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我和我的冤種父兄
第019章 我和我的冤種父兄
山頂有一瞬間的寂靜,直到一聲秋蟬鳴叫肅殺而凄厲地劃破長空,方将之打破。
塵文簡起身行禮,塵雲離別開目光,誰都沒有再去看那柄劍一眼。
封劍塔主也無心同他們解釋什麽,就像個得到心愛玩具的孩童,手一擺便快步朝封劍塔走去,留下一句“今夜你不必練功”,便“砰”地關上了門。
風聲疏闊,吹得滿地衰敗黃草沙沙作響。
塵雲離看了看塔門:“既然你今天晚上不用練功,那咱們下山拜訪故友,順道在他家借宿一夜吧。”
“好。”
兩人交換一個眼神,心照不宣。
黃昏的餘晖像燃盡的柴薪灰燼裏閃爍的一點餘火,正在快速黯淡、熄滅。
塵文簡用上縮地成寸的法術,堪堪在入夜前帶着塵雲離下山。
一出山口,塵雲離便長舒一口氣,心髒急促跳動,心跳聲鼓震耳膜,讓他有些缺氧般的眩暈。
他抓着塵文簡的手腕問:“塵文簡,那把劍是不是……”
“嗯。”
沒等他問完,塵文簡低應一聲,他的心霎時沉了下去。
塵雲離的薄唇抿成一條漂亮的線,唇角泛白:“希望寧不凡沒事。對了,明少荼回到無問劍後,還會保留神智嗎?”
“若是封劍塔主不‘醒劍’,他會一直維持沉睡狀态。”塵文簡道,“所謂醒劍,就是在出劍之前用劍主的血液喚醒劍的戾氣,劍本是兇器,殺戮和飲血是它們變強的唯一途徑。因此越強的靈劍越需要醒劍,醒劍後也會更加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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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雲離皺眉:“可封劍塔主又不是無問劍的劍主,他要怎麽醒劍?”
“他不用醒劍,他找回劍魂的目的也不是為了徹底修複無問。”塵文簡捏捏眉心,事态發展脫離預想,讓他的表情有些凝重,“剛才我的話沒有說完。我之所以要阻止他找回劍魂,是因為劍魂回到劍身之後,他鍛造新劍的材料便集齊了。”
“鍛造……新劍?”
是了,封劍塔主建造封劍塔、收塵文簡為徒,都是在為鍛造他設想中曠古爍今的作品做準備。
鍛劍自然需要材料,所以……他要拿祖師爺留下的世上唯一一把有劍魂的靈劍作為打造新劍的鍛材?
什麽倒反天罡的逆徒!
“封劍塔是鑄劍爐,你和無問劍是鍛材,材料集齊,他不會今晚就要開爐鍛劍吧?”塵雲離忽然想到一個驚悚的可能。
“沒這麽快,鑄造需要很多輔料,他還需要一段時間的準備。”塵文簡溫言回答,平和的語調仿若涓涓流過的清泉,撫平塵雲離的焦躁。
塵雲離看了他一眼,這人穩得很,哪怕生死大劫已經迫在眉睫,除了最開始的一點擔憂之外,便再沒有露出任何負面情緒。
是他早有備案才會如此冷靜,還是裝得不動聲色?
塵雲離想起另一條故事線的未來的他,那時自己不在他身邊,他獨自一人,仍然成功殺掉封劍塔主,下山離開,想來應該是前者。就是不知道他的備案具體是什麽。
塵雲離不擔心他了,轉而開始擔心起寧不凡來。
希望他沒事才好。
片刻後,二人抵達寧不凡家門口。
塵雲離剛走近門邊,一股濃郁的血腥氣就滲出門縫刺進他鼻腔,讓他一個激靈,想也不想便踹門而入。
此時夜幕四合,月亮還未升起,院子裏一片渾濁粘稠的黑暗,像無形的沼澤靜默流動。
寧不凡靜靜趴在地上,饒是夜色深重,塵雲離也能看到他衣服上大片大片洇開的血跡,半幹半濕,散發着刺鼻的鐵鏽味,應該已經染上一段時間。
塵雲離沖上前去,想扶他又不知道他傷在哪兒,怕碰了他的傷口而無處下手,直到塵文簡靠近。
兩根手指敲敲塵雲離肩膀,他說:“寧先生沒有受傷——确切地說,他傷過,但被治好了。”
塵雲離一愣。
塵文簡揮手拂過半空,掌下依次亮起六團靈火,在他們三人身旁圍成一圈,驅散黑暗。
塵雲離終于看清寧不凡此刻的模樣,他右肩、左臂的衣服有兩道缺口,像是曾被兩把利器從中穿過,缺口幾乎被血液染成黑紅色,摸上去還是濕潤的,衣下露出的皮膚卻光潔白皙,并無傷痕。
昏迷中的他眉頭皺得死緊,垂在頭頂的右手緊抓着一根陳舊褪色的五彩繩,用力到指甲摳破了掌心,指縫中都是血。
五彩繩內彩光流動,化作色彩瑰麗的細線溫柔環繞他的手掌,他抓破手心,細線便為他彌合療愈,不難想象,之前它們應也是這樣治好他身上的傷。
塵雲離心情複雜,捏着他的指節試圖讓他松手:“寧先生,寧先生?寧不凡!醒醒!”
他的嘗試毫不意外以失敗告終,塵文簡搖了搖頭:“我來吧。”
塵雲離讓到一旁,塵文簡順勢蹲下,食指指腹在寧不凡腕部輕點三下,仿佛有電流快速掠過他的經絡骨血,讓他在尖銳而短促的刺痛裏驚醒,五指也痙攣抽動着張開。
“少荼!”
寧不凡猛地坐起身,差點撞到探頭查看情況的塵雲離,還是塵文簡及時擡手擋在他們中間,才沒有讓他們當場驗證對方額頭的硬度。
“寧先生,請先冷靜。”塵文簡語氣沉穩,“想找到令弟,你必須先收起你的沖動和慌張。”
寧不凡轉動眼珠,空茫的視線緩慢而遲滞地落在他們身上,終于有了焦點。
他又環視周身,茫然得近乎冷漠看着那六團浮在空中的、放在從前會讓自己激動得跳起身的靈火,理智漸漸回歸大腦。
意識到明少荼可能出事,而身前的兩人或許知道他的狀況與去處之後,鎮定下來的寧不凡收斂了以往的咋呼冒失。
他把所有情緒壓在心底,猶如一把冷卻的灰燼,慢慢将明少荼留下的五彩繩手鏈戴上,再慢慢地問:“少荼在哪兒?”
他是冷靜了,塵雲離也更擔心了:“你、你沒事吧?”
“在知道少荼的……”寧不凡停頓一下,“死訊之前,我都不會有事。”
“……”
塵雲離摳腦殼。
明少荼如今的情況跟死了也沒什麽區別,畢竟無問劍若是不醒劍,劍魂便無法蘇醒,而他的劍主早在他誕生的那一刻就已經死去。
這世上也沒有第二個心鑄門,能以滅門之禍強行将他喚醒。
更別提不久之後,封劍塔主那老逼登還要把他融了打造新的靈劍……
這一樁樁一件件全是在寧不凡雷區下死力蹦跶,塵雲離都不知道從哪裏說起,才能讓他瘋的姿态優雅一點。
“我來說吧。”
他的困擾和糾結都快凝成實質的陰雲,在頭頂打雷閃電、刮風下雨了。
塵文簡生出一點不合時宜的,覺得他可愛可憐的念頭,面上則分毫不顯,只是體貼地接過解釋的重任。
這件事若是讓塵雲離來說,為了顧及寧不凡的感受,他的措辭會盡量委婉。
但塵文簡就完全沒有這種考慮,他用最簡練,也最鋒芒畢露的詞句,将明少荼的身份與去向一五一十和盤托出。
寧不凡靜靜聽着,因失血而慘白的面頰随着他的講述越來越白,封劍塔外的怨魂都比他有人樣,看得塵雲離心驚肉跳。
可他依舊強撐着聽完全程,神情專注,眼睛一眨不眨,中途沒有插過一句嘴,問過一個問題。
寧不凡好像在透過塵文簡的說辭去窺探自己弟弟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将其與他過往留在自己心裏的印象相互印證,再打碎重組,拼湊出一個全新的、名為無問劍魂的模樣。
“難怪……從煌州逃出來時,他一意要在此地定居,原來是為了就近保護他劍主的最後一個傳人,而這個傳人……一心要将他剝皮拆骨,融成新的鍛材,踩着他的屍骨去鑄造下一個兵器界的傳說……”
寧不凡像卡殼的磁帶,斷斷續續複述塵文簡的話,越說臉色越蒼白發青,瞳仁也越發黑沉,幾乎像個用黑白二色紙張紮出來的紙人。
塵雲離心裏發毛。
他不會是被打擊瘋了吧?
“咳,那什麽,你聽我說。”塵雲離連忙抓住寧不凡的肩膀,“你弟弟還活着——現在還活着,他只是被封在劍裏,只要我們把他從封劍塔主手中奪回,他就還能被喚醒……”
“呵。”寧不凡垂頭,黑發遮擋面容,塵雲離只能聽見他沉郁陰冷的聲音,“劍主都不在了,還有誰能把他喚醒?難道你們還指望我這個拿他當心肝,他卻從沒真正信任過的兄長?”
“……你別這樣。”塵雲離嘆氣,“他不是不信任你,大概……只是不想把你卷入這麽危險的事。這條五彩繩是他留下的吧?它一直在保護你。”
寧不凡沉默良久:“你們找我,是我能為他做什麽嗎?”
“不,只是來看看你的情況。我們擔心封劍塔主對你下手,而他也确實對你下手了,只不過明先生留下的手鏈護住了你。”
塵雲離攙扶他起身:“你先離開這裏,找個安全的地方住下。我們會解決封劍塔主,把你的弟弟帶回來。”
盡量——他在心中補充。
“安全的地方……”寧不凡喃喃道,“好,我會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落腳。”
“想去哪兒?我們送你吧。”塵雲離看他的表情似乎正常了一些,松了口氣。
“不用。既然要确保安全,這個地方最好只有我自己知道。”寧不凡搖頭拒絕,用的理由也讓人難以反駁。
塵雲離與塵文簡對視一眼,沒有強求,只是陪他收拾了一些日用品,等他換掉身上的血衣,再将他送出門外。
寧不凡拎着一只小包袱,瘦削的背脊挺得筆直,今晚的變故好像不曾将他壓垮。
走出幾米後,他突然腳步一頓,回頭看向塵雲離兩人,眼神平靜如一潭死水:“如事不可違,不必非要救他。”
寧不凡的語氣透着令人不安的意味,塵文簡眉心一跳,塵雲離正要說什麽,他卻擺擺手,頭也不回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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