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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次日一早,清晨如夜昏,風起狂瀾,卷得黑雲徹底遮蔽天空,霹靂将遠方打出紫紅色強光,轉瞬即逝,轟雷接踵而至,從屋頂炸裂滾過。
大雨瓢潑落下,水圖南嫌吵,捂着耳朵把臉往深處埋。
散亂的發絲拱在于霁塵肩窩裏,癢得不行,她擡手扣住了那顆毛茸茸的腦袋,啞聲提醒:“別亂動。”
風從天窗吹進來,五月底的天氣,愣是讓人覺得涼意侵。
水圖南鑽在熟悉的懷裏,捏着某人腰上一點軟軟肉,道:“落雨了,有點涼。”
唔,于霁塵是晨醒聲音沙啞,她卻是嘶啞……昨晚久別重逢,過分了些。
于霁塵把被子往上拉,睜開眼卻正好看見水圖南的肩膀。
屋裏光線昏暗,但白皙光潔的肩上清晰可見一塊放縱的吻痕,于霁塵自己倒是先羞起來,拉起薄毯給蓋嚴實。
這一幕,似曾相識。
“哎,”薄被下,于霁塵挲摩水圖南細膩的背,低聲問,“要是我死了,你會難過麽,會,想我麽?”
怕這個問題太苛刻,不好回答,她貼心補充道:“就偶爾的那種,偶爾。”
在這場相互利用中,她不敢去賭昔日的歡好裏,有幾分是出于真心。
水圖南在想辦法了,她不想于霁塵走絕路,可是于霁塵不肯聽她,倔犟地一意孤行。
于是她嘴硬道:“昨晚是誰講的,哦?說待我以後坐擁無數家財時,可以想怎麽開心就怎麽開心,是呀,還沒人惹我生氣,為何要難過。”
于霁塵被噎,悻悻閉上嘴,屋子外暴雨狂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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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聞于霁塵出聲,薄毯下,水圖南用腳勾勾她的腿,問:“你今日要忙什麽?”
于霁塵撤撤腿,把那只作亂的腳壓在小腿下:“我能做什麽,還是那點壞良心的事呗,購糧,買田,種桑,養蠶,缫絲,再供給你織布。”
她給史泰第任義村放了話,“你有多少地,我有多少糧”,史任二人如今瘋狂逼迫百姓賣田,所置辦的實際田畝數,大約已超過五十萬畝。
那些耕地究竟填了多少條生民命進去,恐怕水圖南這個趁亂暗中抓證據的人,比史泰第和任義村要更加清楚。
懷裏的人窸窣亂動,未幾,于霁塵鎖骨中間一癢又一疼,是水圖南又嘬她,問:“你到底想幹什麽嘛,告訴我好不好?”
“……”一個“好”字卡在喉嚨,無論如何講不出來,于霁塵不禁有些着急,她忽然發不出聲來,忙拍拍懷裏的人示意。
當懷裏人擡起頭的瞬間,一張血肉模糊的臉猝不及防映入瞳孔深處,頭頂“轟隆!”一聲巨響從天劈下,于霁塵真正驚醒,從床上一躍彈起。
“嗬!嗬、嗬、嗬……”
她狼狽地坐着,大口喘息。
濕透的寝衣黏在身上,薄毯和枕頭全掉在地上,她汗如雨下。
屋裏悶熱,雷聲大作,未聞雨聲。
她做夢了,一場旖旎的夢,一場譏諷的夢。
喘息片刻,三魂七魄重歸身軀,她像不甘心,撸起左袖,露出白淨的胳膊,上臂除昔年所留疤痕外,別無任何暧昧痕跡。
上次水圖南在她上臂處留下的痕跡,早已消失不見,每次水圖南都會在她左臂上留下個痕跡,原來真的是夢。
是夢。
心仿佛還卡在喉嚨口砰砰跳,于霁塵抹把臉,裝作若無其事,起床洗漱更衣,最後坐在窗邊,望着玻璃外的天況,慢慢喝着茶壺裏放了整夜,已經由熱放涼的茶水。
不多時,大雨瓢潑而下。
今歲的雨遲到半個多月,蓄足了力道,烏雲翻滾使得白晝如夜,遠處成排的樹影在狂風中張牙舞爪,不知名的東西被卷飛在空中淩亂翻滾,霹靂從烏雲中劈射下道道紫光,猙獰狂妄,遠處的天穹跟着忽明忽暗。
這副場景,像惡鬼要沖破地獄撕毀人間;也像天神即将下凡伏魔,蕩除妖孽。
于霁塵要借的“東風”,就這麽列缺霹靂地降臨。
畢稅有事來敲門,待解決罷,于霁塵問她:“水圖南在哪裏?”
畢稅着急走,應道:“一大早去茗縣了。”
“去茗縣做什麽?”
水氏織造內部的事,連江逾白亦不是很清楚的,難為畢稅事無巨細心裏都有底:“茗縣的水氏鋪面有客和夥計發生争執,那客一頭把自己撞死在鋪子裏了,水東家是大東家,得親自過去一趟,沒個四五日回不來。”
于霁塵眉心微擰:“傳訊讓跟着她的人再仔細些,不知為何,我心裏隐隐有些不安。”
“你別是餓的心慌,”畢稅習慣性撇撇嘴,“廚裏剛做好早飯,你先過去吃些,省得過會兒頭暈眼花,我這就去給水老板身邊的暗影傳訊。”
于霁塵點頭,沖畢稅擺了下手。
.
“這場雨,勢頭很猛吶。”
五日後,昏暗的布政使衙門二堂裏,史泰第靠在窗邊,望着院子上空的烏雲暴雨,眉心擰成疙瘩。
大風大雨讓接連悶熱數日的江寧涼快下來,任義村一手拿蒲扇,一手吃着綠皮紅穰的瓜,呸呸吐出瓜籽:“年年不都這樣,這場雨落完,梅雨季便又到了。”
“老任,”史泰第看着窗戶外花圃裏,嬌花豔朵在風砍雨劈中零落成泥,呢喃道:“我總覺得心裏不踏實。”
任義村感覺史泰第像個大小姐,婆婆媽媽,不果斷,遂把手裏的瓜朝他一指:“不是已安排好各地的防災事項?沿江諸縣的防汛款也按時撥付到位,下縣檢查的人也都沒問題,放心吧,碑林縣管縣幾個要害縣的堤壩,全是去年新修或者加固的,那裏那麽容易就沖塌,你不要再杞人憂天了。”
“喏,”他拿起一塊瓜遞過來,“過來吃嘛,于鐵驢孝敬的,地道的武衛黃河瓜,又沙又甜,光是保鮮運過來就極其耗費財力的,不吃可是暴殄天物。”
史泰第沉默片刻,嘆口氣過來吃瓜。
咬一口,滿口甜,瓜汁流進手心,他掏出帕子擦着,沉重道:“非是我杞人憂天,而是五十萬匹絲綢實在是太過重要,稍微出點差錯,都不是你我能承擔。”
他擦完手,沒再吃瓜,眺目看向門外的如瀑雨幕:“聽說關北那邊又打起來了,三北的狼煙,每年要消耗大半的國庫支出,海運暢通了,朝廷把全部身家壓在五十萬匹絲綢上,與之相比,你我的腦袋又值幾個錢?”
任義村琢磨片刻,呸了一聲:“哪個王八蛋想出這個辦法的!五十萬匹絲綢說出來時,他曉得那是多少麽?!還真拿江寧當財神爺的金缽了!”
史泰第也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剛打聽出是誰對江寧下黑手,憂慮重重:“都說五十萬匹絲綢是季相的意思,可我打聽到,當時朝會上,話趕話設下陷阱的,是東宮的人。”
五十萬匹絲綢,是季由衷被趕鴨子上架的結果,幕後推手,是東宮。
“季相······”史泰第沉吟良久,搖頭低喃:“季相老了啊!”
無論多麽厲害的人物,老了之後大都是凄涼的。
如幽北王楊玄策,曾經一杆長槍鎮守幽北三十州,威名赫赫,五十歲後英雄遲暮,纏綿病榻,令人不勝唏噓。
季由衷更老,他快要八十歲了,一個位高權重,年近八十的老人,在人心莫測風雲變幻的朝堂上,真正受他控制的事情才有幾件?
“五十萬匹的量發下來時,我就猜到了是這回事。”任義村終究不是個胸無點墨的莽夫,放下了手裏即将啃完的瓜,“可是你我之輩,在大應國的朝堂上,不過是兩個死不足惜的無名小卒。”
他比出一個巴掌來,張着五根粗短的手指側身看史泰第,布着血絲的眼睛裏,滿是無法回頭的決絕狠戾:“五十萬匹絲綢,生生把你我逼成過河之卒,曹汝城看似丢了官,實際上卻是急流勇退的聰明之舉,江州落在我兩個手裏,大邑的風雨壓下來,你和我,都是沒有後路可退的,只能賭着命往前走。”
史泰第看進任義村的眼睛,深深驚訝于這草包莽夫能講出這番話,沉默許久,史泰第像是認命般嘆了口氣:“這場雨不知何時是個盡頭,依我看,還是将家眷早早送回老家吧。”
“同意,回家的路我已經打點好,你今日盡快和家裏說,如果方便,今日傍晚就送他們出城。”任義村眨眨眼,眸子裏的陰鸷狠戾消失不見,拿起塊瓜吃時,又變成了那副酒囊飯袋的草包樣。
史泰第心裏暗暗一驚,脫口而問:“你早就有此打算?”
“這不是怕你不同意麽。”任義村喃喃着偏開臉去,抱着瓜大口啃,試圖把那張贅肉橫生的臉,藏到瓜皮後面。
史泰第氣到笑:“我在前面和你掏心掏肺,你倒是背着我心思亂飛,算了,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反正我兩個早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誰也跑不掉。”
他起身:“我這就回去一趟,趁着雨勢正盛,傍晚送他們出城。”
說着搖頭擔心:“可憐我外孫女剛滿兩歲,外孫才五個月大,老家那樣遠,一路舟車勞頓,可要他們姐弟如何是好!”
任義村啃完一塊瓜,扔下瓜皮道:“那也是我的寶貝大孫女和孫子,我和你一樣心疼,但總得先保着性命再說吧。”
大人們還不一定受得住山高路遠,年幼的嬰孩極大可能沒辦法平安回到老家,當兩個男人決定送家眷離開江寧時,那兩個年幼的生命,便已被他們剔出了考慮範圍。
硬要說的話,不是他們狠心,而是他們得顧全大局。
暴雨整五日未停歇,甚至越下越猛,傍晚時天色便已暗黑如夜。
大雨傾盆,街上積水橫流,連條野犬都無,二百餘人組成的的車隊載着史泰第和任義村的家眷,寂靜無聲又浩浩蕩蕩出了城門。
隐藏在暗處的人目送車隊走遠,旋即轉身朝織造局方向去。
一個更加隐蔽的藏身處,暗影抹把臉,再甩甩鬥笠上的雨水,足下輕點,如鬼似魅,很快消失在鉛黑色的滂沱雨幕中。
消息傳回時,畢稅剛送來封大邑的密信,嘀咕道:“兩家一共五十多口人,哪裏需要兩百餘人護送,那些成箱的行李裏,肯定有貓膩。”
于霁塵拆着密信看,道:“給霍偃說一聲,讓她幫忙拖拖那兩家行路的時間。”
“多久?”畢稅問。
于霁塵手裏動作稍頓,想了下,沉吟道:“半個月。”
半個月的時間,足夠大邑來人。
“堤壩上準備的如何了?”看完密信,于霁塵手裏掐着那張絹條,問。
畢稅垂垂眉眼,難得放松的嘴角再度抿下來:“悉皆準備好了,可真要這樣麽?我還是有些,有些······”
有些下不去手。
于霁塵不知在想什麽,臉上無有表情,冷峻得如同一尊無悲無喜的石像。
畢稅并不會違背上令,但忍不住,因為是個人她都會忍不住,暗觑着于霁塵臉色道:“我想不通,這些年在幽北和蕭賊厮殺,命都可以不要,為的不就是百姓能安穩度日?怎麽來了南邊,我們反而要把自己的百姓,當成豬狗肆意處置?”
“千山,”畢稅眼裏帶了抹不忍的紅,低聲詢問:“可否換個辦法?”
那天水圖南也是這樣勸說的,可開弓哪有回頭箭,這爛糟的世道裏,誰的命值錢呢,不是戰城南死北郭,就是微如蚍蜉蝼蟻,易生易死地帶着憎恨不甘與滿身戾氣,在輪回的泥淖裏反複掙紮。
于霁塵輕輕搖頭:“上面是天家,下頭是百姓,豈有兩難還能兩相顧,無論成與敗,帝王将相寶座下,唯是萬計生民白骨枯,你我亦在其中呢。”
“去做事吧。”于霁塵不敢再看畢稅,只因那目光會讓她反複想起水圖南。
女子那雙目含淚的倔犟模樣,這幾日總在她腦海裏揮之不去。
畢稅沉默須臾,領下命令轉身要去辦事,快走到敞開的屋門口時,一名暗影從大雨中沖進來。
“千山?千山!”暗影嘴裏喊着,像條才從水裏撈上來的大海帶,跑進來順帶掃畢稅一身雨水。
畢稅抹把濺到臉上的水漬,視線好奇地追過來,只見暗影顧不得許多,帶着滿身雨水直沖到書桌前,驚慌失措:“消息來報,水老板被困在黃山縣了!”
“她不是在茗縣?!”于霁塵豁然起身,手裏的大邑密信上,清楚寫着一行字:
暴雨連五日,夜決黃山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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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