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食言

第9章 食言

“已知tan(π/4+a)等于1/2，根據三角函數定理tan(π/4+a)等于tanπ/4+tana/1-tanπ/4tana，那麽1+tana/1-tana等于1/2……”

明亮寬敞的書房只有陽雲林和授課老師。岑蒼給他新找的數學老師是個禿頂的中年男人，據說是某所重點高中的數學組長，教學能力強勁，哪怕一竅不通的學生到他手裏，短短幾月，就能考出令人滿意的成績。

窗外還有知了在叫，這情景讓陽雲林想起還在學校上課的時候。也就是一年前，那記憶卻相當陳舊，像是上輩子。

他們學的是AP課程，國際學校老師并不講這些內容。學生也不只是聽，總是在說話讨論，課堂從不會這樣安靜。盡管那時他也和現在一樣不怎麽開口，大部分時間望着窗外出神。

只不過那時是腦子完全放空，此時卻被岑蒼填滿。

他想着他，眉頭皺起，心緒煩躁，他讨厭這種挫敗感。

“……最終解得tana等于-1/3。”數學老師停下書寫的手，“陽雲林……陽雲林！！”

“嗯？”他轉回頭，神情有些許茫然。

“你可真行，一對一都能走神，到底有沒有在聽講？”

“在聽。”

被抓了現行還狡辯，老師微怒：“那你說說第二個問sin2a-cos2a/1+cos2a的值……”

“-5/6。”老師話未說完，陽雲林便已經說出最後正确答案。

數學老師尚在驚詫中，陽雲林又說：“張老師，今天的內容我都會了，能不能就到這兒，課時費還按預定時間給您算。”

特級教師上哪兒都受尊重，他學校的學生更是對他畢恭畢敬。而眼前這學生，不僅上課不專心，被抓到還絲毫沒有愧疚之心，反而态度輕慢，哪裏有一點尊師重道的樣子。越是這樣，更不能遂了他的心意。

“這章你會了，我們接着看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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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雲林無奈：“張老師，您講太快我接受不了，不如早點結束，也給我多點時間消化。”

男人橫眉豎眼，不吃他這套，嘲諷道：“你這麽聰明，哪裏需要時間消化。”

公立學校的個別老師習慣性地覺得自己就是唯一權威，學生就都得聽他的話。陽雲林已經給了臺階，對方不下反上，非要壓過他一頭，把他有些氣笑了。

“既然張老師都覺得我聰明，想必您教學也輕松。是非要講完今天這兩小時，還是繼續這份報酬優厚的工作，您看着辦。”

男人哪受過這挑釁，鼓眼瞪着陽雲林。

陽雲林面不改色：“您講得挺好，我也不是非要換人。說到底我花了錢買您的服務，還要再受您的管教，這不太合适吧？”

老師氣沖沖離開，陽雲林也抱着書本出來。

吳管家湊上來問：“今天只上一小時就結束嗎？”

陽雲林垂着眼眸：“是我把老師惹生氣了。”

“咋回事？”

“他想讓我跟上他的進度，我覺得有點快，反駁了兩句。”

“這就生氣？這些老師脾氣也太大了。等先生回來，我告訴他幫你再換一個。”

“還是別拿這種小事去麻煩岑叔，他也忙。除非那老師自己不想來。”

管家點點頭，看着陽雲林的眼神有憐惜，也有欣慰。以前這棟大別墅裏只有先生和幾個傭人，總是缺乏活力，有種死氣沉沉的感覺。自從陽雲林住進來，加上又多了兩條狗，整個房子都有了生氣。況且這年輕人教養好，又懂事，大家都很喜歡他。

“吳管家，今天沒課了，我一會兒出去買點學習資料。”

“你等我忙完，我開車帶你。”

“不用麻煩，我自己去吧，已經查好路線了。”

吳管家上下打量他，這麽大個人，也就岑蒼對他總不放心：“那行，路上注意安全，有事情打電話。”

陽雲林坐在長椅上，指間夾着一根細長的爆珠香煙，剛剛路過外面的便利店買的。

他眼前是來來往往的學生，二十來歲的年紀，和他一樣。一路閑聊笑鬧的學生，滿是朝氣，而袅袅煙霧後陽雲林的臉，蒼白中只有落寞寂寥。

眼前這種生活，已經徹底離他遠去了。

他把煙灰點在另一只手裏的易拉罐裏，雙手垂在膝蓋，對路人投來的目光也渾然不覺。

本不該來的，他現在這樣，最應該疏遠袁長可是他沒人可找了，特別是在這種孤獨和挫敗裏，唯一能讓他放松片刻的人只有袁長

中午放學的鈴聲響起，大批學生從教學樓裏湧出來，螞蟻一樣。

陽雲林給袁長羽打電話：“你今天在學校嗎？我在你們學校……我也不知道，旁邊有個實驗樓，我在樹下的椅子上……你別着急，慢點，我等你。”

很快，袁長羽出現在他面前，扶着膝蓋大喘氣：“你怎麽，來了才說，不提前說要來，萬一，我今天沒在學校，怎麽辦？”說着瞅見他指間的香煙，自作主張摘下來，又拿過他另一只手上的易拉罐，一并丢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陽雲林看他煞有介事的樣子，不自覺笑了：“我也是一時興起，本來打算來個偶遇。但人實在太多，還是給你打了電話。”

聽到這話，袁長羽臉紅到耳根，回來他旁邊坐下，突然沒了話。

“你沒有上課嗎？我看你從後面跑過來。”

“上午沒課，在圖書館。”

“是不是打擾你學習了？”

“沒有。”他突然轉身握住陽雲林的肩膀，“為什麽之前叫你出來，你一直說忙。是上次跟我出來玩，惹你不高興了？你哪點不高興就說啊，我會改的。”

“沒有不高興。”

“那你對我這麽冷淡？”

陽雲林撇開眼，隐瞞疏遠的真正原因：“是真的忙。我打算明年高考，已經開始補習了。”

袁長羽眼睛都亮了起來：“真的？那你一定要考本市的學校，我們還能常常見面。”

“嗯。”

“如果考去了外地，我就轉學。”

“大學能轉學？”

“……不知道。”袁長羽站起來，拉着陽雲林的手，“走，我帶你轉轉我們學校，雖然不是什麽好大學，一會兒再帶你去美食街吃東西。”

陽雲林把手往外抽：“不怕被你同學看見？”

袁長羽握得很緊：“看見就看見，有什麽關系。”

因為他的堅持，兩人一路引來更多目光和竊竊私語。袁長羽大大咧咧，光是拉着他還不夠，又伸手勾着他肩膀，把人夾在腋下，一路介紹他們學校。

陽雲林知道袁長羽喜歡他，以前并不覺得這喜歡有什麽，因為無論走到哪裏，他都從不缺乏喜歡他的人。現在一切都失去了，父母沒有了，曾經圍繞身邊的人也避之不及，只有袁長羽對他一如既往，還為了找他犧牲良多。

所有感情都在挫折裏顯得異常珍貴，陽雲林心裏升騰起一絲異樣的情緒，然而又很快按捺下去，因為知道他們這已經不能夠擁有進一步的關系。

吃過午飯，袁長羽逃了下午的課，開車帶他去買了學習資料，又帶他到附近的山上散心。

他們坐在山頂，俯瞰腳下的城市。山風将樹葉吹得獵獵作響，陽雲林只穿了T恤和短褲，袁長羽從車裏拿來運動服披在他身上：“以前都不知道這兒有座山，還是春游同學帶我來的，風景不錯吧。”

“嗯。”

“那時我就想，等我找到你，也要帶你過來玩。”

他們肩并肩坐在一起。陽雲林抱着膝蓋，袁長羽盤着腿。

“還有很多這種時刻，比如今天帶你去那家館子。一吃到他家的蟹黃煲，我就想你會喜歡，就想帶你來吃。”

午後的太陽有些熱，山風卻很涼。陽雲林順勢靠在袁長羽肩上，仰起臉，閉着眼睛曬太陽，身心都松弛下來：“我喜歡吃。”

“嗯，下次帶你吃更多好吃的。”袁長羽一只手掌放在他後背，一只放在他胸前，兩手這麽一夾，更直觀地丈量出眼前這人只有薄薄一層，“你瘦了好多。”

陽雲林臉上的絨毛好像被陽光鍍了一層金粉，面頰白皙得透出毛細血管的顏色，垂下的睫毛只有頂端微翹。袁長羽抿了抿嘴唇，忍不住吻了他的臉。

陽雲林睜開眼，仍靠在他肩上，斜着看向他的眼睛十分平和。

袁長羽目光下移，落在他唇上，低垂着眼皮湊過去。陽雲林從他肩上擡起，第二個吻只落在他唇邊。

被拒絕的袁長羽有點尴尬，紅着臉，再次握住陽雲林的手。

“林林，跟我在一起好不好，我發誓會永遠對你好。”

陽雲林輕輕抽出手，只是沉默。

“為什麽啊？之前你說我們出國就在一起，現在你也不出國了。”

陽雲林沒有否認。被別人愛得多的人，往往自己會愛得很少。盡管不知道愛情為何，那時陽雲林還是答應了袁長羽，只因為和他在一起輕松快樂，更習慣他在身邊。

只是在父母眼皮底下，倆男孩談戀愛還是有諸多不便。他不想因為這種事引起麻煩，也不想給自己太多壓力，所以叫袁長羽忍到出國。

現在他不能出國了，處境更和當時全然不同。

“長羽，我和當初不一樣了。”

“有什麽不一樣？”袁長羽有些受傷地，“你不喜歡我了嗎？”

“對不起……”

沉默在兩人中間蔓延了一會兒，袁長羽受不了這種氛圍，又主動認了錯：“是我不好，你在準備明年的高考，我還對你提出這種要求。”

陽雲林低下頭：“……我不想傷害你。”

“你為什麽會傷害我？”

“……”

袁長羽也知道陽雲林身上發生了那麽多悲劇，他心疼難過，卻也無法感同身受。只是自己也忍受了許多，包括一年毫無音訊的日子，見面後受到的疏遠冷遇，以及現在明确的拒絕。

他煩躁地抓了兩把頭發：“林林，我知道你不好過，我不逼你。我只是想告訴你，就算傷害我也沒關系。”

陽雲林擡起眼睛，有些錯愕。

袁長羽站起來：“走吧，我送你回去。”

因為陽雲林的拒絕，回去的路上兩人都沒什麽話。到了別墅區，陽雲林叫他停車：“就到這兒吧，裏邊路窄，你不好調頭。”

袁長羽把車停在路邊，陽雲林打開車門，袁長羽又叫住他，然而只是深深看了他兩眼，欲言又止。

他目送着袁長羽把車開出視線，內心失落傷感，知道今天的食言和拒絕都傷害了對方，恐怕袁長羽以後不會理他了。

這麽想着，陽雲林卻沒有往岑家的方向走，而是幾步跨到馬路對面，上了一輛和回家方向相反的公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