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黑焰紋
第22章 黑焰紋
◎“尊主,屬下可是在關心您呀。”◎
萬蒼看着床榻上熟睡的過卿塵, 轉過身,削瘦修長的五指,朝半空中虛虛地一抓, 一條絲綢質地的白色絹帕, 立即落在其掌心。
緊接着, 他雙指輕點,又憑空化出一盆幹淨的水來。
萬蒼朝前俯身。
因其沒有束發, 潑墨的青絲往右側傾瀉,波動的清水當即倒映出那張與祝鴻有些許神似, 但褪去了少年青澀,線條硬朗流暢的臉。
只是他的眉梢攏在一團,嘴角也略微下彎,看上去就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樣。
事實上也的确如此。
萬蒼轉眼看了看過卿塵, 仿佛如此就能汲取幾分名為“安心”的情緒,手中的動作不曾停止。他先是用水打濕浸透了絹帕,然後将絹帕覆蓋到那人的額頭上。
分明在自己的地盤上,可萬蒼就是輕手輕腳的,連呼吸聲都刻意放得極輕,如同做賊似的。
落在外人眼裏, 只會是“十分好笑”。
萬蒼心裏沒有別的想法, 只是生怕驚醒了床榻上的過卿塵。
這可是本尊好不容易才哄睡着的心上人。
饒是他這般輕柔動作,但絹帕剛落下, 過卿塵纖長而濃密的睫毛就輕輕發顫,揪得萬蒼心頭漏跳一拍, 下意識地發問:“怎麽了嗎, 小白?”
“——可是有哪裏不舒服嗎?”
萬蒼略一躬身, 湊近了側耳去聽。
過卿塵口中只發出了含糊不清的一聲淺“嗯”, 應當是無意識做出反應,沒有任何睜開雙眼的跡象,那只露在被褥外面的小拇指,微微一勾。
而後呼吸變得更加平緩、均勻。
就像是知道自己來到了什麽地方,正在被人照顧……
随後安心地接受了身體的異樣一般。
即便失去了記憶,過卿塵的身體遠比當下那顆昏沉的腦袋,和秉持着“大道無情”的心,更為誠實。
——同時也更熟悉萬蒼的氣息。
他緊繃的渾身肌肉,逐漸放松了下來,就連糾纏在一處,像從前那樣打成死結的尾巴尖兒,也不再胡亂擺動。
萬蒼瞥了眼比主人淘氣百倍的蛇尾,在心裏啧啧稱奇。
果然。
就說蛇的尾巴和身體,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好不好?!
他暗中發出了這般感慨以後,轉而将視線挪到過卿塵絕美的臉蛋上,目光挪動,鎖定了兩片看上去柔軟至極的唇瓣。
實際上親起來也很軟。
還想繼續,再進一步……哦不,希望方才那條柔軟的絹帕,能夠起到一些降溫的作用!
萬蒼猛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臉頰。
此時此刻,他那對仿若琉璃的眼珠轉倏忽一轉,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伸手去摸鼻端那顆小痣。
不知怎的,他竟莫名感到心虛。
等到過卿塵醒來,定然會責怪自己“擅自做主”,将他帶回了“魔宮”。
因為事實如此。
退一萬步來說,難道要本尊親眼看着自己的愛人倒在地上,不聞不問嗎?
——那當真就變成沒心沒肺的傻逼了!
但若是過卿塵質問自己,他該怎麽回答,辯解“這是迫于無奈的舉動”嗎?
堂堂魔尊,會這麽好心地對待仙君?
——拉倒吧,誰信!
萬蒼揉搓着太陽穴,再度起身時,肌肉記憶替他避開了即将要碰上的床帳,就在這剎那間,猛地一拍腦袋。
他後知後覺地想起了一件事。
眼前的過卿塵飽受纏情蠱的困擾,神智被侵蝕,全身發燙。
當下猶如燒紅的炭火,熊熊燃燒。
而且,寂珩殿內只有他們二人,根本沒有旁的人敢前來打擾,誰都不會把那條漂亮的蛇尾看了去,所以不該捂得這麽嚴實。
——本尊理應給人蓋條薄毯才對。
萬蒼腳步匆匆地離開寂珩殿,不多時又回到殿內。
他三兩下就替人換好了被褥。
等到做完這一系列小事,萬蒼站在床邊發呆,就如同從前當二徒弟的時候,犯錯被發現以後,被過卿塵一句話喊出去罰站似的。
……那時候也挺無憂無慮的,不是嗎?
萬蒼喉結滾了滾,嘴角扯出個苦澀的笑容,他冥思苦想,卻發現自己只能做到如此簡單的、微不足道的事情。
本尊這雙手只會殺人,似乎幫不上別的什麽忙了……
如今難道只能幹等着過卿塵醒來?
從理性的角度來考慮,應該如此,可萬蒼身為世人懼怕的魔尊,這會兒卻對着仙君,生出了全新的煩惱。
他很憂慮,簡直想把腦袋給戳爆。
理由很簡單。
要是過卿塵醒來以後,發現“祝鴻”不翼而飛,氣得抽出息冰劍把自己的寝殿掀翻了怎麽辦?
不,這還不是最要緊的……
破壞寝殿事小,只要過卿塵喜歡,随便拿給他砍着玩兒也無傷大雅。
可魔仙向來身份對立,事關重大!
等到那時,他是該裝傻充愣,盡心盡力地扮作過去的魔尊,還是繼續沉默裝死?
不,都不對。
最好是先把過卿塵引到魔域外邊,趕快把人給送走才對!
萬蒼右拳虛握,無聲地敲了敲額心,這才發現不久前自己大腦思考的內容太多,問題一個接一個地湧現,現在疲憊感如潮水拍岸般湧來。
他只感到眼前陣陣發黑,頭疼欲裂。
萬蒼心煩意亂,像只無頭蒼蠅似的,在寬闊的寂珩殿裏打着轉,他轉着轉着,腳步像是不受控制一般,牽引着身體。
如此不由自主地來到了桌案前。
桌案上正擺放着那面本不該出現在此處的水銀鏡。
萬蒼遲疑地伸手,輕輕觸碰鏡子,光滑的鏡面霎時漾開了圈圈波紋,宛如深邃的漩渦,張牙舞爪地咆哮着,仿佛要将人吸納到鏡子裏的世界中去。
可自己分明已經被那冒牌貨抓進了贗品觀方鏡裏,送回了過去。
難道這只是個小小的把戲,或者機關嗎?
今時不同往日,本尊如今在自己的身體裏,才不會上當受騙第二次!
萬蒼反應迅捷地後撤數步,等到鏡子徹底沒動靜,緩步上前,眉頭深鎖,神情專注望向鏡面。
那雙桃花眼異常明亮,眼角略微上揚。
若是定睛一瞧,就能發現圓形的鏡子側邊有蝶戲花的紋路,朵朵紫蝶振翅欲飛,五瓣的小花圍繞着它們。
如此看來,這東西倒不像是觀方鏡了……
看起來,就是尋常家用鏡子的模樣!
萬蒼屈指,輕輕地叩擊鏡面,随後想将它拿起來仔細端詳,卻沒想到這面鏡子跟鑲嵌在桌案上似的,一動不動。
不管他使多大的力氣,都無法撼動面前的水銀鏡分毫!
萬蒼臉色陰沉,沉默以對。
草!?
沒想到這麽個小小的東西,竟然還挺堅實的?
……那本尊倒要看看,是你這玩意兒頑強,還是本尊更倔強!
萬蒼眸光定定地看着水銀鏡,三兩下卷起衣袖,露出兩截因常年不曬太陽而十分蒼白的胳膊,但上面有許多傷痕。
醜陋的傷疤縱橫分布,觸目驚心。
這些傷痛早已過去,即使無法愈合,萬蒼也對它們渾然不覺,眼下他全心全意地對付那鏡子。
“嘿——!”
萬蒼牙關緊要,蒼白的手背上青筋都暴起,他持續發力,終于硬生生地将這面水銀鏡從桌案上,給掰下來了!
這場景,簡直就像在田地裏拔蘿蔔似的。
但出現在魔尊身上,除了有點引人發笑的嫌疑,反而不顯得突兀,因為魔域人人都知道萬蒼是個什麽鬼脾氣,有時候,就連腦回路也異于常人。
——就像剛才,他竟然跟一塊死物較起勁兒了。
萬蒼眯起眸子,輕輕轉動着手中的水銀鏡,将它裏裏外外、上下左右,都看了個清楚,在看到鏡子背面小小的暗黑色火焰紋标記時,眉梢輕輕一挑。
好啊,好得很。
如此看來,還有點意思了。
萬蒼于電光火石間,聯想到火焰紋标記的由來,終于知道這是個什麽破玩意兒,也察覺自己到底身處什麽地方了。
如果要追溯黑焰紋路的形成,就必須牽扯到整片大陸的歷史。
或者說關系到魔域的由來。
世人皆知,從古至今,共可以劃分出三個不同的時期。
分別為主神掌管天地的“上古時代”,主神隕落以後的“末法時代”,以及如今現世人稱的“新盛時代”。
三個時代,都如同它們的名字那樣直白淺顯。
主神在時,大陸可謂之“全盛”;主神死後,大陸則轉為衰敗。
這種變化在于末法時代曾有過一段毀天滅地的災害歷史,萬物枯竭,靈氣蕩然無存,別說是人族修仙者了,就連花草樹木,河流湖泊都在那段黑暗的過往之中,盡數湮滅了。
而活在世上的每一個人都不想死。
他們不甘地哭泣,掙紮拼搏,妄圖舍棄天災和神隕的影響,想要重獲新生,求取長生。
——這就是“新盛時代”名字的由來。
但亘古不變,繁衍生息的,唯有蝼蟻般渺小的人族。
上古時代,人族在主神的眼皮子底下應運而生,更疊成千上萬代,生生不息,如同野草一般,燒不盡,斷不絕,富有強大的生命力。
就連那些想尋仙問道的弟子們,也基本都出身于人族。
魔、妖、鬼三族平均壽命更長,但數量稀少,三族相加,所占的比例堪堪達到人族的一半。而這其中,又有盈千累百,以各種各樣理由堕魔的人、鬼和妖。
于是乎,魔族反而壯大,在這世間種族之中占據了大頭。
熱愛這世間的主神怎麽都不會想到,自己隕落後,身化天地靈氣,滋養萬物生長,推動人族發展壯大,但同時,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日益增加。
各種陰暗負面情緒悄然産生,如同雜草叢生,無法遏制。
這世間就像一個巨大的天平,陰陽平衡有道,萬物相生相克,所以,只要是看起來光明的地方,也必定有與其相對的黑暗一面。
代表黑暗的魔氣逐漸充盈,以常關道東側為中心,向四周蔓延。
至此,魔域形成。
因魔域的“核”還不夠穩定強大,但對于天生的魑魅和後天入魔的魔族,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于是萬魔像養蠱一般,內鬥厮殺,層層角逐,踏在無數的屍體之上,選拔出了屬于他們的尊主。
——魔尊!
歷代魔尊會掌管魔域的“核”,但萬蒼當初是從老魔尊身上,把這漆黑一團的玩意兒給扒下來的。他刨弄着那具屍體,還弄得滿手是血,找得艱難。
最終像嚼豆子似的,把那顆帶有黑焰紋路的圓核囫囵吞下。
結果一點感覺都沒有。
萬蒼覺得這東西對自己的修為,沒什麽太大提升,就連鑽到身體哪一處藏起來了,他都得仔細思考,好好感知一番才能發覺。
所以,盡管仙門弟子成天嚷嚷着“公平正義”,“剿滅魔族”之類的……
事實上魔域沒這麽好攻打,也沒這麽好摧毀。
因為“核”的形成原理尚不清楚,就連它如何運轉和吸納供給魔氣,這一點連現任魔尊本人都搞不清楚。
若是改換角度思考,魔域的存在反倒成為了一種限制,能夠劃定界限,讓生性殘暴好鬥的魔族有所收斂。
因為這世間仍需要一方天地,來容納萬物的污穢與黑暗……
——魔域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萬蒼大拇指摁在水銀鏡背面的黑焰紋路上,閉上眼,跟體內那顆沉寂許久的“核”相溝通。
下一瞬,鋪天蓋地的魔氣自萬蒼的體內猛然爆發,瞬間席卷了整個寂珩殿!
平地刮起陰風,聲如萬鬼哭嚎。
所有魔域內的生物都被強大的魔氣所震撼,齊齊仰頭,望向寂珩殿方向。
左霈聽到動靜跳了腳,将手裏的笤帚一甩,跌跌撞撞地推開門進了殿內,神情焦灼:“尊主,尊主啊……”
“——這又是怎麽了?!”
這忠心的狗腿子,竟然沒聽從萬蒼的吩咐走人!
“怎麽了?”萬蒼聽到左霈熟悉的聲音,臉色驟然變化,慢慢擡眼,那雙桃花眼中盛滿了戾氣,猩紅的光芒閃動,嘴角揚起一抹譏诮的弧度,“你竟然還敢問本尊怎麽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聲突兀而放肆,在整個殿內回蕩,卻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若放在以往,左霈定然選擇麻利地跪下,但他眼下一反常态,沒有回應,更沒有出言解釋。
就像是對自己做了什麽,心知肚明似的。
“尊主,屬下可是在關心您呀,”左霈再度開口,聲線于一瞬間扭曲,像是冰冷無情的機器那般,語調毫無起伏,“您難道不知道,鏡界之中,鏡主為尊……”
左霈五指交錯,魔息攢動,那爆發的魔氣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樣,呼嘯着全部湧了過來,粉衣和尾端泛紅的發絲随風飛舞。
他朝着寂珩殿中心的萬蒼步步逼近。
蒼青色地面上,上古陣法閃動着詭異的黑紫色光芒,緩緩成型,俨然是如同七煞陣那般,又一神秘強大的上古陣法!
“——您作為一枚棋子,是不能随意調動力量的呢。”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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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