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女娲

第001章 女娲

[你好，我是女娲，很榮幸為你服務。歡迎歸來，夏禹。]

一個溫柔的女聲将夏禹緩緩喚醒，緊接着小小的睡眠艙亮起了鵝黃色的暖光。夏禹躺在柔軟潔白的枕頭上，打了一個哈欠，等待艙門開啓。

這是一個玻璃的艙門，能看到外面各式各樣的人。每一回的起床過程都讓夏禹十分開心，他想出去玩兒，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失去的四肢或者器官長回來。

作為一個基因改造人，夏禹從很小很小就知道自己是什麽，他的DNA裏面插入了一段水母的基因，使得他擁有了一些看起來很厲害，但實際上沒有什麽用處的能力。比如他可以将身體的部分變成透明的，就像海水裏漂浮着的朵朵水母。

再比如呢……夏禹看了看左手臂，情不自禁地唱了起來：“噗嚕噗嚕，小水母，我在那海洋的深處，先沉下去再往上浮……”

女娲：[這是你最喜歡的歌曲嗎？每天都能聽到你唱呢。]

夏禹趕忙點了點頭：“是的，這是我編的‘小水母之歌’……”

[很好聽，我已經将這首歌收入到信息庫中，以後我可以和你一起唱。]

話音未落，弧形玻璃門打開了，這代表着夏禹的身體掃描已經完畢，并且指标完全正常。這是他的第二個能力，在實驗中被取下的肢體可以重新長出來，就好似被切成兩半的小水母可以變成兩個獨立的個體，擁有極強的再生能力。

“謝謝，女娲姐姐再見。”夏禹迫不及待地跳出睡眠艙，一頭濃密的頭發不聽話地胡亂翹着。女娲是整個研究所的人工智能，在這裏，它是夏禹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淺藍色的手術服還在身上套着，不太合身，領口從他的肩膀滑下去，露出完全看不出來被切割過的肩頭。

幾個小時之前，夏禹的左肩膀和左手臂都被切掉了呢。他的恢複速度越來越快，以前長好一條胳膊需要幾天，慢慢縮短成了一天，最後縮短到幾個小時。而且他天生對疼痛不是很敏感，所以總是被切來切去，拿去做實驗。

唉，夏禹并沒有覺着有什麽不對，他是在這裏出生，或者可以說他是這裏“制造”出來的基因改造人。雖然已經10歲，但夏禹從來都沒離開過這裏，他不知道外面什麽樣，只知道研究所裏面的一切。

這裏有很多和他一樣的基因改造人，當然，這裏也有正常的人，但更多的是機械人。

“前方正在維修，請小心。”一個機械人提醒他。

“謝謝您。”夏禹連忙鞠了一躬，光着小腳丫啪嗒啪嗒地跑開了。在這裏機械人比人、基因改造人多得多，最起碼有好幾千個吧。它們有着統一的外貌，像是一具具深灰色的骨骼，承包了整座研究所的維護工作。有橢圓形的機械腦袋，兩只眼睛閃爍着□□，當科研所出現危險時它們的眼睛才會變成紅色，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人類。

夏禹不确定自己算不算在人類裏面，但他希望是。在他的印象裏，這裏的機械人只有一次眼睛變紅的狀況，那還是4年前。

筆直的走廊裏排了數不清的燈泡，還有數不清的攝像頭。夏禹每走幾步就會遇上一個機械人，鞠個躬再離開。要是換成平時，他可能會停下來，和這些親切可愛的機器們聊聊天，或者通過它們的系統和女娲聊天，但現在顯然有更重要的事情，他要去看看好朋友。

夏禹走過了玻璃連廊，上電梯，來到了[X系列]這一層。

他不清楚這座科研所是地上建築還是地下建築，但X系列是在B4層。夏禹就屬于X系列，基本上就是沒什麽用的那一類，沒人能告訴他自己能幹點什麽，也沒有人研究出來他存在的意義。

唰，一聲，他面前的銀色金屬門向兩側打開，空空蕩蕩的房間裏卻已經站着另外一個人了。

“王教授！”夏禹開心地跑了過去，從小重心不穩的他還不小心摔了一跤。他連忙爬起來，一頭撲到了王琴教授的大腿上。這是他在研究所裏最熟悉最喜歡的人了，也是照顧他長大的人。

“你怎麽還不穿鞋？”王琴穿着一身白大褂，偏瘦，一頭半白的長發盤在腦後，手裏永遠拿着筆記本。

“我剛剛睡醒，而且我不喜歡穿鞋。我的腳丫很靈活。”夏禹在王教授的面前才像一個童真的孩子，繞着她一直轉圈，“我是不是長高了？您想要聽我唱歌嗎？”

王琴将筆記本放在桌上，貼心地蹲了下來。她雖然才到中年可是眼尾已經有了很深的魚尾紋，身上總是散發着若有若無的中藥味。面對別人的時候，她總是冷冷冰冰，但是面對她的主要研究對象X系列，王琴的冰冷外殼就會裂開一條縫隙，露出無限的溫暖。

“嗯，是長高了，長高了不少呢！”王琴像哄小孩兒一樣哄着夏禹，連夏禹這個名字都是她起的。可實際上，夏禹的生長發育一直很慢，吸收也不是很好，雖然他現在已經是一個10歲的男孩兒了可看起來就像7歲或8歲。

但過于瘦弱并沒有掩蓋他是一個漂亮孩子的事實，圓圓的臉蛋，有些嬰兒肥，笑起來嘴角邊上有小小的酒窩。最特別的就是他的眼睛，瞳色很淺很淺，接近于白，但帶有某種魚類鱗片的偏光，就變成了銀色。每一回和他對視，王琴都好似看到了無窮深海中的怪種，盡管人類科技已經上天入地，但海洋永遠是未曾探知的深淵。

“是啊，好多人都說我長高了呢。”而夏禹對王琴的話深信不疑，突然間他想起了什麽，将領口拽大，露出完好無損的肩膀，“我的手臂也回來了！”

“他們怎麽又把你送上手術臺了？”王琴頓時緊皺眉心，顯然對這件事情不知情。

“他們說，我有價值。”夏禹不理解什麽叫“價值”，但每一回上手術臺都能吃到好吃的甜甜糖塊兒，吃完那一塊兒甜滋滋的東西他就睡着了，再醒來就躺在睡眠艙裏。

聽完這句話，王琴不僅沒有松開眉心，反而皺得更深。她當然明白那些人的話術，她早就和那些人說過，夏禹的開發計劃可以停止了，因為他就是一只小水母而已。他确實可以自愈，有超快速的斷肢再生能力，可現在已經不是從前，在人造器官和身體改造盛行的今天，如果一個人失去了身體的一部分，第一選擇是靠機械變回“完整”。

□□脆弱不堪，機械創造價值，這是全球的趨勢。

夏禹，他只是一只小水母而已。王琴心疼得将他抱到書桌上，她太了解那些人的手段，幾塊糖就能騙一個孩子。

“以後，他們要是再讓你做手術，你一定要來告訴我，好嗎？”王琴伸出手，要和他拉鈎一言為定。

“可是，不做手術我就沒有糖吃了。”夏禹還有一些猶豫。身體對他來說不值一提，反正可以再複原，可甜甜的糖塊兒沒有了就真的沒有了，那個超級好吃。

“以後我會想辦法給你弄糖來吃，你不要再讓他們随意切割你的身體。而且你已經越長越大了，到了該好好讀書的年齡。”王琴從旁邊的書架上拿出了一本書，放在了夏禹的小手上，“這本書你看完了嗎？”

“這裏的書我都看完了。”夏禹點點頭，他并不喜歡看書，只不過在這裏看書就是他的娛樂了。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娛樂活動，就是聽那些機械人用它們自己的“語言”溝通。

噠噠噠，噠噠噠，像是某種信號。只不過它們的動靜太過微小，很難有人注意到。

放下了手裏的書，夏禹将小手放回衣兜，摸到了他偷偷藏起來的幾顆糖渣。潔白的顆粒和沙子差不多大，他把它們放在手背上，小心翼翼地舔着。

“這個好好吃……”他很珍惜地品嘗，舔着舔着就走到了他的好朋友面前。只不過這個好朋友從來沒有和他說過話，甚至沒有過任何交流，這只是夏禹單方面認為的友誼關系，從沒有得到過回應。

“你好啊，我是夏禹，你還記得我嗎？”夏禹的糖渣已經吃光了，他意猶未盡地舔舔嘴巴，兩只手壓在了面前的玻璃罩上。

隔着玻璃，裏面的海水中保存着一枚巨大的魚卵，它猶如會呼吸的心髒不斷擴張、收縮、擴張、收縮，淡藍色的膜狀物上蔓延着無數根深藍色的“血管”。這些“血管”将這層膜牢牢覆蓋，偶爾能夠分泌出一些氣泡，挂在魚卵的表面。

通過半透明的膜，夏禹能看到魚卵裏不斷流動的液體，以及那個“人”。

“墨安今天也是很安靜呢，它從來都不動。”王琴不知不覺走到了夏禹的身後，兩個人一起注視着這枚珍貴又奇怪的魚卵。

“墨安……墨安……”夏禹早就知道裏面那個活物叫墨安，因為他偷看過王教授的筆記本。筆記本上記載這是一枚人魚卵，4年前被人從深海斷層捕撈上岸，從此之後就留在這裏做實驗了。不過任由那些大人怎麽刺激，這枚魚卵從沒有任何反應，好似裏面只有死胎。

可所有人都知道魚卵不僅沒有死，還順順利利地長大了。卵泡在新鮮的海水當中，卵膜的外層變得越來越薄，能夠透光，看到裏頭蜷起長長魚尾的胚胎。魚卵現在已經有1米長，人魚幼體的臉藏在手臂的遮擋中，能看出它的手肘部位有明顯的鱗片，但也只能看到這麽多。

裏面那個幼體是男是女，是人還是魚，或者有沒有超強的攻擊性，這些人類全部探測不到。

“它已經在這裏住了好久了，我推測他大概和你差不多大。”王琴摸着夏禹的小腦瓜說。人魚和水母都歸于了X系列，夏禹是因為他的能力對這個社會沒有用處，而墨安是因為暫時開發不出來。

“人魚是很兇殘又很神秘的生物，哪怕到了現在，我們對他們族群的了解仍舊非常少，我們不知道他們的數量有多少，吃什麽，怎麽繁殖，更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會出現，活動範圍有多深。”王琴看着那枚魚卵，仿佛看到了更加神秘的生物。

魚卵就在她的面前上下浮動，可她卻無法和裏面的生物體交流：“你知道嗎，夏禹，當初為了捕撈這一枚魚卵，人類損失了許許多多的潛水裝置和機械潛水員。而這枚卵的上岸也正式宣告了怪種的存在，這個世界上是存在天然異類的，不是基因改造，不是機械改造，他們和人類一樣，擁有出生和生存的權利。”

“怪種……好深奧哦。”夏禹當然聽不懂這些，他的大部分信息來源來自人工智能女娲，而女娲還沒有給他講過“出生”和“生存”。

“你長大就會懂了。”王琴說這句話的時候突然停頓下來，胸口一陣酸澀。她擔心那些人根本不容夏禹長大成人，說不定再過幾年，X系列就會徹底成為報廢生物，夏禹會被肢解，丢進基因垃圾站。

“那我要多多吃糖，才能快點兒長大啊。等到我長大了就帶您出去看海，我們一起去吧。”夏禹對他自己的處境絲毫不知，沒有離開過這裏的他輕而易舉許下了一個諾言。他連“海”都沒有概念，只是單純地想要和王琴在一起，和她在一起的時候自己不會那麽孤單。

“好啊，咱們一起去。說不定……海裏還有你的大族群呢。”王琴蹲下抱了抱夏禹。等到她緩緩站起，X系列生物研究室的金屬門靜悄悄地打開了，一個清潔機器人走了進來，手裏拿着一支尖銳的改錐。

“你好！”夏禹馬上笑眯眯地和它打招呼，他認出了它來，這就是剛剛在走廊裏見過的那個機械人。

懸浮在海水觀察缸中的巨大魚卵猛地收縮了一下，一直埋在手臂當中的側臉第一次轉向外側。淡青色的耳鳍像剛剛破繭的蝴蝶雙翅，打着卷兒，等待着完全伸展。當機械人繼續靠近時，魚卵仿佛第一次有了主觀意識，朝着缸外的夏禹靠近，最後貼在了玻璃上。只不過這一切都沒有人發現。

“你怎麽過來了？現在這裏沒有報修。”王琴搖了搖頭，轉身看向了左上角的智能監控，“女娲，把機械人調出去，這裏沒有報修。”

監控器的攝像頭轉了一圈，定在了王琴的身上。夏禹還在摸着衣兜，希望能從裏面找到幾粒糖渣，等到他擡起臉蛋，就看到了他這輩子都永遠不會忘記的一幕。

機械人的目視燈從藍轉紅，金屬改錐泛着冷光，被它高高舉起，刺進了王琴的後心。

周圍頓時警鈴大作，白熾燈瞬間熄滅。全世界仿佛只剩下機械人臉上那兩個鮮紅的點，宛如血紅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