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鲛紗帳
第21章 鲛紗帳
◎宛如雪地裏綻放的一朵朵紅梅。◎
寂珩殿內。
萬蒼喉結滾動, 修長的五指輕輕發力,緊扣住過卿塵的腦勺,呼出的熱氣盡數噴灑在那人耳畔, 又向旁邊摸索吮吸, 在那雪白的後頸處, 點上道道紅痕。
宛如雪地裏綻放的一朵朵紅梅,醒目而豔麗。
萬蒼略微朝後傾倒, 二人交疊的身影霎時短暫地分離。
他看着過卿塵身體上那由自己創造出來的傑作,眉梢上揚, 發出無聲的輕笑,大拇指輕摁着過卿塵的下巴,又朝後一勾,半強制地讓人仰起頭來。
此時此刻, 他感到心滿意足,就像是把靈魂抛入了九霄雲外的天宮之中,無比暢快。
這是本尊的人……
——這些痕跡,自然是獨屬于本尊的痕跡!
萬蒼沒有給,也不想給過卿塵更多的反應時間,他欺身前壓, 唇瓣找準了目标, 口腔裏那片軟肉長驅直入,撬開了眼前人的貝齒, 先挑後吸。
而後輕輕地攪動,與之相接。
萬蒼吻得愈發投入, 過卿塵神色懵懂, 但下意識地回應着, 這般舉動令萬蒼更加激動, 全身的細胞戰栗着、叫嚣着。
——他簡直比殺人的時候還要興奮!
若是他的好好師尊,平常也能夠這般聽話就好了……
不,不行!
只一息的時間,萬蒼就徹底否定了這個相當荒謬的想法。
若是過卿塵一直如此乖巧,那就不是過卿塵了,反倒像是什麽提線木偶,家養寵物之類的玩物。
——好生無趣。
萬蒼還是更喜歡過卿塵如同冷月高懸于天際,遙不可及的模樣。
他只需居高臨下地朝自己遙望一眼,都無需刻意放緩聲線,也不用做別的多餘之事,就能瞬間令自己心神蕩漾。
從而引發出無限的遐想。
而且,對于萬蒼來說,占有這樣高高在上的仙君,才具有挑戰性……
——也更加讓人有征服的欲望。
萬蒼親吻之時,還沒忘記引導過卿塵換氣,他眼皮半掀,忽然瞥見了頭頂那片充作帷帳的鲛紗,如同一片輕盈的雲海,靜靜地懸挂在床榻之上。
一陣清風恰好拂過。
鲛紗帳輕輕搖曳,仿佛水波蕩漾,帶着鹹濕的海風氣息,和滿月的柔情。
足以令人心醉神迷。
萬蒼桃花眼微微眯起,思緒陡轉,腦海裏忽然冒出個不合時宜的問題來:
——這個寝宮的名字,取得是不是仍然不夠好?
外邊的人雖不懂魔域內部的構造,但還是親切地将魔尊住的地方統一稱為“魔宮”,萬蒼本人則更願意把自己的狗窩稱為“寂珩殿”。
為什麽?
不僅因為正式,還因為這是他閑暇時翻字書翻出來的名字,滿意的很。
更重要的一點。
眼下仙君過卿塵正纡尊降貴,委身在這方“魔宮”裏。
即使神智不清,好歹人來了不是?
如此文绉绉的名字,才配得上本尊的愛人!
僅僅如此,萬蒼仍然感覺差了點什麽。
……是什麽呢?
萬蒼冥思苦想,卻百思不得其解,嘴上動作也一刻沒敢閑着,将過卿塵好一番安撫,生怕伺候得人不滿意。
他又摸了好幾下順滑蛇尾,伸出指尖,在蛇鱗上來回摩挲,如此半晌,才終于舍得放開過卿塵。
哈哈,本尊說摸尾巴就摸尾巴,如願以償了!
但更進一步的動作,得等人清醒了,等人狀态平穩了再說。
萬蒼剛才落下的前兩個吻,仿佛接上了之前在村中那意猶未盡的一吻,但又有着明顯的不同。
又輕又急。
還帶着些許探索的意味。
欲望是無盡的深海,其中的漩渦攝人心魄,令人長久沉淪,不願醒來,甚至能叫人失去理智……
萬蒼了然于懷,卻次次失神,甘願為之沉溺于深海之中。
——只因過卿塵的偶爾主動。
但比起“感知”,“記憶”和“享受”,對于萬蒼而言,目前顯然是過卿塵的身體狀況更為重要!
所以他淺嘗辄止,寧願克制這一時,沒敢再放縱自己。
“小白,現在有好一點嗎?”萬蒼神情餍足,如此問道。
“唔……?”
過卿塵微微蹙眉,銀白的蛇尾尖輕輕敲擊着萬蒼的小腿肚,撒嬌似的來回磨蹭,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單字音節。
不必言說,答案顯然是“沒有”。
過卿塵看不到萬蒼如今的表情,于是也就沒有人能想到:魔尊竟然擁有如此溫柔細致的一面。
世人都懼怕魔尊,痛恨魔尊,避之如蛇蠍。
大部分人認為,萬蒼外出殺人之時,臉上總戴着那半塊鎏金色的面具,所以散發着滔天的惡意,揣測其相貌醜惡。
但卻有極少部分人持“反對”的意見。
因為他們中有的人曾經親眼目睹萬蒼殺完人離開現場的身影,還全須全尾、安然無恙地離開了。
這些人撿回了一條命。
與其說是運氣極佳,倒不如說是當時的萬蒼已經把想殺的人全部殺幹淨了,所以百無聊賴,趕緊走人。
在仙魔大戰爆發之前,萬蒼的真容不被人所知,卻仍然是茶餘飯後的一個熱門話題。
拜托,你丫都是魔尊了……
讓我們擔驚受怕的老百姓議論議論,樂呵樂呵,又怎麽了?
難道會少塊肉不成啊?!
萬蒼從左霈處聽聞了這一說法後,用指尖揉了揉額心,瞥了那身着粉衣,在議事的大殿內長跪不起的左霈一眼。
他真的無言以對。
……甚至覺得那些百姓說的,不無道理。
“你也別一看到本尊就跪了,”萬蒼單手輕叩太陽穴,對着面前的左霈,發出一聲長嘆,“怎麽,你是覺得跪着很好玩兒嗎?”
“不好玩兒,尊主!”左霈言之鑿鑿。
“哦,”萬蒼不置可否地笑笑,“既然無事禀報,那就趕緊起身滾蛋吧。”
他把帶來消息的左霈轟走了,心裏卻莫名其妙地記挂起這件事來。
次日,萬蒼喬裝打扮,刻意收斂了一身魔氣和威壓,親自混進了人間的酒樓之中,終于親耳聽到了關于自己相貌的傳聞。
什麽“面目猙獰”,什麽“身形猥瑣”……一個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詞語,從說書人的嘴裏往外蹦。
然後就是百姓喜聞樂見的對比環節。
能拿來跟魔尊作對比,哦不,能拿來碾壓惡勢力頭目的對象,自然是仙君過卿塵!
說書人從“二人打得難舍難分”,講到“魔尊萬蒼臉上的面具不小心掉落,醜得仙君目瞪口呆”,如此精彩之處,竟然還有閑心喝了口水!
放你的狗屁……
——這他媽根本就是污蔑!
萬蒼霎時臉色黑沉,手腕輕顫,竭力控制着魔氣的流動。
本尊今日,原本給自己立了規矩,再胡亂殺人就承認自己是“小狗”,非得讓本尊破戒不成?!
不生氣不生氣不生氣不生氣……
“砰——!”
萬蒼最終還是沒能忍得住,硬生生地捏爆了手中花紋精致的茶盞,随後“啪”的一聲,将一錠金子拍在了桌案上。
他憤怒地一甩袖,眼刀橫飛向下方的說書人,反複深呼吸,沉默地離開了酒樓。
店小二本在招呼隔壁桌的客人,聽到聲響後,猛然擡頭。
萬蒼一腳踏出店門,那桌案立刻不堪重負,發出“咔擦”一聲清脆的聲響,
桌子中間,同時出現了一條裂縫。
店小二呆愣在原地,連準備擦桌子的動作都停住了,接着眼珠一轉,瞥到了那金光閃閃的東西,剎那間睜大了雙眼。
……這這這這,這是什麽?!
是我想的那個東西嗎!?
店小二忙不疊地将金子接在掌心裏,又用牙齒咬了又咬,确認這是真家夥以後,小心翼翼地将它揣在懷裏,滿心歡喜地去找老板領賞了。
剛才那位客官,雖然脾氣暴躁了些,但出手還真是闊綽啊!
——這金子不比那個桌子值錢多了?
店小二拿到賞錢後,嘴角幾乎咧到了耳朵,他忽然“咦”了一聲,後知後覺地撓了撓腦袋。
好奇怪啊。
方才說書人明明講的明明是魔尊,說那萬蒼“相由心生,無比醜陋,以至于見不得人,這才離不開那鎏金的面具”……
這分明是個家喻戶曉的笑料,人人聽到都會插一嘴話題,那位客官為什麽要如此動怒呢?
若是讓萬蒼知道店小二在想什麽,非得把他的擰下來不可。
傻逼。
哪有當着本人的面說本人壞話的,活膩了不成?!
萬蒼破開空門,轉眼間就回到了魔域後,整張臉上寫滿了“陰郁”二字。
顯然是仍舊沒有消氣。
萬蒼在殿內來回踱步,只覺得異常煩躁,随後抽了柄鑲嵌着金色寶石的小刀出來,在半空中抛出又接着,自己陪自己玩。
最後還是沒忍住,用了老辦法。
他用手中這柄小刀,又快又準地劃破了自己手腕,聽着“滴滴答答”的聲音,終于覺得心裏好受了不少,嘴裏還不住地嘟囔着“一群沒有眼光的廢物”。
萬蒼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折騰你們的吧,本尊才懶得管你們這些人的腦子裏裝了什麽家長裏短。
還敢讨論本尊好不好看?也不怕頭被本尊削掉!
若本尊好看,莫非被你們随便說說就能變醜了;若本尊不好看,難道被你們念叨幾句就能變美了?
簡直荒謬、無聊、愚蠢……
——可笑至極!
後來。
忽然有一日,人間小有名氣的說書人那裏,又流傳出關于魔尊相貌的傳言。
只不過是另一個全新的版本。
說書人将醒木一敲,撫着自己的胡須,“咳咳”兩聲開了嗓。
“……只見魔尊緩緩轉身,黑袍如同暗影一般,輕輕飄動,衣衫上的金色紋路若隐若現,為其平添了幾分華美的氣質。”
“月光如水般冷清,恰好灑落在魔尊深邃的側臉上,勾勒出那道冷峻而神秘的輪廓。”
“他腳步一頓,驀然回首,周遭的景致仿佛瞬間失去了顏色。”
“只因那一雙桃花眼呀,似水一般溫柔,就這麽直勾勾地看了回來,看得人心頭蕩漾……”
說書人講得那叫個繪聲繪色,娓娓道來。
等到他的尾音落下,掌心的醒木再這麽“啪”的一拍,其後,酒樓裏便響起接二連三的吸氣聲,以及一浪賽過一浪高的捶桌聲。
“啊啊啊啊啊啊啊——!”這是個喪失理智的。
“有沒有人能告訴我,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這是個不可置信的。
“那什麽魔尊萬蒼,當真有這麽好看嗎……那他好端端的,為什麽要戴個破面具啊?”這是個保持着理智,還知曉要多問一嘴的。
“嗨呀,這你就不懂了吧?”一名女子笑意吟吟,用折扇掩去自己的半張臉,伸手拍了拍身旁那發問之人的胳膊,“并非是長相醜陋之人,才會戴面具啊。”
“若是告訴你兇神惡煞的魔尊,實則長相俊美至極,撼人心神,啧啧啧……”
她連連搖頭,神情向往。
“——可不得将這張漂亮臉蛋,給好好地藏起來啊?”
平日裏,這些議論聲多半是由女子們發出的。
如今也不例外。
她們聽了說書人的講述,幾乎可以在腦海中勾勒出屬于魔尊的全新形象。
萬蒼身着繡金的玄色華服,腰佩長劍,舉手投足之間,盡顯王者風範。
他的睫毛長而濃密,如同一把撲閃的小扇子,遙遙回首,便能跟他四目相對,可以窺見其中銳利如刀的冰冷底色,但若是再仔細地瞧上一瞧——
那兩顆琉璃似的眼眸,宛如兩汪春水,清澈而深邃,勾得人心癢癢。
再後來,又有傳言流出。
說魔尊萬蒼的鼻梁上,還有一顆小小的“美人痣”,與那對桃花眸一樣極具特色。
可謂是相互映襯。
沉迷美色的女子們,雙目放光,不約而同地想親眼一睹萬蒼的身姿和風采!
——當然,前提是自己有命回來的話。
可她們又不免心生疑惑:既然魔尊如此好看,又不是先天魔物,甚至以前還可能是人族……
那為什麽從來沒有聽到過,他和哪位異性有過任何接觸?
簡直是一條謠言都沒有過。
世人聽的最多的,還是魔尊萬蒼和仙君過卿塵打架,并且幾乎次次都是平手。
若是讓現在的萬蒼知曉這些人的想法,定要發出不屑的嗤笑聲,而後大罵“傻逼”。
一天天吃飽了撐的,淨瞎想、瞎傳……
怎麽不再大膽點,離經叛道點,好把他的“情緣”二字,和看似最遙不可及的仙君聯系起來呢?
本尊是實打實的斷袖。
本尊有道侶,好巧不巧,還正是你們敬愛的仙君。
——這麽說成了吧,你們能滿意了嗎?!
此時此刻,萬蒼這雙被稱為“勾人”的桃花眼,正目不轉睛地盯着過卿塵,擡手輕撫那人的發頂。
見人主動朝上貼近自己的掌心,萬蒼不由得啞聲失笑,而後認真地将其散亂的銀白發絲重新梳理整齊。
因為過卿塵清醒後,一定不願意看到自己衣衫不整、頭發披散的模樣。
萬蒼對着手掌,輕輕“啧”了一聲。
他身體裏充盈的力量并不是靈力,而是魔息,即使現在那只左眼之中,有神器觀方鏡的存在,平日也只做殺戮用途。
所以他不敢輕舉妄動,不敢出手為過卿塵“治療”。
堂堂魔尊,頭一次感到無能為力。
萬蒼真就拿過卿塵這種全身滾燙,并且意識模糊的狀态毫無辦法,只能以安撫的口吻,不停地說着“沒事,沒事”。
“——我在呢。”
即使那人聽不到,也永遠都不可能聽到,他還是這麽做了。
萬蒼如同哄小孩似的,一聲又一聲地哄着過卿塵,直到把人重新按回了柔軟的床榻上,又用被褥,将那條漂亮的蛇尾遮了起來。
這是一個自欺欺人的舉動。
仿佛這樣做了,就能讓全世界都看不到他最最珍愛之物了,但這無異于天方夜譚,癡人說夢。
“砰!”
待到過卿塵終于阖上眸,萬蒼才沉沉地呼出一口濁氣,直起身子,他擡首時沒留神,用力過猛,磕到了自己添置的床帳。
他瞬間龇牙咧嘴地捂住額頭,心頭升起一個疑惑的問題。
不至于吧。
以前的自己對痛覺有這麽敏感嗎?
這種小磕小碰,不是該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萬蒼暗中思索,視線仍然黏在剛剛睡着的過卿塵身上,他只能咬牙切齒,默默把“草”字咽回了肚子裏。
他媽的。
——本尊,現在,非、常、的、不、爽!!
萬蒼眸光漸沉,揉着額頭,視線回轉,忽然瞥見了殿裏擺放的水銀鏡,又大又圓,正散發着幽幽的熒光。
他再擡眸時,右腳朝前邁開一大步。
下一秒,萬蒼就閃身來到了寂珩殿的外面。
**
左霈剛才被萬蒼威脅了一通,這會兒竟然還沒走。
簡直是死心塌地的好下屬!
他此刻正背對着萬蒼,坐在臺階上,用一只手撐着下巴,另一只手裏還緊緊握着那把笤帚,像想起了什麽似的,忽然擡頭仰天。
而後不住地搖頭嘆息。
自己方才還是想得太淺顯了,竟然沒想到這一層去……自家尊主那性格,如此惡劣,連朋友都沒有,別說帶旁人回魔域老家了。
這下倒好。
尊主直接把死對頭仙君給帶回了寝殿裏,用的還是那種,十分暧昧的擁抱姿勢!!
我的老天爺,愁啊,真的愁……
尊主要是再不出來的話,豈不是證明他和仙君已經發生點什麽了?!
左霈思考着這種可能性,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斷氣去世。
于是狠狠地掐了一把人中。
左霈是四位魔君中最不像“魔”的,身上反而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人味兒”,并且,他平日裏除了管理自己的領域,最愛跟在萬蒼屁股後面跑。
左霈最會察言觀色,腦子更是活絡。
擁有好一項“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領!
也許恰恰是因為這樣,萬蒼身為後天入魔的人族,比起其他三位不怎麽懂是非曲直,遇上事情就只會用武力解決的魔君,他下意識地更親近和信賴左霈。
只不過萬蒼本人永遠不會承認罷了。
每當萬蒼想殺人,左霈馬上打探消息;每次萬蒼要分屍,左霈提着鏟子埋人;就算萬蒼忽然說要外出尋個仇家,左霈也一定腳底抹油,麻利地開溜……
——只因他了解自家尊主,向來不愛被人随意地窺探隐私!
沖鋒陷陣也沒什麽用處的,反而會被嫌棄“下手不夠利索”,或者是“出招不夠優美,太礙眼”這樣子……
還不如守好本分,喊滾就滾。
魔域高層人數不多,但沒什麽人能聽得懂萬蒼的畫外音,其心思基本上只能靠左霈努力猜測。
再由這個媒介轉達給其他魔族。
無怪乎黎銜山總愛出賣自己的好兄弟,因為只有左霈在萬蒼跟前,最說得上話!
如果放在平常,左霈有自信能将萬蒼的心思猜個八九不離十,他自認為是上天入地,再也找不出的貼心屬下!
可現在他也說不準了。
但饒是自己這般機靈的模樣,如今竟然也讀不懂自家尊主心裏在想什麽了……
哎,好生可憐,好生悲哀!
左霈用手中的笤帚,有一下、沒一下地戳着冰冷的地面,轉而又發出一聲極其沉重的嘆息。
還是愁啊!
萬蒼看到左霈這副模樣,覺得有些好笑,悄無聲息地挪動步伐,霎時出現左霈身後,屈蹲下膝以後,幽幽地啓唇:“本尊最最得力的下屬……”
“——怎麽,還舍不得走嗎?”
左霈沒想到萬蒼會這麽快就出來,“騰”的一下,猝然站直了身子:“尊尊,尊主?!您怎麽……”
——怎麽舍得出來了?
他一時間竟然結巴了。
很顯然,左霈是被萬蒼口中所說的“最最得力的下屬”這幾個字眼,給吓得不輕。
上一個被誇“忠誠”的魑魅,連化血蠱都沒能熬過去,悄無聲息地死了。
變回了一團渾沌無知的魔氣。
“對,是本尊。”萬蒼微微挑眉,露出個堪稱溫和的笑意,看起來就脾氣極好的模樣。
左霈默念十聲“眼花了,是錯覺”。
萬蒼伸手把左霈摁回臺階他原本坐的位置,看着人被迫重新坐好,滿意地颔首,然後一撩衣袍。
他就這麽坐在了左霈身邊。
萬蒼這會兒難得體會到心情舒暢的感覺,耐心也好了不止一星半點:“說說吧,在想什麽?”
左霈渾身僵硬,一個勁兒的發抖,恨不得把自己埋進臺階的瓦縫隙裏。
要命要命……
比上司誇自己,更恐怖的是什麽?當然是上司突如其來的關心!
您問得倒是輕巧了,這問題誰敢回答啊?!
“呃,就……”左霈暗暗腹诽着,擡眼偷瞟萬蒼的表情,朝自己的嘴唇橫着一比劃,心道“當然不能實話實說”。
不說的話,頂多被自家尊主拔舌,還能憑借自愈能力恢複;說了的話,可能就徹底沒命了。
左霈絞盡腦汁,怎麽都想不出該跟萬蒼這位上司交流什麽,只好另起話題:“尊主,您看您對這個寂珩殿,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嗎?”
“本尊沒有任何不滿意,”萬蒼拍了拍左霈的肩膀,語重心長,“本尊寝殿的修繕,難道不是你一直在負責的嗎,嗯?”
這大概,也許,可能是自己的手筆?
左霈被問得有點懵了,眨巴眨巴眼,欲哭無淚。他一時間竟然有些記不清,這寝殿究竟是自己,還是自己的好兄弟黎銜山負責的。
眼下,左霈只得硬着頭皮,神情凝重地“嗯”了一聲。
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做的很不錯,”萬蒼破天荒地誇了左霈第二次,目光随着眼前開闊的地方落向遠方,虛虛實實的,沒個具體定點,“床很大,鲛紗也不錯,本尊很滿意。”
這點他倒是沒有說謊。
那鲛紗帳的确材質頂尖,且布置得十分賞心悅目,而那張大得足以容納三個人的床榻,則方便了他家小白翻身、打滾兒。
無論怎麽折騰,都不會從上面滾落。
左霈身形僵硬,轉首回望:“尊主,您……啊?!”
“從現在開始,以本尊的寝殿為中心,方圓十裏內不留人,懂了?”萬蒼丢下這麽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就幹脆地起身回殿裏去了。
唯餘左霈機械地點頭起身,捏着手中的笤帚,粉衣在莫名刮起的大風中淩亂。
尊主這話說的,就是叫自己清場的意思啊!
他們魔域要變天了……
——哦不,是天要塌下來了!!
**
萬蒼甫一回到殿內,臉上的笑容就蕩然無存。
他趕緊回到床榻前,見到過卿塵還好端端地待在床榻上,整個空間沒有出現什麽異樣,這才生出幾分“安心”的情緒。
距離萬蒼再次回到自己的寝殿內,左右不過半炷香的時間。
萬蒼捏着過卿塵的胳膊,五指搭在其手腕上,感覺到那人的體溫略有下降,呼吸平穩了不少,于是更放心了一些。
但還是很奇怪。
他方才出去,不僅是為了跟左霈插科打诨的,還存了點探查的心思,最終得出的了結論:
這個左霈的部分記憶是模糊的,甚至記不清是誰負責寂珩殿的修繕!
更為關鍵的一點。
萬蒼自從煉化了觀方鏡以後,由于五感殘缺,下意識抵觸那些光滑的、反光的東西,他的寝殿內向來不放這類東西。
更別提那圓溜溜的水銀鏡了。
所以,桌案上那面酷似觀方鏡的水銀鏡,究竟從何而來?
萬蒼把過卿塵的手腕放了遠處,看着其眼尾的那抹潮紅,他一邊感慨着“真美”,一邊無聲地咆哮着“離譜”。
過卿塵這模樣,分明就跟在村裏的時候十分相似……難道說,他也被那冒牌貨給送回了過去?
不,不對。
自從落到沙漠以後,只見到了一人,就是那個小啞巴。而後就劈開了那棵東岑樹,才來到了那漆黑的空間,見到了明顯是贗品的觀方鏡。
萬蒼還和那冒牌貨進行了第二次對話。
所以說,那個收了“祝鴻”做小徒弟的過卿塵,壓根兒就不可能來到這裏!
萬蒼仔細觀察着過卿塵的眉眼,聯想到其所作所為,看起來冷酷無情,還親口承認自己“記憶全無”。
他更加篤定,眼前這位就是“過去”的仙君。
沒想到下一秒,過卿塵唇瓣翕動,喃喃道:“祝鴻……”
——祝鴻?!
以前的過卿塵,根本就不會關心衍無宗的小小弟子吧,又怎麽會知曉“祝鴻”的名字。
退一萬步來說,會在夢裏念叨的,一般都是相熟、相知之人,如果僅憑“祝鴻”父母的功績,過卿塵也不會對這名小小弟子另眼相待。
……莫非眼前的,就是過卿塵本人?!
那麽,自己在東岑樹下遇到的那個七八歲的小啞巴,也根本就不是什麽紙傀儡。
分明就是因為擔心小徒弟“祝鴻”無法順利走出三峰會,而強行進入秘境的好好師尊!
草。
還真是說什麽就中什麽,怕什麽就來什麽!!
萬蒼桃花眼霎時瞪圓,湊到過卿塵耳畔邊,放緩了聲線:“好師尊,你這是在喊我嗎?”
“小徒弟在這呢。”
“……二徒弟也在呢。”
此刻的魔尊,竟然又不嫌棄“祝鴻”的身體無用了,當真是能屈能伸的一條好漢!
萬蒼回憶起不久之前發生的事情,簡直想狠狠地抽自己兩巴掌。
就在剛剛,自己還頂着祝鴻那張清秀的臉,因為懷疑過卿塵在外面有了別的狗,還生了個孩子。
于是先質問過卿塵本人,和過卿塵“有什麽關系”,而後還掐了過卿塵的脖子,又仗着那人失了聲,自顧自地說了一大堆話……
萬蒼面如死灰,嘴角略微抽動。
當真是瘋了。
最要命的是,“祝鴻”根本不會如此無禮,也不會這麽對人講話,頂多默不作聲地避開陌生人。
完了完了,也不知道好好師尊有沒有察覺出不對勁?
如果過卿塵感到奇怪,想要刨根問底,那麽他魔尊的身份就徹底瞞不住了!
萬蒼右手高舉到半空,又立刻放下,他看着掌心的紋路,視線轉向床上安睡着的過卿塵,神情一瞬恍惚,無奈地嘆氣。
這會兒想要毫無顧忌地抽自己幾巴掌,這種事情果然還是太難了。
萬蒼沒能下得了手。
他甚至還生出一種隐秘的期待感,希望等到過卿塵清醒以後,讓那人親自抽自己,不管用手,還是用那條赤紅的煉魂鞭……
看起來似乎都是不錯的選擇。
這樣才更有趣,不是嗎?
萬蒼不否認自己的想法偶爾會劍走偏鋒,顯得有些奇怪,但他仍然覺得自己是正常的。
他愛一個人,就是要奉獻自己的全部,還要接納對方帶給自己的一切,即便是痛苦。
他也會感到“痛并快樂着”。
“萬蒼。”過卿塵沉浸在睡夢中,忽然喊了這麽一聲,直喊得萬蒼驚喜交加,一瞬間恍了神。
怎麽回事……
這般在夢裏喊本尊的大名,莫不是夢到要将本尊一劍穿心了吧?!
萬蒼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心道“不無可能”,身體卻不受控制似的撲到過卿塵旁邊,試探道:“小白?”
“……師尊?”
“過卿塵!”
萬蒼連換三種稱呼,都沒能夠得到回應,惱羞成怒,在過卿塵下半身的尾巴上摸了一把。
他媽的,這叫個什麽事啊?
失憶的原因問不出,不知道。
進到這裏來的是就是仙君本人,以及喊“祝鴻”的原因,也是本尊依靠聰明才智,才拼湊出來的……
就連這人身上發生了什麽,究竟為什麽會發熱暈倒,本尊也是一頭霧水!
萬蒼氣急敗壞地抓了抓頭發,忽然想起了某個被遺漏的細節:他當初一下鶴雲舟,就被自己的魔氣襲擊了,渾身都泛起異常燥熱。
簡直燒的神智不清,看誰都重影。
然後呢?
然後萬蒼本能地追尋着靈力強大,并且周身冰涼的氣息,也就是過卿塵。
再然後呢?
再然後萬蒼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身體雖然虛弱,但莫名其妙的好了,最終在房間一角發現了顯露妖身的過卿塵。
原本以為那蠱毒沒什麽影響,依靠放血就能解決,也就再沒進一步思考。
如今看來,這症狀何等嚴重,根本就是過卿塵舍己為人,将“祝鴻”的蠱毒,轉移到了自己身上!
世間有三大蠱。
分別名為“恨生蠱”,“縱離蠱”,“纏情蠱”。
前兩種蠱毒,狠就狠在控制中蠱者的身體,叫人生不如死,具體效用上,還有細微的區別。
萬蒼曾經閑來無事,試圖煉制這兩種蠱毒,皆以失敗告終。
于是轉頭就去研究起第三大蠱毒。
這是最後一種,也是唯一一種能夠調動中蠱者情緒,蠶食并摧殘其神智的蠱毒。
比起前兩大蠱毒,更為陰狠。
因為它不止是放大中蠱者的欲念和感官,還會令其周身滾燙,發作極為規律,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必須得以靈力疏導,排出毒血。
另外,還必須得尋歡作樂。
否則就會活生生憋死,死得還極其難看,像是被抽幹渾身血液的幹屍。
萬蒼不僅研究過這種蠱毒,甚至還煉制成功了,但轉身就将其封存在寝殿密室內,因為他覺得自己一輩子都用不上這玩意兒。
這世間能夠煉制出纏情蠱的人有很多,尤其是南疆地區的人。
那邊的人普遍靈力低微,終身無法踏入修仙之路,但好在有各種蛇蟲蠱毒用于防身。
萬蒼前世是在去過南疆以後,才對某些蠱毒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和了解。
但如今,他看着過卿塵備受煎熬,甚至有可能是因為自己的無心之舉,而間接被害成了這副模樣……
萬蒼睫羽低垂,摸了摸左胸口,說不出自己到底是什麽滋味,嗓子眼一陣陣地泛着酸。
只覺得堵得發慌。
他甚至想把那顆心想挖出來,看看那東西是否還鮮活,是否還在跳動,是否是濃墨一般漆黑的顏色?
萬蒼活了兩世。
但他在今日,第一次對自己“有沒有心”這個問題産生了懷疑。
過卿塵“唔”了一聲,瞬間拉回了萬蒼的思緒。
“怎麽了小白?還好嗎?”萬蒼緊張得不行,眼巴巴地湊上前去,只為聽清楚那人講話。
“我歷劫回去,不是故意……”過卿塵皺着眉頭,呼吸聲變得粗重粗重,颠三倒四地吐露着心聲,“我去找過,不在了……師尊看我,說,不能走火入魔……”
“……大道無情。”
過卿塵的最後一句話咬字不清,說得又快又急,就連氣息也逐漸微弱,但萬蒼就是從那支離破碎的語句中,逐漸拼湊出了完整的事實真相。
萬蒼哈哈大笑,笑得眼角溢出了眼淚,笑得呼吸越發急促。
他覺得自己就要喘不過氣來了。
這是一個荒謬而又可笑的誤會……
——天大的誤會!
萬蒼被老魔尊帶走以後,本該死于雷劫的過卿塵其實是渡過了第二重天劫,褪去妖身,仙骨大成。
後來。
也許是一年,也許是三年,總之過卿塵回到那小屋找過萬蒼。
只是當時的少年已經不在原地了。
萬蒼掐算着日子,那時的自己可能已經被迫進到了萬魔窟,過着暗無天日,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的日子。
他們兩個人,就這麽硬生生地錯過了。
過卿塵應當是傷心欲絕,又或者是橫生心魔,總之狀态非常不好。
如此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應離天。
洛藏客眼見寶貝徒弟去人間走了一遭,反倒如此想不開,于是推波助瀾,大手一揮,不知使出什麽手段,叫人改修了“無情道”。
無情道需要斷情絕愛,抛卻過往,而“遺忘”就成了必備的環節。
這下好了,所有的問題都迎刃而解。
除了過卿塵本人。
當他無情道大成的那一瞬間,便失去了一切與“情”字,與那茅草屋和少年,也就是和萬蒼有關的所有記憶。
萬蒼凝視着過卿塵,隔空描摹那人的眉眼,只覺得心疼。
修行一道難如登天,何況渡劫後還要改道而修,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那人以前分明連出門都不願化作人身,懶得用雙腿走路……
向來只肯盤在自己胳膊上的。
悲涼情緒侵占了萬蒼的腦海,一陣陣的絞痛襲向心間,宛如刀割,他霎時手腳冰涼。
即便如此,萬蒼死死地盯着過卿塵。
命運似乎總愛跟他開玩笑。
當他誤以為過卿塵身死時,其實只是歷劫完成,回歸仙君之位;當他誤以為過卿塵再次隕落時,其實有那冒牌貨從中作梗,導致自己死了……
而神器之力雖然強大,卻不足以殺死妖仙,挖骨未成,過卿塵只是身受重傷。
但仍閉關了十年之久。
萬蒼用力按壓左胸,像即将溺亡于水中的人,無助地尋求着救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他驟然想起了某個早就抛卻腦後的問題。
那半塊鎏金面具一戴,旁人不知道他的樣貌也就罷了,但他用了少年時的模樣,還能順利地潛入衍無宗拜師……
因為過卿塵早已記不得這張臉了。
【作者有話說】
綠茶小狗和小蛇誤會+錯過,再見已是魔尊和仙君。小蛇遺忘,小狗愛而不知,只有相殺時能親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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