面打開家門時,饒時才意識到,這可能是最糟糕的一天。

沙發上坐着饒達海,前面那個女人的背影,應該是好久不見的媽媽。

“你一夜沒回來嗎?”女人轉過身看着饒時,眼神中露出詫異,就好像在她的印象中,饒時應該是個乖孩子。

當然是乖孩子,畢竟她離開時,饒時才上小學。

“她說要帶你走,她說她現在可有錢了,吃穿不愁,”饒達海點燃一支煙,坐在那裏盯着饒時,“收拾衣服,快點兒滾。”

“我不去。”饒時冷冷地說。

“為什麽?”女人不解地問。

“高考都結束多久了,我志願也填了,什麽都準備好了,你們現在讓我去哪兒?”饒時端着面的手緊了緊,看着女人說,“學校就在江城,我會住校,不會給你們任何一個人添麻煩。”

“沒聽你說過這個事,”饒達海笑着說,“你他媽的還挺有想法,一聲都沒吭過。”

“你也沒問。”饒時看他一眼,語調不自覺高了起來。

饒達海猛地站起來,沖過去将手中的煙塞進饒時嘴裏,饒時倒抽一口氣,被煙嗆得直咳嗽。

饒達海卻沒有罷休的意思,他一手抓着饒時的腦袋,瞪着他吼道:“問什麽問,這不是你應該給我說的事嗎!”

女人站在旁邊沒動,饒時壓根也沒指望過她能幫上自己,畢竟她的離開就是因為饒達海的暴躁,現在這種情況,她沒有跑開就已經是奇跡。

饒時将手中的面砸向饒達海,擡腿踢了他一腳,質問道:“說給你聽幹什麽,你不就是想知道學費多少錢嗎,學費不讓你出,用不着你一分錢!”

“我操,你哪兒來的錢!”饒達海抄起椅子砸向饒時胳膊,還正好是他拿面摔饒達海臉的那條胳膊。

劇痛感傳來,饒時知道,這一下子肯定得去醫院了。

女人看見饒時的痛苦,終于開了口:“你快說啊,你錢哪兒來的,你說了他就不會打你了……”

“會嗎?”饒時握着左邊胳膊站起來朝門後退,“他真的不會再打了?”

女人沒有說話,饒時看着又要動手的饒達海,快速跨出門檻,擡腳踹上了門。

他是一路跑下去的,手臂的疼痛使他那些早已湧上來的困意全部變成了清醒。

好在走了沒多久就碰上一輛出租車,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去醫院,饒時可不想自己以後落下什麽毛病。

剛走進醫院大門,他那條疼得正厲害的胳膊就被人撞了一下,饒時“嘶”地倒抽口涼氣,偏頭一看,竟然是于桑洲。

“長沒長眼睛?”饒時吼道,“撞上來都不道歉?”

“我現在懶得和你扯。”于桑洲扭頭就朝前面的導醫臺走。

饒時也懶得再搭理他,現在還是去看胳膊比較重要,經過于桑洲身邊時,他聽見于桑洲問:“産房在幾樓?”

當時饒時壓根沒多想,他對于桑洲也沒那麽關心,最後檢查确診骨折後,于桑洲的這句話更是被他抛到腦後。

這一忘就是好幾年。

空調風吹在身上涼飕飕的,本來沒有醉酒的感覺,想起這句話後,饒時渾身發涼,後背更是滲出一層汗,頭也跟着暈起來。

原來一切早有預兆,只是他記不住。

明明有機會避開這個錯誤,但他還是栽進了坑裏。

怪誰呢?

怪誰都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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