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世道何有雙全法

世道何有雙全法

按易水信中說法，與其讓大夥兒說柳幸幸是妖孽鬼怪，不如說成神仙奇人，否則何來超凡繡功？

柳幸幸聽到這話，心裏不太舒服，怎麽非得往這些神神鬼鬼身上靠？

“祝壽圖阻礙重重，亦與我有關系，但若如易水所說的那樣做，你今後不會安穩。”

柳幸幸心想，會怎麽不安穩，如果把她當成妖怪，不安穩就是要對她驅趕打殺，如果當成神仙呢，是不是要把她供起來？

天堂地獄，都由他們說了算。

柳幸幸看了眼晏清光，又回頭看看陸迢，盡管從陸迢陰沉沉的臉色上看得出他并不高興，她還是回答：“婆婆走後，民女本就四處躲藏，不得安穩，是您慈悲救得一命，民女一直記在心裏。”

晏清光左思右想：“我所能想到的，是收你做義女，如此，還能保你平安，不知你願不願意？”

柳幸幸吓得跪下：“這怎使得？民女身份低微，怎能……”

晏清光将她扶起來：“你與旁人不同，露與人前，會禍事不斷。”

“禍事不斷又怎能讓您擋在前邊？”

“因為這本該是我的禍事。”

柳幸幸怔然，最後輕輕點頭。

“難為你了。”晏清光嘆氣，“明日随我去齊州府。”

柳幸幸低聲詢問：“可不可以讓恩公也一起去？”

晏清光看向陸迢，陸迢回道：“好。”

Advertisement

現在去治所已經來不及，只能在次日一早出發。

柳幸幸素來一支木簪盤發，一根頭巾包好，然後帶上帽子，以前婆婆還在時，給她買過一支蝴蝶簪子，後來被趕出桂花鎮時弄丢了。

她眼睛不眨，就看見自己在侍女手下換了個頭。鏡子裏那個編發精巧、花簪點綴的人像自己，又不像自己，再換一身衣裳，哪裏會往鬼怪身上想。原本梳妝的侍女還有些忌憚，這下也頻頻盯着欣賞：“柳姑娘該多打扮打扮才是。”

柳幸幸紅着臉，不太敢看鏡子：“也不是時時都有這樣要外出見人的時候。”

戴好帷帽出門，乍一看還以為是宅裏的哪個姑娘。柳幸幸拘謹地手握成拳，由着侍女帶路到晏清光那裏，廳外正站着陸迢，她下意識擡眼透過薄紗看去，正對上陸迢的眼睛，那雙曾經讓她懼怕的眼神，此刻令人定心，盤旋在上空的鷹，不是來抓她的，而是替她引路的。

“晏老爺。”

“你當改口喚我義父，等夫人回來，再辦正式扮禮入我晏家。”

柳幸幸順着道：“都聽義父的。”

“走吧，路上我再與你說。”

從涼縣到治所需要大半日的車馬程，申時正才到，到了以後就直奔江姮所在的客棧。

江姮對晏清光的安排沒有異議，還放下狠話：“當然不讓他們輕易得逞，我看以後誰還敢拿幸幸說事！”

柳幸幸頭一回見江姮這樣憤怒，拉着她去齊州府，一刻也不停。

齊州府內的官員大都認得晏清光和江姮，聯想到這兩天事，于是一個傳一個，悄悄放下手裏的活，先看熱鬧，膽小的在自己的辦公處裏探出頭，膽子大的假裝要去辦事，明目張膽跟上去，除了他們，還有一些縣鎮裏來辦事的官吏，見狀，跟着好奇地圍觀。

柳幸幸觀察着齊州府，很大，莊嚴，來往的人都不是平常所見的百姓，個個衣着一絲不茍，眼神充滿打量、窺探。

緊接着，她看到從正前方來了一小批人，為首的男人穿着紫色官服。來人還未站定，話先出口：“清光兄好久不見，還要你跑這一趟。”

晏清光作揖：“關賢弟。”

柳幸幸和江姮跟着行禮，她知道齊州刺史姓關，想必這位就是了。她靜靜聽着關刺史與晏清光的談話。

關刺史道：“這事……老弟我也說不通啊，兩位公公這一關得過。”

“明白，給賢弟添麻煩，我正是要去為小女正名的。”

“小、咳……我帶兄長去大堂。”

柳幸幸被江姮挽着，絲毫不覺得緊張，方才晏清光就叮囑說，不需要她多說話，只要稍微露臉就可以了，況且還有陸迢在她身後。

十來副繡品被放在齊州府內的大堂裏，易水等人每天篩掉一兩副，除了繡功，既要寓意好，又要構思巧，重要的是不能出現忌諱的東西，否則他們也會受到牽連。有關柳幸幸的傳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恰逢朝廷在新稅令這件事上争執不休，一點小疹子都能将其抓得潰爛。

來護送壽禮的主要官員除了易水，還有三人，其中兩人是內侍太監，名為譚石和陳世德，另一個也是禮部的人，名為段秋淋。

他們四人剛才就收到消息，一聽到腳步聲，紛紛看向門外，視線不約而同落在後邊的柳幸幸身上。

“晏大人。”

柳幸幸頭一回見這場面，能保持鎮定都算她穩重，好在晏清光很快打破氣氛：“我看是誰污蔑小女是妖怪的，可有證據？”

晏清光語氣極差，大有問審的姿态。

柳幸幸看到他們表情一僵，臉色變化莫測，有一個長相陰柔的男人，嗓音略為尖銳造作：“晏大人，事關太後娘娘壽辰，既然有這樣的傳言，咱們自當要弄明白，不然，沖撞到她老人家，可不是掉一兩個腦袋就能糊弄過去，您護女心切，咱家理解，但您也要理解理解咱們這些跑腿的。”

一聽到掉腦袋，柳幸幸身子一顫。

晏清光語氣不變：“譚公公所言甚是，流言蜚語只需眨眼功夫就能傳遍，卻害苦我們頂着掉腦袋的危險來解釋，真是其心可誅。”

他們臉上的表情更是僵硬，只有易水好奇道：“我只是聽說令愛與常人有異，并沒有聽說害人，還是陳公公你們聽到了什麽沒跟我說？”

晏清光斥道：“牢裏那些人才是妖魔鬼怪投胎成人為禍人間，而成天想着有沒有人加害于他的人，大多是做賊心虛。”

這話說得更直白，直白到連柳幸幸都聽懂了。

不等他們說什麽，晏清光道：“幸幸，站我這裏來。”

“不行。”江姮反而拉近柳幸幸，正在柳幸幸不解間，只聽她道：“不拿出誣陷幸幸的證據，反而讓我們自證，算什麽道理？”

柳幸幸眨眼，也沒說還有這一出啊。

“夫人……”晏清光露出難色。

江姮道：“我江姮一介女流，沒有諸位那般關心天下事的心胸，只知話是誰說的，誰就要來與我對峙，否則過了今日，以後再傳出流言蜚語，只怕幾位也會受到牽連，難道散播謠言的，是要加害我們所有人？”

譚石飛快看了段秋淋一眼：“晏夫人思慮甚遠，讓我們也差點着了道。”

江姮這兩日被他們質問，總算扳回一局：“幸幸，我們走。”

段秋淋趕緊出來把人攔住：“夫人息怒夫人息怒，我們……我們也是被蒙在鼓裏，您放心，只要令愛沒問題，不用麻煩您，下官親自去把人捉來，向您賠罪。”

江姮臉色稍霁，轉向柳幸幸：“好孩子，委屈你一下了。”

柳幸幸搖搖頭，僵硬地撩開薄紗，将自己的模樣露出來，略一思考，索性把帷帽摘下，讓衆人看清她的白發，看清她的眼睛，同時，她也在看別人。

在陸迢的視線裏，只有柳幸幸的背影，穿着绫羅青裙，盤起的白發間點綴着花簪，和記憶裏的不同，他想起山間見到的那一面，披着蓑衣摔倒在樹下，淡紅色的雙眼充滿驚慌，像剛修煉成人身的靈物，純淨懵懂，讓他一瞬間呆在原地，不敢過分靠近驚擾，愣是把她放跑了。

現在，她好像被塞進殼子裏，約束生長。

“紅眼白發對了，青面獠牙從何談起？這分明是花容月貌，仙女來着。”易水說完，還問譚石，“譚公公，您覺得呢？”

譚石看着柳幸幸不眨眼：“真乃奇人。”

易水笑道：“可不就是，公公您可見過瑣羅人？瑣羅往西去的有一部分人，還是金發碧眼呢，傳說他們有呼風喚雨的本事，現在瑣羅不怎麽來我朝，所以少見，不過您問問太後娘娘，她一定記得的。”

“原來如此……”

柳幸幸局促不安，忍着想要掩藏起來的沖動，站着讓人評頭品足。

江姮拿過帷帽重新替她戴上：“既然諸位看清了，那散播謠言之人，一定要抓來好好審問。”

段秋淋回過神來，連連稱是。

柳幸幸結束這煎熬時刻，雙手後知後覺發冷。晏清光說以後恐怕會禍事不斷，或許指的就像現在這樣被迫現于人前，不僅她不安穩，還會讓晏家左右為難，而今已經走到這個境地，是否還要繼續下去？

該怎樣才能順應心意自由自在地活，又不辜負他人？

她從昨夜開始，一直思考這個問題。

翌日，柳幸幸在客棧裏聽人傳來話，說那個造謠的已經畏罪自殺，身份乃是一個繡娘，為了自己的繡品能夠選上，便聽來那些颠倒黑白的事，好一頓添油加醋，讓人信以為真。

柳幸幸覺得這是假的，她看晏清光和江姮的神色并沒有多高興，也就不問了，真假與她又有什麽關系？她不能左右結果。

從治所回到涼縣，江姮還真操辦起認養女的事情來了，她還以為随便走個過場就好，誰知把在老宅的小公子帶來，讓他叫阿姐，她瞬間手足無措，心間泛暖，險些迷失在此，忘了要做什麽。

随着年關将近，天愈來愈冷，治所傳來消息說，他們的祝壽圖被選上，年後就送去京都，讓柳幸幸懸着的心終于放下，有勇氣去找江姮談話了。

原本屋裏還有琳琅，慧嬷嬷這些人，柳幸幸小聲說要談一些私事，江姮便把人屏退出去。

柳幸幸把醞釀在心裏好久的話說出來：“義母，我、想離開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