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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年節了,整個江寧城都沉浸在歡慶之中,衙門封筆、農家開酒、工人歇假,唯獨商市半刻不曾歇閉。

新年節慶也好,天子恩赦也罷,販夫走卒照舊引車販漿,非是如此,無以為活。

水圖南買來份雜果,和秧秧分着吃,待轉過身時,她已是站在街道最邊的地方,仍舊被圍看表演的人群,擠得往後踉跄了兩步。

被于霁塵及時拉住。

因着臉上挂彩,于霁塵頭戴寬沿冬帽,圍着圍巾,把臉遮得只露出雙清亮的眼睛,道:“要不找家酒樓,登高處去觀舞獅比賽?”

這是在江寧城中軸的居定長街上,街寬數丈,街兩側商鋪林立,懸挂的招子更是花樣百出,看得人眼花缭亂,水圖南反手拉着于霁塵站穩,繼續踮腳仰頭看邊鬥邊爬高的漂亮獅子:“這種時候進不去那些地方的,哪裏都是人擠人,我們再看一會,回家吃飯的好。”

舞獅在鬥技,歡呼聲如潮,水圖南和秧秧互相扶着踮腳看,眼角餘光裏只見得于霁塵在旁邊晃來晃去,不曉得在晃什麽。

不多時,街上那只黃獅子和紅獅子纏鬥正酣時,有人從密不透風的人群中精準擠過來,在于霁塵耳邊來禀報了什麽,呼聲喊浪的背景下,水圖南只依稀聽見于霁塵問了句,“當真?”

什麽當真不當真?

鑼鼓喧天中,水圖南邊為舞獅喝彩,邊忍不住分神去瞥于霁塵。然而四目相對,于霁塵回她以微笑,而那不知從何而來的陌生人,也已不知何時離開,不見了。

“找什麽?”見水圖南眼睛在自己周圍一通亂找,于霁塵笑眯眯問。

“我方才分明看見有個人來找你的,”水圖南納悶道:“怎麽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見了。”

于霁塵仍舊是笑眯眯的樣子:“沒什麽,一點小事,你繼續看舞獅。”

說到這裏,這人清亮的眼睛裏,隐約露出幾分不大喜歡的情緒。

是了,畢稅曾說過,她東家不喜歡往人多熱鬧的地方湊,她東家,也不喜歡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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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要陪秧秧出來看熱鬧散心,于霁塵總是要出來這一趟的,水圖南本想說沾點秧秧的光,可看見于霁塵眼裏一閃而過的枯燥無聊,她又有些不忍心。

遂拽着于霁塵附耳過來,把出門前提過的建議再說:“不然你先回去吧,我和秧秧自己玩,你放心,我絕對會看護好秧秧的,你可以先回家給我們做飯。”

秧秧曾經走丢過,吓得于霁塵幾乎丢了半條命,這事江逾白告訴過她。

于霁塵按了下她的帽子,差點給她按得帽沿蓋住眼:“玩你們的就是,我要是耐不住煩,自己會想辦法解決。”

“還有啊,”她看着水圖南把暖帽扒拉上去,露出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補充道:“直接在外面吃吧,回去還得再做,懶得下廚。”

“……”

倒是懶得坦率。

水圖南心裏莫名一陣輕癢,想去捧于霁塵的臉,又想起這人臉上尚且帶彩,改而拍了拍她結實的肩膀:“就聽你的。”

舞獅堵得整條長街水洩不通,幾人待找家飯館坐下,時間已過午時三刻。

于霁塵早已餓得腹腔高鳴,不帶店小二把前面客人用過的碗筷收拾幹淨,便捏着水牌坐下來,邊朝水圖南招手:“快來看看吃點什麽。”

飛快擦幹淨桌面的店小二,迎着水圖南和秧秧入座,主動搭腔報上自家招牌菜。

三人分別點了菜,小二送來壺熱水,水圖南倒來三杯分掉,問秧秧:“聽說下午有舞龍,晚上有舞燈,我們今天晚上再回家怎麽樣?”

秧秧一口氣喝完杯中水,抿抿嘴看向于霁塵:“塵塵睡覺。”

別看秧秧心智有缺,但她記得清楚,每歲大年初一時,塵塵上午陪她玩,下午躺在家裏睡,在別人走親戚拜新年時,塵塵在家裏吃了睡,睡了吃,枯燥又無聊。

連江江來找塵塵下棋,塵塵都是敷衍的。

聽了秧秧的話,還沒等水圖南問“塵塵睡覺”是什麽意思,那廂裏進來幾個結伴而行的婦人,其中有認識秧秧的,大嗓門道:“這不是秧秧嘛!”

于霁塵應聲轉頭,原來是菜市上經常賣菜給秧秧的菜販。

秧秧點頭,樂呵呵沖她們笑。于霁塵也同她們示禮,互相道了新歲安泰。

用飯高峰已經過去,飯鋪裏不似半個時辰前客多,那幾人找了空桌子坐下,紅衣婦人大嗓門道:“秧秧今天穿的的新衣服真好看!”

秧秧被誇,高興得搖頭晃腦,笑沒了眼,拖長聲音,調子悠揚:“南南給我買噠~在東市,只有我有哦。”

從頭飾到鞋襪,整套的衣物裝飾是南南在東市給買的,尤其她身上這套衣裙,整個江寧只此一套,今晨江逾白誇秧秧時,秧秧還原地轉了圈給江江看,出門時都是蹦蹦跳跳的。

紅衣婦人打量水圖南,嘴裏熱情道:“這就是南南吧,噢呦,早得聽秧秧講南南好、南南漂亮,如今一見,果不其然呢!”

陌生的寒暄中,無非是當着人面說人話,背地裏頭說鬼話,那幾個人誇了水圖南漂亮,又誇了于霁塵好福氣,左右逃不出那幾句俗世語。

直到店小二把飯菜送上來。

秧秧怕吃飯弄髒衣服,自己給自己往胸前戴了巾子,水圖南耳朵好,在嘈雜的環境中,聽見那幾個婦人在聊菜市上的雞毛蒜皮。

很明顯,于霁塵也聽見了的。

大娘們在聊她們東城菜市督市隊的人,年前因為有陌生菜農來擺攤賣菜,不肯繳納秩序費,而被毆打致死的事。

那事水圖南聽說過。

“據說官府不是已經處理好了?”她夾着菜問。

于霁塵吃的是面,一根一根往嘴裏送着,随口道:“菜市打死個城外的貧苦菜農而已,沒資格鬧到衙門裏去。”

這句話聽得水圖南眉心輕壓:“各市的督市有權處理小糾紛,這個我曉得。鬧出人命的事,菜市督市有這個資格管?”

于霁塵好像吃面扯疼嘴角了,眯起眼睛緩了片刻,低聲道:“東城菜市的督市令,是侯瑣的唔……”

她想了想,盡量委婉道:“是和侯瑣有點關系的,一名舞姬的,兄弟。”

所謂的督市令,就是因官府人手不夠,而讓商會進行挑選出來,專以負責行市日常運行秩序的人,督市令組織一幫人手,經由商會批準,代衙門和商會管理行市。

“以前只曉得侯瑣不成器,沒想到他還沒長眼睛?”水圖南疑問着道。

于霁塵:“你當菜市的事他不知?還是他規定年前提高秩序費的。”

被打死的那個年輕菜農,只是因臨近年底,所有東西價格上漲,想再趁機掙點錢,遂把家中存儲的蘿蔔拉來菜市售賣。

他天不亮起床,拉着滿車蘿蔔入城來賣,但因那日找的攤位不好,一上午都沒賣出去幾斤,中午老鄉急吼吼找來,說他老母親不慎摔了跤。

年輕人立馬收了攤子,拉着車要回家。

被督市隊攔在門口收取攤位費和秩序費。兩樣加起來的錢,比年輕菜農一上午賣的蘿蔔錢都多,又因年輕人前一日繳了整日的攤位費,而只賣了一下午蘿蔔,故他只願意給半日攤位費和秩序費。

督市隊的人不肯,年輕人的平板車被攔在菜市門口,妨礙了出入,督市隊的要把蘿蔔拉走,年輕菜農不肯,兩相争執起來,督市隊十幾人一擁而上。

刀子棒子棍子錘子,密密麻麻招呼,當場要了年輕菜農的性命。

事就是這麽個事。

水圖南順手幫秧秧剝蝦,邊道:“據我所知,那些稍微有點實力的商戶,不敢輕易與侯家為敵,那這回他打你,對一些被他長久欺壓霸淩的,又不是太清楚個中內情的人來說,豈非是個反擊侯瑣的好機會?”

若是實力不允許幹翻侯瑣,至少能聯合起來,一紙檢舉送進衙門,多少讓侯瑣收斂些。

“你想錯了,”于霁塵眼裏凝起笑意,“千萬別把那些人想得太厲害,這件事裏,越是底層商販,越是不敢有反抗,趁機搞侯瑣的,是侯豔潔身邊的幾個人,還有侯瑣交的幾個朋友。”

越是身邊人,越可能是捅刀的鬼。

“啊?!”水圖南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伏低身子看似是在認真吃飯,實則是咬着筷頭說悄悄話,“他們真的給官府遞檢舉書啦,侯豔潔父子曉得麽?”

“曉得的,”于霁塵學着水圖南的湊熱鬧樣子,壓低聲音抑揚頓挫道:“任義村收到秘密舉報,轉頭就把那些人出買給了湯若固,這幾日江寧看似在歡度新年,實則暗處已經是狼煙四起啦。”

水圖南想了想,問:“條件呢?任義村此舉,必然對湯若固提有條件。”

任義村可不是什麽好人,他會平白無故幫湯若固“捉鬼”?

“聰明,”于霁塵誇着她,眼裏笑意逐漸擴大,“任義村借助此舉,證實侯豔潔投靠在湯若固手下,湯若固呢,把這幾個人透漏給侯豔潔,看似是在幫侯豔潔‘捉鬼’,實則是在削弱侯豔潔實力,讓侯豔潔不知不覺間成為人人喊倒的過街鼠。”

“湯若固想逃?!”得出這個結論的水圖南,震驚得差點把剝好的蝦掉地上。

秧秧連忙伸碗過來接走香辣味的蝦肉,順帶遞給南南一塊擦手的濕巾布。

“謝謝秧秧。”水圖南柔聲道了謝,擦着手,吓到縮起肩膀,臉幾乎要埋進碗裏,求證道:“我講的阿對啊?”

于霁塵點頭,滿臉“孺子可教”的欣慰,但緊接着水圖南也倍覺迷糊:“那你還刻意設計侯瑣,祝他一臂之力?”

于霁塵笑不出來了,夾個雞肉塊放進水圖南碗裏:“先吃吧,吃飽了再聊,餓肚子對腦子不好。”

“……”

水圖南擦幹淨手,瞧着眼裏肉塊嘀咕:“你又罵我,不是說了不可以再嫌我笨?”

“等你拿下安州市占再說吧,”于霁塵提醒道,“你答應過的,最晚三月份最後一天。”她伸出食指,故意在水圖南面前晃晃:“今日已經是正月初一了哦。”

在如此東拉西扯的閑聊前提下,水圖南腦袋裏驟然繃緊起某根弦。

她反應飛快道:“你将要有什麽大舉動?”

“還好,”于霁塵慢條斯理吃面,“最後還要看天意。”

天景不同時,收拾江寧這個爛攤子的辦法,自然也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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