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黃泉冷
黃泉冷
第六章黃泉冷
正午的陽光十分溫暖,一遍又一遍送別調後,唢吶聲突然拖出更長的調子,好似有人在凄厲喊叫。葉芙蓉的心突然揪緊,她以為自己已經心如枯木,沒想到還是會這樣疼痛,這首是母親死後那晚吹鼓手奏了一夜的《黃泉冷》,那一夜,似乎總有一個尖利的聲音響在她耳畔,告訴她一個事實,從此,再沒有人為她擋去風霜。
小藍她們已經放棄了勸說,也沒有人再哭泣,大家圍着她沉默地跪着,都深深低着頭,任陽光在額前逼出顆顆汗珠。
“呦……你們這是鬧得哪出啊,都在罰跪麽,你們還真倒黴,伺候這樣一個死性子的主子!”随着尖利的一個聲音,三太太和二太太手牽手進來了,三太太先把手松了,回頭笑道:“姐姐,你小心着點,這少奶奶家的門檻可高着呢,你別摔着了!”
二太太臉上涔涔冒着汗,她一邊用絲帕擦着,一邊笑道:“妹妹,你就別挖苦人家了,先把老爺吩咐的事情辦好再說!”
三太太哼了一聲:“這個不正經的老東西,沒想到他也有制不住的女人,我高興都來不及,要我幫他來勸,真是做夢!”
二太太嘆了口氣,走到卧榻邊坐下,朝小藍她們笑道:“你們先下去歇着,我跟少奶奶說說話。”等她們起來退下,她捉住葉芙蓉的手,輕笑道:“新媳婦,沒想到會出了這樣的事情,你的命還苦,不過命是天定的,咱們要争也争不過,你還是別倔了,老爺也是為你好,現在兵荒馬亂的,你一個女人在外面怎麽有活路,還是跟金家添個孫子,保你一世吃穿不愁。我是自己的肚子不争氣,要不然老爺也不會這樣冷落我。新媳婦,你餓着不要緊,可千萬別餓着你肚子裏的孩子,那你的罪過可就大了!”
三太太站在明暗的光影裏,臉上竟有些鬼魅的味道,冷笑一聲:“餓死算了,讓那個老東西白想一場,最好是馬上把他氣死,以後咱們幾個女人自己當家,省得他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我算是看透了,天下沒有什麽公平可言,這個老東西壞事做盡,竟然還活得這麽滋潤,也沒見老天把他收了去!”
二太太擺擺手:“妹妹,你就少說兩句吧,你沒看新媳婦都成這樣了!”
三太太俯身在她臉上打量一會,見她緊閉雙眼,臉色竟如白紙一般,呵呵笑道:“真快成死人了呢,你難道真要下去陪那傻子,我就不相信你跟他有什麽感情,還是那老東西一直在打你主意,你不願意從他。我告訴你,女人的身子給男人碰過就成了殘花敗柳,不值錢了。當年我嫁過來不也鬧騰過,鬧一鬧還是委委屈屈過到現在。好死不如賴活着懂不懂,我就不相信那老東西沒有伸腿的一天,你現在死了,只賺了副厚棺材,要是你再撐幾年,在老東西那裏撒個嬌什麽的,說不定金家都成你的了!”
二太太啐了她一口:“妹妹,你說的什麽話嘛,她是老爺的兒媳婦,老爺怎麽會……”
“ 怎麽不會!”三太太笑得淚水紛飛,“那個老東西什麽事做不出來,你以為那幾個漂亮丫頭是怎麽不見的?”她湊近葉芙蓉,在她臉上狠狠捏了一把:“你自己瞧瞧,新媳婦這麽漂亮,還是他自己看中的,他怎麽會舍得這口鮮嫩的不吃,把她供在家裏當菩薩!姐姐,你別傻了!”
良久,她把淚水擦去,冷冷地看着葉芙蓉:“我們話已經帶到了,你要死要活我們随便你,反正跟我們半點關系都沒有!”她突然惡狠狠地說:“說不定你死了我們的日子更好過,我就不信老東西會死在我後面!”
說完,她把二太太一拉,轉身就走。老媽子連忙為她們把門開了,三太太突然回頭,眼神複雜地看着仍如雕塑般的葉芙蓉,在旁邊的水缸舀起一瓢水,在衆人的驚呼聲中,兜頭朝她潑去,葉芙蓉淋得滿身是水,頓時從卧榻上驚起,三太太嘿嘿一笑:“還沒死嘛,沒死就起來吃東西,你要再裝死我等下再來澆!”
看着兩人遠去,小藍和丫頭們才回過神來,趕緊為她擦臉換衣服。葉芙蓉卻仍然一臉木然,眼中如死水一潭,再狂暴的風都激不起任何波瀾。
她聽任她們換好衣服,朝天空看了一眼,轉身回到房間躺下。随着一陣又一陣疲倦襲來,她罔顧衆人呼喊,昏昏然進入夢鄉。
魑魅魍魉橫行的黑夜一點點吞沒了光明,月也成了若有若無的一點存在,在凜凜風中把自己重重包裹,希望,凄清長夜裏,能得到溫暖,反射出曾經的光明。
也許是吹鼓手都疲累不堪,送別調已然一聲聲衰落,一入夜,唢吶和铙钹都停了,只剩長長的鑼鼓聲在甘藍城上空飄蕩,如魂魄戀着自己的身體,一圈又一圈來回檢視,久久地,不忍離開。
兩輛吉普車停到金家大院門口,在門口的牛耳立刻拉長了聲音喊道:“程司令趙軍長到!”屋內的人一聽,立刻來了精神,吹鼓手鼓足了氣,把唢吶吹得震天響,當鑼鼓接上他的節奏,铙钹也響了起來,剛剛沉默下去的金家大院頓時又熱鬧起來。
金繼祖老遠迎出來,拱手道:“這要我怎麽過意得去,我還沒登門拜謝程司令的援手之恩呢,程司令,趙軍長,您先請屋裏坐!”
程行雲滿臉凝重,根本沒有答腔,徑直走到靈堂前燒香,把香高舉着拜了三拜,趙軍長和劉副官也上前拜過,旁邊披麻戴孝的長工連忙答禮,趙軍長嚷開了:“怎麽沒見他媳婦出來答禮,是看不起咱們麽!”
金繼祖臉色驟變,管家連忙賠笑道:“你們是金家的貴客,怎麽敢看不起呢,我們少奶奶傷心過度,昨晚竟要上吊殉夫,幸虧我們發現及時,好歹把條命撿回來了,她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現在正昏睡着……”
沒等他說完,趙黑熊把腿一拍:“他娘的,她有什麽想不開的,好好地尋什麽死,一個傻子也值得她賠上條命!”他看着程行雲,眼中有些疑惑:“司令,事情有些不對啊!”
程行雲沒有回答,轉向金繼祖,臉沉了下來:“金老板,不是你逼的吧?”金繼祖慌忙辯道:“程司令,您說哪裏話,她是司令要的人,我保她還來不及,怎麽會逼她呢。您放心,經過昨晚那事,我已經派人嚴密看守,不讓她有機會再尋死!”
趙黑熊插在他們中間:“你別那麽多廢話,先帶我們去瞧瞧那女人!”
金繼祖有些為難,皺眉道:“剛才丫頭來說過,她仍睡着沒醒。”
程行雲二話不說,直接繞過他走向後面,劉副官和趙黑熊連忙跟上,金繼祖見勢不妙,給管家遞了個眼色,兩人也緊緊跟在後面。一行人走在長長的甬道,兩邊高高的白燈籠把他們的影子拖得細細長長,仿佛催魂的鬼魅。
一曲送別調後,從前院傳來凄厲的《黃泉冷》,程行雲腳步一頓,胸膛疼痛欲裂,全身好似有如冰涼的絲線一條條絞進血肉裏,他幾乎嚎啕出聲,腳步再也提不起來,連忙伸手扶住牆壁,讓自己的情緒平穩。劉副官連忙湊到他身邊,低聲呼喚“司令……”,他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深深呼吸,繼續朝前面走去。
趙黑熊也瞧出異樣,拍拍他肩膀,嘿嘿笑道:“兄弟,她沒事的,你不要自亂陣腳!”程行雲苦笑一聲:“等下你別亂說話,咱們瞧瞧就走!”
趙黑熊愣住了,賭氣道:“不說就不說,我倒要看看你個慢郎中有啥法子!”
一行人剛進院子,一個老媽子湊到金繼祖面前:“二太太和三太太也在,正在把少奶奶叫醒吃東西呢!”金繼祖朝管家一努嘴:“快把她們弄走,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勸不動就算了,竟然給我用水澆,真想跟我把人弄死麽!”
三人正在門口嘀咕,房間裏傳出三太太驚天動地的叫聲:“你不要裝死了,給我起來吃東西……”程行雲三步并作兩步沖了進去,正好看到一個瘦瘦的女人拿着瓢水朝床上潑去,而旁邊一個胖胖的女人正要拉她,床上的女子渾身一個激靈,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程行雲心肝俱裂,才多少天不見,她怎麽就變成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臉上一片慘白,眸中無比茫然,竟沒有一點光亮。
跟着進來的劉副官和趙黑熊也呆住了,趙黑熊喃喃道:“我的老娘,這女人怎麽跟鬼一樣!”
見三個人氣勢洶洶沖進來,三太太手裏的瓢吓得掉在地上,二太太見苗頭不對,連忙拉住她,賠笑道:“你們是來看我家新媳婦的吧,老爺要我們把她弄醒吃東西,她兩天沒吃東西了,再這樣睡真要睡死過去!”
程行雲怒火直竄,瞪圓了眼睛走到三太太跟前:“是你這樣叫的嗎,用冷水潑,你還真歹毒!”
三太太瑟縮了一下,突然挺直了胸膛,聲音尖利地叫起來:“我潑她又怎麽樣,我好歹也算她長輩,你還沒權利來質問我!這個蠢女人不想活了,昨晚去上吊,上吊死不成就絕食,你怎麽不去問她腦子裏短了哪根筋!這種破事我還不願意攬呢,不就是自己公公要上嘛,閉着眼睛當被鬼壓不就過去了,還真要去尋死,還以為那條賤命誰稀罕來着……”
“住嘴!”房間裏突然響起一個淩厲的聲音,趙黑熊回頭看了眼金繼祖,一腳把旁邊的方凳踢開,噔噔兩步走到她面前:“你說的是真的?”
三太太突然噤聲,看着後面橫眉冷對的金繼祖,金繼祖喝道:“你這個瘋婆子,給我滾出去!”一邊冷冷朝管家瞥了一眼,管家會意道:“趙軍長,您可千萬別聽她的,你不知道,她平時說話就是這樣瘋瘋癫癫的,從來不管什麽場合。我們二太太倒是個明白人,二太太,您和三太太先帶回去吧!”
當冷水引起的戰栗過去,葉芙蓉意識漸漸模糊,房間的喧鬧,外面的《黃泉冷》仿佛飄忽在遙遠的地方,把眼睛一閉,斜斜歪倒在床上。
程行雲撲到床上,把她瘦弱的身體緊緊抱在懷中,那心裏的絲絲劇痛又開始發作,懷裏冰涼的感覺令人有些恐懼,他鼻子一酸,幾乎落下淚來。這時,趙黑熊擋在三太太面前:“把剛才的話說清楚,到底怎麽回事!”
金繼祖滿臉無奈:“趙軍長,這事也不怕讓你知道,這個老三就是喜歡争風吃醋,我要是多看一個丫頭一眼她都要跳起腳來罵半天,這麽多年我真是忍無可忍,還請三位不要見笑才是!”
趙黑熊看着程行雲懷中的蒼白女子,嘆息道:“程司令,你這個媒我是做定了,我看再這樣下去,等不到你出發這女人就沒命了,你不要再優柔寡斷了,把她帶回去吧!”
程行雲眉頭一擰,抱起她就走,金繼祖惱羞成怒,擋在他們面前,冷笑道:“你們不要欺人太甚,我兒子的頭七未過,你們竟然想帶走我的兒媳婦,要我老臉往哪擱!你們不要把我逼急了,我到上面去告你們強占民女,總司令的紀律嚴明,只怕你們吃不了要兜着走!”
趙黑熊一拍胸膛:“我怕什麽,大不了撤了我這個軍長,我正好上前線好好跟鬼子拼一場,比在後面躲來躲去的痛快!”他轉向程行雲,“你把人帶走,一切有我來扛!”
“來人,給我把大門關起來,看誰敢從金家帶人出去!”金繼祖大喝一聲,一群拿着槍的護院沖了進來,把他們團團圍住。
“你們誰敢動手,我派人把金家給鏟平!”趙黑熊氣得哇哇亂叫,拔出槍對準面前那護院的胸膛,那護院吓得直抖,把求救的目光轉向金繼祖。
見勢不妙,劉副官吓得冷汗直流,連忙擋在他面前:“司令,趙軍長,你們還要帶兵,千萬別現在捅婁子!”
僵持中,程行雲看了懷中的女子,忽然很想生生世世這樣溫暖她。
思考良久,他還是把她放下,起身瞪住趙黑熊:“趙黑熊,我命令你,收起你的槍,現在向後轉,回駐軍總部!”
趙黑熊大怒:“你到了這時候才想起來要當縮頭烏龜,老子今天跟他們杠上了,看看他們這幾條破槍能把我怎麽樣!”
“聽我命令!”程行雲怒吼,“你的槍是來打鬼子的!”
趙黑熊嘴巴張了張,半天沒說出一句話,悻悻把槍收起。劉副官嘆息一聲,催促道:“趙軍長,我們走吧!”說着,跟着程行雲大步跨出房間。
趙黑熊回頭看了看那女子,罵了聲:“金老板,你給我看好點,要是人沒了我可饒不了你!”他把拳頭在金繼祖眼前晃了晃,拔腿就追。
看着三人的背影,金繼祖得意洋洋,哼了一聲:“別以為我一直退讓就是怕你們,你們要跟我鬥還生晚了幾年!”他瞪了三太太一眼,“以後還敢亂說話看我不把你嘴巴撕了!來人,給我送太太們回院子,把三太太的院子鎖起來,以後沒我的吩咐誰都不準進這個院子!”
他踱到床邊,看着那小小的臉,一天下來,她竟又好似縮了一圈,連顴骨都突了出來,他沉默良久,轉頭對管家道:“你去給我找大夫來,看看她到底有沒有事,我看她臉色不對!”管家嘟哝一聲,“老爺,丫頭們都餓得沒力氣了,您還是讓她們吃點東西吧,這樣下去沒人能伺候少奶奶了!”
他怒吼道:“一群廢物,把她們叫進來,等少奶奶吃了東西她們才能吃,我就不相信我整治不了一個女人!”
大夫慌手慌腳趕來,診完脈長籲口氣,開了些補益氣血的藥便走了。管家叫人煲了參湯,命兩個老媽子把葉芙蓉扶起來,一人撬開她的嘴巴把參湯灌進去,她人還昏迷着,倒有一大半流到外面,這樣灌了一陣,總算有些喝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睜開迷蒙的眼睛,見面前跪了一地的丫頭,有兩個已然歪倒在地,管家見她醒轉,跪倒在床榻上,哽咽道:“少奶奶,求你吃點東西吧,老爺吩咐過,你不吃別人也不準吃,你難道真的忍心讓這些小丫頭陪你去死,她們還這麽年輕哪!”
她一點點找回自己的意識,把手遙遙伸向小藍,小藍連忙撲上來握住,幾乎泣不成聲: “少奶奶,你可憐可憐我們吧……”
她張了張嘴,感覺喉嚨好似被火燒灼,用力吐出幾個字:“對不起,我以為……”管家連忙叫人端了燕窩過來,小藍連忙接過,輕聲道:“少奶奶,你別說話,先吃下去。”看着她把東西吞了進去,大家才舒了口氣,管家一揮手:“快叫人把這兩個暈倒的擡回去,你們先去吃點東西!”
當大家亂紛紛地出去,管家把門關上,飛快地走到葉芙蓉面前:“少奶奶,你記不記得,今天程司令來過。”
葉芙蓉眼睛一亮,猛地擡頭:“原來是真的!”随後,她眼中的火光一點點熄滅:“他又是來做什麽,難道嫌羞辱得不夠嗎?”
管家搖搖頭:“少奶奶,我感覺得出來,他對你是動了真情,今天他抱着你的時候連我都忍不住想落淚,那刻他眼裏好像只剩下你一個人,要不是老爺攔着,他就已經把你救出金家了。少奶奶,你如果想跟他,我和小藍會找機會幫你!”
小藍急切地點頭:“是的,少奶奶,你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還是早點離開金家。”
她慘然一笑:“算了,你們不用勸我,我知道這些人的心思,已經對他們不抱任何希望了。”接着,她拉着小藍的手,輕聲道:“你還沒吃東西吧,你去弄點吃的來,我們一起吃點吧,今天連累你們了,我真是過意不去!”
小藍急急忙忙跑出去,管家還想再勸,她擠出一個燦爛笑容:“六福叔,你的恩情我記下了,等來世一定找機會報答!”
管家臉色驟變:“少奶奶,你難道還想尋死,現在兵荒馬亂的,活着就已經很不容易了,你何苦一次次這樣想不開!少奶奶,你就聽我一句勸,不管發生什麽事,先把自己命保下來再說,這條命你自己都不顧惜,又有誰會為你着想呢!”
葉芙蓉怔怔看着他的眼睛,那裏面的擔憂讓她淚落如雨,良久,她把臉擦了擦,輕嘆道:“六福叔,不管怎樣,我都會永遠感激你!”
燈光有些昏黃,在她臉上抹上一道道暗影,她眯着眼睛看着這唯一的溫暖,心中一片寂然,好似萬頃波瀾一瞬間平息,只剩下鳥兒的啾啾哀鳴,在尋找風浪中失去的伴侶。
以後,要如何面對狂潮再起?
太累了,還是算了吧!
夜深了,駐軍總部司令官邸的客廳仍亮着燈,程行雲燃起一支煙,把自己圈在沙發柔軟的懷抱裏,一縷縷煙往他頭上飄去,最後散為無形,他的頭頂,那原本熱烈的水晶吊燈沉默了,那是歐洲宮廷式樣,層層疊疊垂着諸多飾物,每一個燈碗都是精雕細刻,燭形燈泡通體透明,也許它看過太多繁華,在這樣凄清的氣氛中竟無所适從。
她的臉一次又一次在心頭浮現,默默流淚的,驚恐的,絕望的,迷惘的,竟從來沒有一次面帶笑容,她是個苦命人,自己卻還要雪上加霜,在她的心上再捅一刀,這樣一連,自己和那心狠手辣的金繼祖有什麽區別。
他試圖硬起心腸,把她從腦海中趕出去,這個人間本來就是弱肉強食,他如果不打跑搶他飯吃的乞丐怎麽能活到今天,如果不是一次次從毒打中逃脫,怎麽會有命撐到如今,如果沒有忍住操練的辛苦,怎麽可能提拔上去,得到總司令賞識。
這麽多年,有許多次他都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天老爺嫌他的命賤,終于還是放過他,一次又一次,他對自己說,活着,活着才有希望,不要去管別人的死活!
所以,他在戰場上一槍槍撂倒敵人,每次都直射他們的胸膛和腦門,那時候,他面前的敵人早已是死人,即使他們仍會驚恐,仍會憤怒,即使,他直面的是他們眼底求生的渴望。
他要活,所以別人必須死。
也正因如此,他想要她,便直接跟金繼祖開口,哪怕知道她是自己侄子的媳婦,因為她嫁的是金家,不是程家。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在看到她落寞的背影時心生恻隐,會被她眼中的絕望震撼,她離開的那刻,他甚至……會後悔。
他幽幽嘆息,事情怎會變成現在這樣,當他決心赴死,帶領衆人以身軀阻擋日本人前進的腳步的時候,他竟會心有不舍。
舍不得她蒼白的臉,舍不得她纖細的腰肢,舍不得她的馨香,舍不得她唇的溫潤。更舍不得,心裏那平凡安定生活的夢想。
他咬了咬牙,把煙蒂掐熄,聽到門響了,他定了定神,大聲道:“進來!”
劉副官端着壺酒進來:“行雲,咱們很久沒喝酒了,你要是不嫌我酒量淺,就讓我陪你喝上兩杯吧!”說着,他坐到他對面,找來兩個杯子斟滿,自己先一飲而盡。程行雲沒有說話,也一口幹了,放下杯才嘆道:“劉兄,謝謝!”
劉副官笑道:“咱們這麽多年的交情,還用得着這麽客氣!行雲,我知道你心裏的苦楚,你別想這麽多,船到橋頭自然直,那金繼祖總有一天會被咱們收拾的!”
程行雲苦笑着:“咱們以後不要提這檔子事了,書遠,咱們今天光喝酒,不談其他事情好不好,這些天我都快煩死了!”
劉副官終于停了嘴,兩人默默喝了一陣,劉副官頂不住,搖搖晃晃回去了,程行雲喝得也有些暈,回到房間,連燈都沒開,摸索到床頭打開一個藤制箱子,把裏面的東西翻倒在床上,然後撲到上面,摟住一堆冰涼的布料,不知不覺眼已經濕了。
《黃泉冷》驚天動地地響起來,吹鼓手都養足了精神,等着這最後一次精彩表演,唢吶凄厲地沖向雲霄,把樹上休憩的鳥兒驚地撲騰着飛起,甘藍城裏又熱鬧起來,家家戶戶都把鞭炮挂了出來,等着熱鬧地送死去的人一程。
停柩三天後,金繼祖命人送兒子上山,他選的墳地是情人崖下的松樹林,不知是從他祖父還是父親那輩,那裏變成了金家的産業,祖父祖母、父母親都葬在那裏,其他偏房是沒有資格葬到那塊墳地上的。如今白發人送黑發人,他的兒子竟然先他入了土,個中滋味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當龐大的送葬隊伍緩緩從金家大院出來,甘藍城的鞭炮聲和铳聲響徹天際,吹鼓手在前面開始奏起送別調,唢吶手擡高了手裏系着白綢的家什,嗚咽着朝雲端送去悲切的嘶吼,大小鑼鼓齊鳴,在陣陣疼痛裏,铙钹聲突然跳躍起來,把大家低沉的情緒一掃而光,铿锵的鼓點中,好似連痛哭都無法宣洩自己心中的情感,只有彙成一曲甘藍送別調,用全身的力氣吼出來。
可是沒有人吼唱,大家沉默地把鞭炮放完,沉默地看着吹鼓手後面那個披麻戴孝的女子,她走路都不太穩,要身邊兩個丫頭緊緊攙着,本來就瘦小的一張臉更脫了形,連一點活人顏色都沒有。
大家嘆息着,半月前的那一幕仍在腦中清晰可見,她坐着大紅花轎而來,被家寶拉進金家大院,她招搖着坐着吉普車從甘藍城穿過,接着傳來她自封的消息,再然後,大家看到了家寶蹦跳着來給媳婦買東西,心中都有幾分欣慰,那傻子總算還會疼人,而在一轉眼,她竟然又成了這樣孤零零的一點。
天意弄人,再怎麽争都沒有用,當聽到她自殺的消息,大家幾乎松了口氣,這樣活着,真不如死了痛快呢。
葉芙蓉一步步朝前挪着,這兩天吃了點東西,身上才有了力氣,當金繼祖要她今天送靈柩上山時,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她跟家寶畢竟夫妻一場,雖然緣分太淺,情分總還是有的,甚至如果家寶不出事,跟她相伴一生就是他,她也不會像今天這樣痛苦不堪。
隊伍一點點向前移動,按照線路要巡甘藍城一周,讓家寶再仔細看看曾經住過玩過的地方,日頭越來越大,擡棺的人已經累得滿面通紅,唢吶聲也沒有剛才那樣亮,成了伴着隐隐啜泣的哀鳴。青石板街一直延伸着,仿佛永遠沒有盡頭,街上的人們失去了跟随的興致,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着閑話,只有孩子們精力充沛,笑鬧着追趕隊伍,撿地上沒放完的炮仗。
隊伍漸漸慢下來,甘藍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這樣繞上一圈也要半天功夫,據甘藍城志記載這裏清末民初已有十萬人衆,還沒有包括四鄰八鄉的散居村民。當長長的隊伍終于繞完甘藍城,看熱鬧的人和孩子們早已擠在甘藍橋邊,等着隊伍從這裏通過去松樹林。
甘藍河水今天緩了些,仍是以滔滔之勢往前急奔,水面金光燦爛,湧起的水花一朵朵綻放在一條如銀絲玉绶般的帶子上,靠近河岸的水底圓圓的鵝卵石呈現諸多顏色,上面還有幅幅山水畫,描繪着大好河山。及至河中,河水卷着淺淺的旋渦和水花游戲,隐約還能看到河中的巨石,一個個張牙舞爪地埋伏着,等待鮮活的生命為祭。
下游遠遠地停着兩輛吉普車,程行雲、趙軍長和劉副官三人遠眺着情人崖,趙軍長跟劉副官講了那情人崖的傳說,見他一臉感動,哈哈大笑道:“他娘的,你不要一副這種哭喪的表情好不好,殉情有什麽好感動的,兩個人都是沒膽子的,要真的喜歡就幹脆一點,兩個人拼命逃出去,在什麽地方不能活人!”他一邊說一邊瞥着程行雲,“我就是瞧不上那些沒膽子的,他娘的想要就直接動手,天塌下來也有高個子頂着,怕他個鳥!”
程行雲恍若未聞,當送別調傳來,他跟着輕輕哼起來,趙黑熊愣住了,低聲問劉副官:“程司令也懂甘藍調?”
劉副官輕嘆道:“他本來就是甘藍人,我以前就聽他唱過甘藍調。”
趙黑熊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程行雲仍在哼着,轉頭看向那長長的隊伍。吹鼓手已經上了橋,後面是葉芙蓉和幾個丫頭,程行雲停了下來,怔怔看着那抹纖細的身影,心中一酸,既不忍再看又舍不得挪開視線,當那撕噬人的疼痛傳來,他低下頭,悶悶說了句:“走吧,等下還要開會!”
三人剛想離開,從橋那邊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呼喊:“少奶奶跳河了!”橋上頓時亂成一團,許多人從橋上跑下來,追着水流往下跑。
程行雲腦中一昏,回頭剛好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落到河面上,立刻被流水沖了下來,他來不及思考,飛快地邊脫衣服邊跑到河邊,劉副官醒悟過來:“程司令,危險!”
趙黑熊暗罵一聲,也跟着跑了過來,想阻止他瘋狂的舉動。
程行雲對他們大吼一聲:“快去壩口接應!”說着,他已經走到水中,邊穩着自己身體邊往中間走。
劉副官把牙一咬:“趙軍長,我們快去壩口,司令水性好!”
趙黑熊沒有停下,喊了聲:“我的水性也不錯!”脫了衣服徑直跑進水裏,跟着他走向河中央。
劉副官沒了主意,對開車的小王大喝:“還愣着幹嘛,快去壩口擋人!”
河水已經漫到他們的胸口,程行雲嘗試着又往中間挪了挪,那抹白色影子載浮載沉,漸漸逼近,他眼睛瞪圓了,眨都不敢眨一下,趙黑熊見他神色,也暗暗緊張起來,在心裏罵過他不知多少遍之後,那白色影子終于漂到眼前,她似乎已經沒了知覺,靜靜地随着流水離開。 程行雲悶哼一聲,一個猛子紮進水裏,剛碰到她的衣角,流水已經把她帶走了。他有幾分慌亂,連忙拼命劃水去追,站在下面一點的趙黑熊把她抓到手裏正在叫喊:“程司令,我已經把人救着了,現在立不住腳,咱們快點到壩口去!”
程行雲随着流水迅速劃動,很快就趕上趙黑熊,兩人一人一邊把她的頭撐出水裏,程行雲見她一臉慘白,暗道不好,邊用腳踩水穩着自己身體邊把她的頭撥弄過來,使勁給她過了幾口氣。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和趙黑熊兩人都游得筋疲力盡,三人被水沖到下游,士兵們早早在那裏等着,見到他們的身影,不由得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負責擋人的士兵已經下了水,密密地站了一排,眼睛都直愣愣地盯着河面。
逼近壩口,兩人随着水流之勢,一點點斜斜地往岸邊劃,程行雲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一個士兵伸得長長的胳臂,一手抱着她在水中穩住身體,在士兵們的幫助下把人抱上岸。
腳一着地,他才覺得無比踏實,他摸摸她的鼻息心跳,發現她仍然活着,終于松了口氣,一下子軟倒在她身邊。
劉副官連忙接手,仔細察看她的情況,程行雲歪着頭,有氣無力地說:“拜托你了!”
劉副官嘆了口氣,帶着人把她擡到山上官邸,一邊叫軍醫過來診治。
趙黑熊最後一個爬上岸,他躺在地上緩了半天,突然發出一聲怒吼:“程行雲,你這個王八羔子,做你的媒人還真辛苦!”
聽到趙黑熊的怒吼,程行雲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挪到他身邊拍拍他肩膀:“兄弟,今天多虧有你!”
趙黑熊嘿嘿一笑:“這喜酒我吃定了吧!”
程行雲仰頭看着天空:“我是想讓你喝喜酒,就是怕她不肯嫁。”
趙黑熊愣住了:“難不成以前你說的都是假的,是你硬逼人家小媳婦!”
見程行雲沒有回答,他龇牙咧嘴從地上跳起來,指着他的鼻子罵:“你這個鬼孫子,他娘的我看錯你了,騙完人家小媳婦還敢來騙我!”
程行雲瞪了他一眼:“你說話客氣點,我喜歡她不行嗎!”
趙黑熊把衣服一脫:“你這個鬼孫子,自己做的事還不敢承認,強了就是強了,還談什麽喜歡不喜歡,你當我是傻子麽,老子今天得好好教訓教訓你!”
程行雲一拳揍向他鼻子:“你罵夠了沒有,一口一個龜孫子,你才是龜孫子!”趙黑熊沒料到他會真動手,躲避不及,被打得眼冒金星,他火冒三丈,揮起拳頭就朝程行雲胸膛打去,程行雲吃了他一拳,疼得滿臉糾結,他怒吼一聲,撲到趙黑熊身上,兩人竟在地上扭打起來。
等侍衛官把兩人扯開,趙黑熊哈哈大笑:“你瞧你那熊樣,眼睛都被我捶腫了!”
程行雲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以為自己會好到哪裏去,臉上都成染缸了!”
兩人又互相瞪了兩眼,突然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笑聲,士兵們摸着腦袋,被兩人弄糊塗了。
趙黑熊拉起程行雲:“真他娘的痛快,我已經好久沒這樣打過架了,每天都要聽軍規軍紀什麽的,真是悶死了!”
程行雲哼了一聲:“原來你是故意找我打架,要不是剛才在水裏消耗體力太多,我早就把你揍扁了!”
趙黑熊突然安靜下來,湊到他耳邊道:“喜歡就留下來,她跟那姓金的還不如跟你!”
程行雲沉思半晌:“過兩天再說,我還不知道她的意思,說實話,我……以
前對不住她。”
趙黑熊橫眉豎目:“我就知道你小子心裏有鬼,以後對她好一點不就成了,女人哄哄就聽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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