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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你這是做什麽?”陸栖月似已猜到戚淼此舉的意圖,示意她起來,“正好圖南和霁塵也在,有話我們好好商量。”

一旁,水德音噙着煙袋疊起腿,斜着眼睛瞧戚淼,陰陽怪氣道:“又要開始作逼倒怪了,還有完沒完。”

沒人搭理他,水盼兒狠狠瞪過來一眼,水德音有些害怕,別開眼去在屋裏胡亂瞟起來。

“求主母夫人放我走吧。”戚淼起身坐回去,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這十幾年來,她年輕的生命和所有的歡愉,好像已經全部被耗光了。

甚至,她的生命,似乎也已激不起半點浪花,她活着,像個行屍走肉。

水德音首先拍桌子反對:“幹麽斯,造反吶?老子哪裏對不起你了,要你這個時候背叛老子?!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戚淼被吼地一縮身子,定了定,努力忽視這男人的憤怒和威脅,平靜陳述道:“我是在夫人懷大小姐時,被買進水園的,後來産下盼兒,就常年獨自生活在角院裏,我對夫人忠心耿耿,盼兒也非常聽她大姐姐的話,我沒有哪裏對不起夫人的,如今,夫人放了陳媽媽和秀秀一家,能不能,也放了我的身契?”

當年她被買進水家,完全是為了栓住水德音,陸栖月大着肚子,水德音在外面亂搞,水老太怕他出事染病,逼着陸栖月買了她回去。

戚淼長的還算漂亮,人也聽話,水德音确實很長一段時間沒再出去亂混,但戚淼産下女兒後,肚子變得松垮垮,還留下許多可怖的疤痕,水德音便再沒去過她的院子,她更是懶得去讨好那個窩賴人的男人。

她在水園空耗了十幾年光陰,不想再耗了,如果陸栖月要贖身錢,那麽她會從給攢盼兒的嫁妝裏取出來十五兩暫用,以後再掙錢給女兒補上。

對,她的賣身錢,便是十五兩,當時還算是好價錢。

水德音哪裏肯,猝不及防一腳踹過來,将戚淼連人帶凳踹翻在地,打罵起來:“你算個什麽東西,竟然也想趁我落魄對老子落井下石?”

水盼兒飛快沖上來保護她娘,水圖南也起身要去阻止水德音,被于霁塵按回長凳上,替她過去阻攔。

于霁塵早就想親手收拾那老王八了,故意遲一步過去,等水盼兒沖過去一個大巴掌扇他臉上,他高高舉起銅煙袋,要去砸彎腰去拉戚淼的水盼兒,于霁塵瞅準機會,一個箭步上去,先捏他手順勢把胳膊往後壓,再一腳狠狠踢在他右膝窩,人當時就煙袋脫手單膝跪地,右胳膊被壓,渾身動彈不得。

他上身後仰試圖緩解疼痛,嘴裏嚷着:“霁塵你瘋了,打我做什麽!快松手快松手,胳膊要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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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手打人是不對的,”于霁塵嘴裏說着話,假裝得不能再假,手上暗暗使勁壓他胳膊,“還打麽?”

水德音自問能屈能伸,疼得額頭冒汗,眼淚也跟着往下掉:“我怎麽混成這個樣子,後土娘娘,我一輩子吃盡酸苦,您怎能讓我淪落到如此地步,您為什麽不開眼!啊疼疼疼疼……”

胳膊被往反向往身後壓得更厲害,他疼得直喊娘。

“行了霁塵,”陸栖月看着水盼兒把戚淼拉起來,讓于霁塵松了手,從袖子裏拿出一張泛黃的身契,“盼兒過來,你娘不識字,你替她看一看這個身契,确認無誤,就當着大家面燒掉它,從此你娘與水家再無關系。”

當年她買的戚淼,是走是留,水德音無權幹涉。

水德音哎呦咧嘴地揉胳膊,見水盼兒要去拿身契,眼睛一轉便準備準備偷襲搶奪,正要出手,于霁塵從他身旁離開。

不曉得于霁塵做了什麽,只見一個錢袋子水德音懷裏掉出來,銅板碎銀嘩啦啦掉一地,目測起碼有三四兩,他緊張得立馬趴到地上去撿。

水盼兒打開身契檢驗,又拿給已經淚眼朦胧的戚淼,在場都是良民身,沒人能懂戚淼拿着這張身契時的感受,她哭了,一手拿着身契,一手拉着女兒,啜泣出聲。

外面傳來鄰居早已不耐煩的呵斥:“吵死個人了,深更半夜還睡不睡!”

貧巷人家舍不得多點煤油燈,入夜睡的早,別家丁點動靜四周聽去便覺吵得不行,小孩挨揍的凄慘嚎叫聲,年輕夫妻的吵架聲,婦人數落丈夫的唠叨聲,聲聲吵得人心煩。

戚淼停止了哭泣,拉着水盼兒一起給陸栖月磕頭,水德音還趴在地上着急忙慌撿錢,于霁塵拉起水圖南離開。

“我還有話沒得說完,”走出淩亂的院子,水圖南被牽着手走,見于霁塵沉默,她好奇道:“盼兒會跟她阿娘一起走麽?”

于霁塵頭也不回,踢開橫在路上的破瓦片,被這惡劣的道路逼得有些不耐煩:“你問我啊!”

“你生什麽氣?”水圖南問着,想起查到的當年于家真相,她頓時心虛而愧疚。

片刻,她刻意放軟聲音哄道:“你那兩招還挺像回事,他完全反抗不得,回頭教教我?”

了解當年于家被害的事後,無論于霁塵将會對水德音本人采取哪種報複,水圖南皆不會阻攔,她最多去給水德音收個屍。

畢竟水德音,也曾經給七歲的她,送過去一碗下了毒的稣山。

巧的是,她先把稣山喂心愛的貍奴吃了一口,它當場七竅流血而亡,後來那事不了了之,陸栖月再不讓女兒吃未經她手的,水德音送的食物。

馬車停在相對較寬的街上,于霁塵牽着水圖南在羊腸巷裏穿梭,水圖南放軟的話語,輕輕驅散了她心頭煩悶的怒火。

“你不用哄我開心。”于霁塵悶悶道。

“那你為何忽然不高興?”水圖南锲而不舍地問。

于霁塵沒有立刻回答,走出去十來步後,不知誰家的瘦犬聽見她們的腳步聲,警惕地吠叫起來,吵醒了附近的幼嬰,啼哭個不停。

很快,主人呵斥了看家犬,幼嬰的娘親将心頭肉抱進懷裏,嬰孩得到安撫,一切重歸寂靜。

于霁塵低低笑了一聲,說了句讓人雲裏霧裏的話:“時至今日,我才忽然意識到,圖南,你我之間,橫亘着殺親之仇。”

“你竟然才意識到嗎?”

水圖南沉默須臾,晃晃被牽着的手,帶了笑腔:“你應該在答應同我結盟時,就該想到這個事實的吧,還是說,之前你一直不覺得它是個問題,但現在又因為某些原因,忽然覺得它有些棘手了?”

于霁塵被戳穿心思,微愠,故意刻薄起來,幼稚地試圖掩蓋那點不願直面的心緒:“就你長腦子,就你聰明。”

“你怕是心裏有我了,”水圖南得出如此結論,竊竊笑着,大方地開導:“喜歡女子沒什麽不好,我就喜歡,不用不好意思,于霁塵,聽到沒得?你說話呀。”

于霁塵聽話地說話:“聽到了,兩只耳朵全都聽到了。”

“然後呢,聽到之後呢?”被牽着手走的水圖南,忍不住低聲偷笑,只見月光長長,巷子長長,兩道影子亦長長。

巷子是土巷,每落雨,地面都會被踩攆得泥濘不堪,幹涸後形成各式各樣的印跡,走路時踩在上面很容易崴腳絆倒,地上還有随機埋伏的金汁和狗屎,讓人走運得防不勝防,而當人不得不特別留神腳下時,那些蓋出院牆的簡易棚,也會讓人出其不意地撞到頭。

于霁塵低頭躲開來時撞過頭的木杆子,道:“聽到之後,會想到我在幽北的一位同袍之友,會想到……想到幽北和這裏的不同。”

這種地方逼仄而髒亂,實在是糟糕透頂,但和于霁塵在幽北見過的戰亂後的村落還不同。

戰亂頻仍的地方,連髒亂都帶着生死無常的凄楚和絕望,可江寧南城的貧巷,乍看像是一匹光鮮亮麗的綢緞上的肮髒補丁,但當細細觀察時,會發現它其實是構成這匹華麗綢緞的每一根絲線。

這裏的每寸土地,都充斥着活着的絕望和壓抑,“絲線”上沾染着每個生活在這裏的人的血汗,江寧産出來的綢緞,每一尺,每一寸,都是用這些貧苦百姓的性命織成。

貓狗牲畜如果咋吃都吃不胖,定是身上生了寄蟲;百姓咋幹活都鼓不了錢袋子,定是世道出了“蛀蟲”,于霁塵奉命來江寧,即是為除“蟲害”,遇上風月私情,她總有些不敢輕易接觸,怕自己把握不住。

認識以來的許多點滴湧上心頭,是令人暗自欣喜的,而自曉得于家三兄弟的事後,水圖南何嘗不是陷在矛盾中糾結。

水圖南敏感問:“那位幽北的同袍之友,是你的什麽人?”

于霁塵解釋:“她是我的同袍,以前的頂頭上官,幽北嗣王楊嚴齊。”

“我聽說過她,”水圖南暗暗松口氣,“幾年前,這個名字在江寧熱傳了一陣,她是開國以來朝廷封的第一位女嗣王,還被賜婚了一位女王妃,那時候大家還聊過,北方是不是也要承認同老了。”

關于民俗之事,于霁塵不置可否。

于霁塵的沉默,讓水圖南心裏有些緊張,似乎是先動了心人,總是帶着份小心翼翼。

關于上一輩人的恩怨,水圖南尚未想到解決之法,遂選擇暫時擱置,在不得不面對之前,放縱地一盡自己歡喜:“你肯定曉得我心裏喜歡你,你呢?”

“你一步一步把我套進來,要是我半點沒察覺,那就是真的是蠢到家了。”貧巷出口就在前方,腳下的土路面更加坎坷難行起來,于霁塵拉緊水圖南的手,言語平靜。

察覺到了卻沒阻止,水圖南不由得有點沮喪:“是因為你有更大的計謀,還是也心裏有我,想和我接近?于霁塵,你得把話清楚地告訴我,不要讓我猜來猜去,你心思太深,我怕我猜不到。”

萬一猜錯了,那多讓人難受。

于霁塵卻答非所問:“水德音不會橫死,但會經歷衆叛親離,貧困潦倒,生活得非常痛苦,若他有那個勇氣,他可以自己選擇解脫;你祖母将身敗名裂,在病痛折磨與世俗的指摘中了卻殘生;你舅舅家的腳幫和漕幫會縮減泰半,并且丢失整個北方版圖以及遠海航權,你最好勸他不要過度反抗,否則後果會更嚴重;水氏織造的傳家手藝我不動,但大通會徹底吞并它。”

說話間,二人走出了壓抑惡臭的貧巷,來到馬車前,于霁塵終于轉過身來,微微低頭看着水圖南:“如果這些情況你都能接受,那麽圖南,我們在一起吧。”

“我娘呢?”水圖南望進那雙清亮的眼睛,“水家那些人,我最是關心我娘。”

她的前十九年人生,生活在一個極其自私自利的家庭中,幸好母親陸栖月毫無條件毫無保留地護她愛她,否則她成為不了今天的自己,更甚至,可能已經死在了進織造前的哪一年。

如何處理陸栖月,是于霁塵考慮得最多的事,她自然會選擇最能令陸栖月因果得報的選項:“她會做出最合适自己的選擇,我不逼她,但你也救不了她。”

“好,”水圖南欣然答應,甚至等的就是這句話,她伸出小拇指來,“拉個勾,一言為定。”

于霁塵失笑,把人往馬車裏塞:“這種事最好白紙黑字寫下來,留個證據有保障,拉勾算個什麽事。”

被水圖南質疑:“你之前不是還說自己一諾千金嗎?”

“哪有的事,我怎麽不記得,說了立契就立契,你這麽大個人了,要有分辨立契和拉勾的能力……”于霁塵矢口否認着,眼都不帶眨的。

在水圖南又要反駁時,車夫駕車而行,水圖南身子随着車廂微微一晃,話在嘴邊停頓須臾,便立馬被于霁塵搶走機會:“把從大通投錢給水氏開始,至現在大通和水氏并合而作,整個過程涉及的一切,包括織造局和二衙門在內,寫成複盤分析,五天後拿給我看。”

“五天?!”水圖南貼在車窗邊,驚恐地比出一個巴掌,“你确定?”

整個過程涉及的人和事,簡直多如亂麻,其中光是于霁塵拉湯若固下她的鬥場的計謀和手段,便是五天都分析不明白的!

“那就十天,”于霁塵搗鼓着點亮車內風燈,一豆光亮被盤腿而坐的她抱在懷裏,“連帶着接下來三年對水氏織造的經營計劃,一并拿給我看。”

水圖南沒想到,于霁塵會冷不防給她來這出,試圖通過擺事實講道理來說服算盤精:“人之精能是有限的,我每日要起早貪黑去鋪子上工,還要照應着我娘那邊,能擠出來的時間只有睡前半個時辰,再說,經營計劃不是一拍腦門就有的,那是個龐大的策劃,需要姬總務等許多人的參與,我……”

“過程中需要任何東西時,找我或者找畢稅要就是,”于霁塵打斷她,“最難的部分我幫你承擔,還有什麽難處?”

她要先鍛煉水圖南整理複雜情況的能力,一個好的商號掌舵者,要有在紛亂如麻的情況下,快速理清複雜局面的能力,有快速做出最有利決策的反應力。

如果水圖南能學會于霁塵那套運用在沙場上的謀略思維,那麽以後水圖南無論走到哪裏做生意,都能為自己闖出個立身之地。

“十五天吧。”水圖南做着最後的掙紮。

“八天。”鐵石心腸的人八風不動。

“十三天。”水圖南放軟聲音,過來拉于霁塵的手。

“六天。”這王八吃秤砣了。

“……”再談下去恐怕明天就得“交作業”了,水圖南及時止損:“十天就十天,不過你得鼓勵鼓勵我。”

于霁塵點頭:“想怎麽鼓勵?”

水圖南膽子好大:“別抱燈了,抱抱我吧。”

一本正經的于霁塵,唰地紅了臉:“有人在駕車呢,別鬧,回去再說。”

“那你可不可以……”水圖南剛興致勃勃地開口,肚子裏傳來一陣十分響亮的:“咕嚕~咕嚕~咕嚕!”

兩人同時愣住,車廂裏有片刻針落可聞的寂靜,旋即爆發出于霁塵喪心病狂的笑聲:“可以可以,可以路上找個飯鋪吃飯!”

“別笑了,這有什麽好笑的!”水圖南羞得兩手齊上來捂她的嘴,軟綿綿的調子聽不出是在生氣還是在撒嬌,“不準再笑了,難道不該是心疼我沒吃飯嗎?于霁塵,再笑就沒良心了哦!”

于霁塵不笑了,于霁塵又笑得更誇張了,說實話麽,她可以硬橋硬馬斬關奪隘,但實在遭不住這樣軟若無骨的撒嬌。

人麽,總是要有個軟肋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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