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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嘲娘出身尋常民戶,少小時候,家鄉遭災,被她爹以兩鬥米的極好價格賣入千湍院,五六年前,她遇見湯若固,因擅琵琶一技,且容貌尚可,被太監常年包下,成了別人口中的,“太監的女人”。

此名聲雖惡,然平日不必登臺獻藝,無端為酒客欺辱,阿姨【1】亦未敢多責于她。

這日,天格外冷,落下來的雨點子裏似雜糅着冰粒,湯若固已久不曾來,嘲娘難得有清閑,躲在自己屋裏修理琵琶,未料阿姨親自找過來。

“快別擺弄這些破玩意了,”衣彩簪花的阿姨誇張得一如既往,眉飛色舞着抽走嘲娘手裏的工具,興沖沖中又有些不好為她人知的隐晦:“外廂有人想見你,快快梳妝好随我過去。”

手中工具忽被抽走,嘲娘有瞬息愣怔,她緩緩擡眼看阿姨,波瀾無驚的黑眸裏,映進了星點窗上明光,以及恍若身在夢境的虛渺:“是……她?”

這實在是句沒頭沒尾的疑問,阿姨卻并不陌生,對上嘲娘的目光,她一時不忍,語氣轉而帶上隐約的惋惜與慨嘆:“是她弟弟,我想,你是願意見的。”

嘲娘眼眸半垂,沉默下來。

瞧她這個樣子,阿姨倒有些拿不準主意了,上身往前稍傾,試探問:“那,不見?”

“見,”嘲娘收斂心緒,沖阿姨露出個得體的微笑,“便請允一炷香時間,容我好生梳妝。”

見嘲娘有如此反應,阿姨暗暗松口氣,殷勤着答應下來:“你且慢慢梳妝,我過去回禀一聲,莫讓人家久等。”

阿姨腳步輕快地離開,到千湍院專以招待官身貴者的三樓去了一遭。

阿姨離開後,臨街的某扇窗戶緩緩合上,窗戶對應的雅間裏,于霁塵拍拍手上接的雨水,轉身回來坐:“的确是帶了冰粒子,只是不知會否下成雪。”

紅旺的炭盆子對面坐着位三十來歲的男子,蓄着須,瞧起來非常穩重,正是許久前那日傍晚,于霁塵和水圖南在女子越劇班遇見,于霁塵請水圖南吃晚飯時,二人在飯鋪遇見的那位米姓老兄。

他名喚米家倫,不知如何認識的于霁塵,此刻烤着火應道:“江寧大約有五年沒落過雪了,若是此番下一場,倒也挺好。”

于霁塵同他閑打趣:“本已夠冷,凍壞蠶可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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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家倫笑,模樣頗為儒雅:“水東家有祖傳的養蠶缫絲之技,你還發愁如何使蠶安然過冬?”

說着,他沖另一邊的水圖南擺頭,還是對于霁塵說話,适度的玩笑并不會讓人厭惡:“還不趕緊巴結着點?高興了給你透漏點不外傳的秘法,絕對比你花重金四處求法子管得用多。”

水家數代經營織造,在養蠶缫絲這方面,自該是有許多外人不得而知的本事。

水圖南微微笑着,轉頭看向于霁塵,後者殷勤為她續熱茶:“水東家想來這地方看看,我這不就趕緊請人家來吃茶?”

水圖南莞爾,米家倫哈哈笑:“外人都說水東家下嫁霁塵是虧了,我怎麽感覺不是那麽回事呢。”

說着,他稍微向後靠進椅子,目光轉而看向水圖南:“水氏織造這幾個月來的新經營,我粗略聽說了些許,許多條舉措都令人佩服,尤其是桑蠶之醫下林到戶,實在是個大膽而且漂亮的變革。”

他給水圖南拱手,由衷佩服:“水東家巾帼不讓須眉也。”

許多年前,朝廷為發展江州絲織,專為江州的桑蠶種養培養一批人才,以指導商號和農人種桑養蠶。

這些人為官門所培養而不屬官門,養他們需年年撥巨額專款,便有人出主意,讓江州的紡織商們,承擔起給那些人提供飯碗的責任。

這本是不錯的辦法,壞就壞在那些桑郎中蠶大夫奉命下商號,自诩是官門培養的,便是官門人,處處一副官老爺做派,趾高氣昂目中無人,請他們下桑林只差八擡大轎擡着。

各家商號苦此些毒瘤久矣,人人都想改掉如此弊端,卻沒人敢開這個得罪人的頭。

水圖南被誇,倒也不過分謙虛,如實道:“米東家過譽了,我敢做那些,是因為有大通在後面做依托。”

米家倫聽出她的話外音,心想這哪裏是在誇大通,這分明是在說有于霁塵托底,米家倫感覺自己被小年輕秀了一臉,但是沒證據。

他烤着手,請教道:“分那些人下縣入戶,絕非件容易事,此前還聞說有人到衙門告狀了,不知具體過程如何?”

他解釋着:“還請水東家不吝賜教,我的商號也苦那些人日久,若能效仿水氏之舉,解決肘腋之患,米某必銘感五內。”

“米東家不必如此客氣,經營上的事,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必然最好。”水圖南和人說話如常是柔聲細語的,仿佛她從來不會着急,也不吝于和人分享經驗,這便細細說起推行下縣入戶的事。【2】

她道:“許多年前,布政司衙門曾頒布過一份,讓各商號接收桑蠶醫的文書,白紙黑字寫着那些人入商號的責任,我便以此為由,欲派他們下縣……”

那些懶散慣的二官爺們,自然不肯去鄉下吃苦,對織造的安排極度抗拒,反正織造又解雇不了他們,他們抱團一鬧,織造就得讓步。

可這回,水圖南沒有慣着他們,更沒有因為他們是奉命入商戶而有所怯懼。

她耐心與前來反對她的七八人逐一進行談話,了解他們的意圖和需求,在他們再三明确拒絕下縣後,她當場解雇了那些人。

毫不留情的。

那些人果然去衙門告狀,狀告水氏織造無視衙門文書,違反朝廷旨意,一意孤行解雇他們。

買賣不成時,更是絕對沒有仁義在的,他們向水圖南索要巨額賠款,揚言否則就告到大邑,告水氏織造違逆聖旨,要水圖南吃不了兜着走。

照常來說,剛經歷過大動蕩的水氏織造,最是怕去衙門才對。

可布政司衙門最終并未受理此案,因為後來,那些人看罷水氏織造拿出來的證據,以及聽過水圖南提出的和解條件,主動撤訴了。

聽完水圖南的簡述,米家倫一時頗有感慨,方準備開口說點什麽,緊閉的屋門被人敲響,是嘲娘。

“千湍院嘲娘,見過幾位。”妝容精致的女子款款欠身,舉手投足間可見年輕時的風姿。

米家倫默了默,心想,便是從他的眼光來看,嘲娘也依舊是出類拔萃的,年輕時更絕色,勿怪乎會和他姐姐間,出現那樣一段前塵往事。

米家倫道了聲請坐,主動斟茶:“本無益來打擾你的清靜,只是受人之托,只好冒昧前來叨擾。”

“這是大通商號老板于霁塵,”他分別介紹身旁兩位,道:“這是水氏織造老板水圖南。”

行商者甚重效率,米家倫開門見山,更也是因為他和嘲娘無話可說,當年父母嫌惡嘲娘出身,極力反對姐姐為嘲娘贖身,後來姐姐被逼得遠走異鄉。

幾年前,他父母先後去了,姐姐回來了一趟,彼時,嘲娘已經成為織造局太監總管的女人,而且還有個總督衙門的小吏,三不五時去偷找嘲娘。

米家倫不曉得他姐姐是否已經放下,但而今看來,嘲娘是沒受什麽影響的,而且和男人糾纏着,似乎對女子了無興趣,他暗自有些慶幸,幸好姐姐當年沒有堅持和嘲娘好。

嘲娘并不知米家倫看她的淡淡一眼裏,究竟包含了多少晦澀不明的意味在其中,她坦然向水圖南于霁塵颔首示意:“不知二位找我,有何貴幹?”

于霁塵同嘲娘講了幾句該有的客套話,最後拿出個有些厚度的信封,平聲靜氣道:“是這樣,我這裏有樣東西,想親手交給湯總管,但他老人家日理萬機,無暇見我,他身邊那個簿裈小公公告訴我,見不到湯總管時,可以送來這裏,送到晁娘子【3】手中。”

嘲娘,本姓晁,于霁塵這句“晁娘子”,被不知內情者聽去,自會認為這稱呼的是“嘲娘子”,兩個稱呼字異音同,水圖南卻目光探究地看于霁塵好幾眼,她聽出了哪裏不尋常,但尚未解其中意。

嘲娘垂垂眉眼,溫柔微郁的神色并未有變化絲毫:“于老板是織造局頭號官商,若換成平日,我定樂意為于老板效勞,奈何今我亦已許久未得見過湯總管,幫于老板的忙,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于霁塵并不強迫,無非是與嘲娘多客套幾句。

未多久,嘲娘有些失落地離開,米家倫送的她到門口,邁出門檻的嘲娘轉過頭來問了句什麽,米家倫垂首半搖,回了她兩句。

雅間頗大,門口低聲說話時裏面人聽不見,水圖南拿起被于霁塵随手放在茶盤上的信封,想看看裏面裝的什麽,信口未封,裏面裝着的,竟是幾張空白信箋。

她碰碰于霁塵胳膊,又示意信封,眼裏充滿疑問,後者正欲解釋,米家倫已折回身來。

他坐下後翻翻盆裏炭,音低聲慢道:“他果然已開始收斂。”

水圖南反應還算快,已猜到于霁塵此番親自前來,是要從嘲娘這裏側面打探湯若固那個真正的老狐貍,便聽于霁塵滿不在乎道:“夏至插秧——晚了。”

但究竟什麽晚了,于霁塵和米家倫沒再說下去,此前向千湍院那阿姨要的歌舞和酒菜,已到時間送來。

來千湍院裏辦事,又怎能不被那些精于算計的阿姨們,落點好處進口袋?

窗外天欲晚,雅間內琵琶聲聲,衣香鬓影動,雖規矩得體,亦是水圖南從不曾見過的景象,她看得呆,不小心就露了短。

臉頰忽被人輕輕戳了一下,水圖南從舞動的人影中收回視線,發現坐在那邊的米家倫不見了蹤影。

“他出去方便,”于霁塵單手托着臉,笑盈盈問,“你瞧着人家舞姬發什麽呆?”

水圖南轉過頭來,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于霁塵,無比認真:“憑什麽男人就可以堂而皇之享受美酒美姬,在外拈花惹草不用在乎人言可畏,而若女子這般,就會被人說成不檢點?”

于霁塵臉上笑意擴大了幾分:“天狩年,皇後代政以來,女子被男子壓迫的情況,較過去百千年而言,已算有所改善。”

“所言不錯,”水圖南贊同地點頭,很好地理解了于霁塵的話外音,“正是因為至高之處少有女子的容身之處,女子更無有開口說話的機會,士農工商各行各業盡被男人霸占,他們事事從利己的角度出發,強占走所有好東西,方方面面将女子排斥壓迫,到頭來再施舍點原本就屬于女子的權利,讓女子對他感恩戴德。”

打斷女子雙腿,再遞上一雙拐杖,說,你能走路要感謝我,我是你的恩人。

“最可怕的是,”水圖南像是心有餘悸般,表情有瞬間的恐懼,“女子已然被當權者壓迫了,可女子和女子之間,還要被當權者潛移默化地挑撥,從而不斷發生矛盾,這真令人鄙夷當權者。”

可許多女子并未意識到,自己上了當,受到了驚天巨騙。水圖南覺得,她的阿娘陸栖月,便是這般個人,在家時受父兄支配,出嫁後受水德音支配,即便事到如今,被水德音那般作賤,竟然還在找借口,不停地主動原諒着水德音。

身為女兒,水圖南只能說陸栖月心底過于善良,可任随便那個局外人來看,陸栖月對水德音,都是在“犯賤”,于霁塵說的沒錯,即便她不主動找陸栖月麻煩,陸栖月這輩子,也不會過得舒心。

于霁塵問:“那你呢?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我想到更高處占據一席之地,”水圖南低低地說着從小就有的想法,“為所有受壓迫的女子,争取站起來的機會。”

她的這個想法,兒時每說出來,必會為人輕笑,阿娘笑,夥伴笑,一起念書的同窗笑,教書的學究也笑,但于粱沒笑話過她,十幾年後,于霁塵也沒笑話她。

“有志向,有氣魄,”于霁塵看着她的眼睛,誠懇到有些虔誠:“你将來,肯定比我有大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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