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折紅英
折紅英
第七章 折紅英
金繼祖慢慢從書房走出來,順着長長的甬道走向正院,白燈籠上的奠字如燃在空中的冥火,讓他從心裏冒出一絲絲涼意來,晚風在耳邊輕輕嗚咽,引出從未有過的惆悵,這真是種奇怪的感情,好似生已無可戀,死并不讓人恐懼。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布鞋踩在光滑的石板上悄然無聲,除了風的肆虐,萬物好像都沉入死一般的寂靜中。
自從知道自己不能生育以來,他第二次有了無能為力的感覺,這個女人,竟然寧死也不肯從他,先是上吊,再是絕食,在他以為她終于順從的時候,她竟然趁機從甘藍橋上跳了下去,讓他的一番心機統統白費,他也成了金家大院,成了甘藍城的笑柄。
沒人敢當面笑他,他知道。當年他也曾真心喜歡過那個女人,他明媒正娶的美麗妻子,大太太月兒。他們成親五年她的肚子竟毫無動靜。他盼子心切,以為是月兒的問題,偷偷找了兩個年輕漂亮,胸大屁股大的丫頭睡覺,不知不覺疏遠了她。
那個耐不住寂寞的下賤女人,竟背地裏和金家長工程大海勾搭上,懷上他的孩子不算,還約好了要一起私奔!
他早就收到風聲,在他們私奔那晚布下天羅地網,程大海自然沒有活路,月兒從此被他鎖進院裏,再也不準出門。
準備動手收拾她肚子裏的孩子時,他終于滿腹疑慮地去了省城看病,醫生告訴他,他沒有生育能力。
他把孩子留了下來,不過只是留下他一條小命而已。
他仰望着天邊那顆孤星,仿佛看到大家目光中的鄙視:“你金繼祖不是很厲害嗎,怎麽,連個女人都收服不了?”
是的,他篤定她會順從,她是這樣嬌弱,連看人都是怯怯的,那睫毛如兩只受驚的黑翼蝴蝶,撲閃着誘人的光芒,她的腰肢如此柔軟,讓他那天心旌神搖,幾乎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這樣美妙的女人畢竟不是他的,他老了,已經不會再有女人願意跟從,如果還是十五年前,他會像馴服三太太一樣馴服她,一點也不怕她尋死覓活,女人,不都是一按到床上去就乖乖聽話的麽!
走進挂着白燈籠的正院,院裏空空蕩蕩,一連死了兩個人,這裏氣氛有些陰森,連看院子的老媽子都不見了。他一步步走進正房,扯亮了燈,徑直走到床邊坐下,輕輕撫過緞面薄被,那冰冷滲入他的指尖,又從指間發散到他的全身.他仍記得那天他在這裏摸過她身體的情景,她身體有種特別的幽香,讓他眷戀不已,甚至不舍得放手,如果不是事情太多,他真的會馬上享用她。
一切都過去了,這麽美好的女人竟也被滔滔甘藍河帶走,連屍首都沒有留下,真是可惜。
管家急匆匆走進房間:“老爺,您請節哀,您明天還要去省城,還是先休息吧,您今天要去哪個太太院裏?”
金繼祖呆楞半晌,不耐煩地說:“哪裏都不去,我還是回自己院子睡,六福,這幾天辛苦你了,你也去休息吧,我不在的時候還勞你多費心!”
管家笑道:“老爺說的哪裏話,為老爺分憂是我分內事,老爺您盡管去,家裏就交給我了,您這次去是……”
金繼祖嘆道:“現在局勢越來越緊,我得先把帳結一結,能維持下去的就先撐着,維持不下去的幹脆撤了。我這次要去好些日子,你可得跟我把家看緊,別讓下面的人亂來!”
等把金繼祖送回主院,管家又到前院客廳,兩個護院跑得滿頭是汗回來,報告道:“六福叔,我們已經打聽到了,今天程司令和趙軍長是救回一個女子,應該就是我們少奶奶!”
管家嘆道:“你們知道了就好,千萬不要把消息散播出去,你們就當是積點陰德吧,少奶奶在金家活不了!”
兩個護院齊聲道:“六福叔,我們明白,我們聽你的!”有個護院嘿嘿笑道:“六福叔,原來你把所有追的人喊回來就是這麽回事啊!”
管家瞪了他們一眼,“什麽這麽回事,你們不知道不要亂說,小心我拿刀子割了你們的舌頭!”那護院嬉笑道:“我知道,六福叔從來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我不說就不說。說真的,少奶奶也太可憐了……”
官家朝他頭敲了一記:“不許嚼舌根!”兩人吐吐舌頭,笑哈哈地走了。管家遙遙看着甘藍河下游的方向,喃喃道:“少奶奶,你可要保重!”
此時,在甘藍駐軍司令官邸,程行雲的吼聲連屋頂的水晶吊燈都在震顫:“你不是說她沒事的嗎,她怎麽到現在還沒醒!”
趙黑熊好整以暇地坐在沙發上,和劉副官兩人把杯子碰了碰,笑嘻嘻地對旁邊正發抖的軍醫說:“怕他個鬼,你直接告訴他那女人還在呼呼大睡不就得了!你抖什麽抖,有我跟你撐腰,大不了再去跟他打一架!”軍醫看了程行雲一眼,連忙進房間檢查病人。
劉副官哈哈大笑,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趙軍長,你們今天可讓弟兄們開了眼界了, 兩個高級将領在地上練習摔跤,幸虧是鬧着玩的,要不上頭可又要整肅軍紀了!”
程行雲氣呼呼地站到他們面前:“你們這麽晚了在我這裏喝什麽,我這又不是酒館,你們要喝到別的地方去,我今天沒心情陪你們喝!”
這時,軍醫滿臉喜色跑了出來:“司令,她醒了,你快去看看!”程行雲三步并作兩步走進房間,把頭沖出來叫道:“你們給我回去,別耽誤我休息!”
趙黑熊和劉副官不約而同笑起來,趙黑熊嘟哝一聲:“真是,用得着緊張成這樣麽,都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程行雲沒心再管外面三人,心情忐忑地走到床邊,把她的手攥在手心,只覺得手中好似一團冰,連半點熱氣都無。他鼻子一酸,哽咽着:“謝天謝地,你總算醒了!”
葉芙蓉吐出一個混濁的聲音,程行雲附耳去聽,她偏頭過去,竟不想與他做任何交流。程行雲慢慢跪在床邊,把她的手貼在臉上,想為她除去那裏的冰寒,良久,才慢慢說道:“你不要再尋死了,要死容易,可活着更是艱難。你知道嗎,今天如果不是管家送信來,說你們中午會經過甘藍橋,我也沒辦法救下你,如果不是趙軍長幫我一把,你現在也早被水沖走了,你看這麽多人都不希望你死,你何苦要這樣浪費自己的生命呢!”
葉芙蓉仍是沒有理他,突然發覺自己原來的衣服已被褪去,換上一件長長的襯衣,心頭一慌,下意識把身體蜷曲起來,轉身背對着他:“我現在落在你手裏,你想怎樣都可以,不要再說這些假惺惺的話,反正活着艱難,死還不容易麽!”
程行雲伸到她後背的手停了下來,躊躇着站了起來,長嘆一聲:“你安心在這裏養身體,不要再尋死了,說到底是我對不起你,以後我會為你安排好的!”說完,他強忍住把她抱在懷裏的沖動,拖着沉重的腳步走出門。
趙黑熊和劉副官正準備相攜離開,兩人見他垂頭喪氣地出來,面面相觑,半天說不出話來,趙黑熊嘿嘿笑道:“怎地,有女人在,沒辦法休息了?”
程行雲走到沙發坐下,仰面靠在沙發背上,緊緊閉上眼睛陷入沉思,竟當他們空氣一般。 趙黑熊走到他身後,猛地一拍他肩膀:“程司令,到底怎麽啦?”
“算了,你們還是送她走吧,”程行雲嘆了口氣,“她恨我,根本不想活下去,我也不能給她安定的生活,留着她反倒害了她!”
“我就沒見過像你們這樣婆婆媽媽的人!”趙黑熊火冒三丈,噔噔兩聲沖到房間,葉芙蓉捂着臉,正在嘤嘤哭泣,趙黑熊把她從床上提起來,指着她的鼻子罵,“你他娘的腦子進水了,我們拼了命把你救上來,你謝謝都不會說一聲,還跟我尋死覓活,早知道我幹脆讓你被水沖走算了!”
葉芙蓉看着面前鐵塔般的男子,強自鎮定心神,凄然道:“我又沒要你們救我!”
“啪!”趙黑熊一巴掌打在她臉上,頓時打得她滿口血腥味,程行雲和劉副官沖了上來,程行雲把她抱在懷裏,沖趙黑熊喝道:“你為什麽打她,有本事跟我打,打女人算什麽英雄!”
劉副官擋在趙黑熊面前,賠笑道:“趙軍長,咱們還是走吧!”
“我打的就是你那沒出息的女人,”趙黑熊橫起眉,瞪着程行雲懷裏瑟瑟發抖的女子,“這麽多人為了活命做生做死,你什麽都不用幹,只受點小委屈就尋死覓活,你以為天下只有你那身子金貴,別人都生來命賤麽!日本人在東北糟蹋了多少女人,她們還不是抹把淚繼續過活,連命都沒有了,怎麽去報仇!”
“報仇?”葉芙蓉緩緩擡頭,眼底一片凄涼,“你讓我找誰報仇,找程司令,還是金繼祖,我沒有那個能力,但至少可以不讓他們如願!”
程行雲捂住她的嘴,低聲道:“別說了,我知道是我的錯,我明天就讓他們送你去省城……”
趙黑熊大怒:“不行,她哪都不能去,你明明喜歡她,拼了命也要救她上來,做什麽還要一 直把她往外推。你不要我要,我把她留在官邸,回來屋裏有個女人味道也好!”
劉副官嘆道:“司令,我明白你的心思,誰家沒有妻兒老小,我們上戰場打鬼子又不一定回不來,你既然這麽喜歡她,就幹脆留下她吧!”
“都別說了,”程行雲有些狼狽,大喝道,“我主意已定,你們都給我回去休息,明早開會!”
葉芙蓉怔怔看着程行雲的眼睛,他躲避着她探詢的目光,把他們轟了出去。
當門被重重關上的聲音傳來,他一狠心,把她輕輕放下,從床邊拿出一個藤制箱子:“你孑然一身從金家出來,這些你明天帶上,我再拿些銀圓給你。”說完,他徑直走向門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還有事,就不遠送了!”
“回來!”她喃喃道,“你不跟我說說你跟金繼祖的過節麽?”
程行雲腳步一頓,眼睛突然紅了:“告訴你也無妨,我大哥和金家大太太有了私情,大太太有了身孕,要我大哥帶她走,結果金繼祖這老東西把我大哥殺了,還派人殺到我家,要把我斬草除根,我那時才八歲,被他們追着跳到甘藍河裏,游到沒有力氣,差點就被水淹死。我後來流浪到了省城,到處乞讨為生……”他低下頭,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腦中的片段一一浮現,葉芙蓉終于得到一個事實,金繼祖沒生育能力,那大太太的孩子就是程行雲大哥的孩子,那麽金家寶就是……她想起那個瘋瘋癫癫的大太太,渾身打了個寒戰,喃喃道:“原來家寶是被金繼祖害成這樣的!”她看着那僵直的背影,心中一恸,輕聲道:“你早知道家寶是你侄子對不對?”
程行雲愣住了,緩緩擡起頭,正與她凄涼的目光相遇,那目光中的冰冷讓他心裏一陣發冷,點點頭:“我那時是真的對你動了心,他一個傻子懂什麽……”
一陣凄厲的笑聲響起,葉芙蓉擦着淚水:“真好笑,他一個傻子,竟會是對我最好的人!”
程行雲被她的聲音震得幾乎落下淚來,低下頭,沉默地走出門。
筋疲力盡的原因,葉芙蓉這一覺睡得死沉。第二天中午,她悠悠醒轉,眼前有些模糊,當頭頂那水晶吊燈變得清晰,一張大大的笑臉突然遮住她的視線。
“謝天謝地,你終于醒了,那家夥已經成了火龍,逮人就罵,趙軍長看不下去,正在堵着他吵呢!”劉副官笑眯眯地用紅布包了一些銀圓送到枕邊,又拖出藤箱,哇地大叫一聲“真漂亮”,從裏面挑了件墨綠旗袍出來,拍了拍腦袋,從衣櫃裏找出一件白色披肩,又從抽屜裏翻出一個玉镯,大聲嘟哝着:“程司令也真是,東西一件一件地買,就是不敢送給你。錢都花在這些沒用的東西上,連喝口酒都要找我蹭,真是笑死人!”
他把東西盡數攤在床邊,把藤箱扣好,笑道:“你也別尋死覓活的,程司令要我們立刻把你送走,車在外面已經從早上等到現在。老實說,程司令對你的心意大家都看得出來,雖然我們都希望你留下來,不過,我們馬上要開拔打日本鬼子,程司令軍務繁忙,你老這樣擰着會影響他的情緒,你既然要走,大家也不攔你!”
葉芙蓉張了張嘴,用力擠出一個微弱的聲音:“他……呢?”
“你說程司令啊?”劉副官吃吃笑着,“他舍不得你,又怕去打仗回不來耽誤你,正別扭着生自己氣,要我們趕快把你送走,來個眼不見為淨。”他突然正色道:“他讓我轉告你,他在省城沒親沒戚,實在不知道把你怎麽安排,只好把你托付給總司令夫人,讓她幫你找個好男人。”
他突然大笑:“他還定好标準了,不賭不嫖、不抽大煙、不打人、知書識禮、斯文俊秀,你說這種男人到哪裏去找,這不是明擺着讓你找不到嘛!”
葉芙蓉心中百轉千折,仿佛所有淚水都堵在胸口,連呼吸都難以順暢。劉副官看在眼裏,笑意更濃,擺手道:“你先收拾收拾,我在外面等你,你速度快一些,我怕那家夥忍不住改變主意,到時候你想走就走不成了!”
她突然醒悟過來,自己孑然一身能去哪裏,去省城能做什麽,不就是在那總司令夫人幫助下找個不認識的男人嫁了,再一次賭他不吃喝嫖賭,賭他會對自己好,為他操持家務,生一堆孩子。
她還會喜歡上男人嗎,她一遍遍地問自己。
她難道真的想死嗎?
誰不想活呢,她不信世上有鬼神,不相信經過輪回會有更好的命運,母親說過,人只有短短的一生,有些東西,錯過就不可能找回。
說這話的時候,母親和父親正含情脈脈地相望。當年父親去上海做綢緞生意,傍晚應過 同鄉的酒局,喝得微醺回來時信步走進一家書店,跟抱着一堆書走出來的母親撞到一起。
父親對她一見鐘情,趁着酒勁一直跟了她幾條街才引得母親回眸一顧,兩人因此相識,儀表堂堂,氣質儒雅的父親很快得到母親的好感,她情難自已,很快墜入愛河。父親雖然把她視若珍寶,卻苦苦壓抑自己的情感,向她坦言在家已由父親做主娶妻,不敢休妻,更不願委屈她做小。
當父親離開時,母親不顧家人的反對,只帶着滿滿一藤箱旗袍和書,毅然追随父親而來。
她賭贏了,父親對她呵護備致,從未跟她紅過臉。兩人缱绻情深,母親死後才一年,父親悲傷過度,抑郁成疾,竟拒絕就醫用藥,最後抛下她孤零零一個,追随母親而去。
當被大媽虐待時,她無數次地恨過他們,恨過後便是慶幸,慶幸父母親生死相依的幸福。
自己也有母親那樣的幸運嗎?
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這一瞬,對未來的生活産生了巨大的恐懼。自從嫁到金家,自從被程行雲傷害,她再沒奢望過像母親那樣被呵護的幸福。哀莫大于心死,當金繼祖用褐斑滿布的手撫上她身體時,她唯一想到的便是跟随父母親而去。
前方的路太渺茫,到底要怎麽辦?
茫然間,她抓住手邊的旗袍,旗袍入手有些涼意,面料是昂貴的織錦緞,做工極其精致,盤扣竟還鑲着小小的珍珠。她有些愛不釋手,慢慢撫摸着那大朵大朵的墨綠芙蓉,腦中漸漸清明。
她心裏有個念頭在蠢蠢欲動,要不要賭這一把,抓住眼前的幸福?
雖然她沒有穩贏的把握,但她深深知道,這一次,她絕對不會輸得太慘,因為她本就沒有任何本錢。
要不要賭?
客廳裏突然響起趙黑熊雷鳴般的聲音:“你個鬼孫子,罵人頂個屁用,你喜歡就把人留下,別一臉陰陽怪氣,到處找茬!”
房門被敲得震天響,趙黑熊的喊聲一聲比一聲急:“小媳婦,那縮頭烏龜不要你,你幹脆跟了我吧,我以後一定把你養得胖胖的,給我生幾個大胖小子……”
葉芙蓉手忙腳亂地換上衣服,聽趙黑熊慘叫一聲,打開門一看,客廳裏亂成一團,程行雲正和趙黑熊在地上扭打着,程行雲得占先機,把他按到地上,掄起拳頭沒命地往他身上招呼。趙黑熊哀哀呼痛,大手大腳亂舞着,竟完全不知反擊。
聽到門響,程行雲猛地回頭,和她的視線碰個正着,葉芙蓉慌忙避開他那火辣辣的目光,躊躇良久,終于開口。
“車就在外面,你東西都收拾好了嗎?”葉芙蓉的話還沒出口,程行雲已噼裏啪啦說起來,“以後要自己照顧好自己,不要太相信男人的話,也別動不動就尋死覓活,世道太亂,活着都不容易。你看我也沒爹沒娘,被人家逼得走投無路,靠讨飯把這條小命留住才撐到這出頭之日。以後你的好日子還長,總司令夫人心腸好,不會給你胡亂介紹男人……”
“蠢蛋!”趙黑熊啐了他一口,斜眼看着他笑。
不知不覺,她的淚已成雨,她強壓住胸口的翻滾,啞着嗓子道:“我……很……餓,能不能……”
話沒說完,程行雲已經沖了出去。趙黑熊愣了愣,突然摸着下巴嘿嘿直笑,把話匣子掀開:“小媳婦,你嫁誰不是嫁,幹脆嫁給他算了,這家夥是條漢子,你以後可難得碰上這種人,我正好也讨杯酒喝……”
葉芙蓉聽得直翻白眼,原來男人啰嗦起來也和女人一樣,這個趙黑熊把程行雲從頭到腳誇了一遍,直誇得天上有地下無,仿佛除了他天下就沒男人了。不知不覺間,她的滿腹抑郁漸漸被他的笑聲沖散,嘴角悄然彎起。
程行雲端着碗面飛快地沖進來,小心翼翼地放在她面前,趙黑熊大笑:“我也餓了!”他朝趙黑熊瞪了一眼,抓着他手臂就拖了出去。
一次又一次讨論過敵情簡報,程行雲心情煩悶,撇開侍衛官和那今天變得特別聒噪的趙黑熊,慢慢走回官邸。司令官邸就在半山腰上,面對着滔滔的甘藍河和情人崖,山頂上是一圈鐵絲網,聳立着三個崗哨,山上其他的樹木雜草被砍伐殆盡,只留着許多高大的松柏,星羅棋布地點綴在路網中,條條路徑如玉帶般的甘藍河,在山間蜿蜒着,延伸到其他将領的官邸和底下的軍營。
遠遠看去,客廳和房間的燈漆黑一片,想必她已經走了。他連連嘆息,下午真該多看她一眼,把她的樣子記得再清楚一些,以後長夜裏可以慢慢回想。
交代過劉副官後,他再也不敢問關于她的事情,下午要不是被趙黑熊拖着,他根本沒有勇氣見她那一面。他知道自己舍不得,知道自己肯定會忍不住把她留下來,不管用什麽手段。
世間仿佛一下子寂靜下來,連風聲都被阻隔在屋外,落地鐘滴答走着,一步步好像踩在人的心上。程行雲走進客廳,往沙發上一躺,睜着眼睛看着頂上的水晶吊燈,耳邊捕捉着細微的響動。
他不知道心頭那隐隐的希望是什麽,只深深地後悔,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會留下她,甚至把她囚禁在這裏。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門突然開了,葉芙蓉穿着一套墨綠旗袍出來,猶豫着走向他,眼裏閃着奇怪的亮光。看着她款款而來,程行雲呼吸一窒,幾乎跳起來把她攬進懷裏,随着她漸漸靠近,程行雲猛地站起來,終于找到自己的聲音:“你穿這個真好看!”
葉芙蓉低頭看着腳尖,輕聲道:“你就要去打仗麽?”
他愣住了,眼神堅定起來:“對,日本人一直在往中國增派兵力,馬上就要打過來了,他們的目标是整個中國,正在抓緊時間步步逼近,我們已經丢了東北三省,這次就是拼了命也一定要把他們擋在熱河以外,不能再讓他們的鐵蹄進入了!”
她的臉在燈光下多了些柔和的東西,是她兩頰慢慢滲出的豔麗顏色,也是她眼底跳躍的羞色,她的聲音近乎呢喃:“能不能……你能不能讓我呆到你出征……”她後面的話被一個溫暖的胸膛堵住,程行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撲上去把她緊緊揉進胸膛,恨不得讓她嵌入這熾熱的地方,她冰涼的身體漸漸被溫暖,終于,她放心地讓自己軟倒他懷中。
明亮的燈光下,所有陰影都無所遁形,遠遠看去,客廳裏的兩人好似合為一個,他們久久地伫立,空氣中飄着絮絮的話語,溫柔得不似在風雨欲來的人間。
下過一陣暴雨後,天氣漸漸變涼了,松樹林仍一片蒼翠,因了山腳日漸枯黃的長草,平靜中又多了些深沉。也許是看了太多的悲歡離合,情人崖愈發沉默了,只有調皮的陽光圍着他嬉笑時,才能讓他從沉重的思緒中擠出一點溫暖的表情。天高高在上,永遠沒辦法理解人間的苦難,只逍遙地催動白雲,去找尋美麗的地方。
甘藍河水猛漲,把兩岸的蘆葦淹得只剩半截,蘆葦也黃了,從頂上抽出白茸茸的花,遠遠看去,和甘藍的水連成一片,好似漂在水中的雲朵。河邊堆着許多石階,那是程行雲為了方便甘藍人民,派士兵搬石伐木搭建而成,有的石階邊上用圓木搭起一個個扶手,即使天雨石滑,大家也不怕會掉進水中。
程行雲從總部回來已是傍晚,近來大家都在密切注意東北的動靜,日軍的飛機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熱河上空,對他們明目張膽的騷擾,中國方面竟然只能望洋興嘆,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總司令早已在積極籌備力量,發出迎戰的號令,大家都在摩拳擦掌,積極籌備力量,要與他們誓死一博。
他滿腹心事,沒有要人送,默默地沿着駐軍總部後面的砂石路往後面走,太陽從情人崖上掙紮出最後一道夾雜着烏色的金,沉沉地墜落到阒黑的那方世界,天空漸漸陰沉下來,雲朵間暗藏殺機,烏黑的幕一點點占領了整個天際,從松樹林隐隐傳來陣陣嗚咽,它們即使抵擋住夜風的凜冽侵襲,也會在心底最深的角落,流着血和淚,哀哀哭泣。
程行雲一擡頭,不知不覺中自己已走到官邸門口,看着客廳溫暖的燈光,有股熱流從他心口噴薄而出,就在一瞬間,傳播到他身體的每個角落,他加快了腳步,門口的侍衛官跟他敬了個禮,壓低了聲音道:“司令,夫人在廚房。”
他朝他點點頭,轉身向廚房走去,以前他不想一個人吃飯,都是在總部随便對付一下,自從她來了,他就專門在司令官邸設了個小廚房,找了兩個老媽子專門伺候,有時候沒有家室的年輕将領也會跑到他這裏來蹭吃蹭喝,特別是那個趙黑熊和劉副官,這段日子簡直把他家當食堂了。他們口裏說喜歡吃夫人包的餃子,其實還不就是喜歡逗她笑,看他有苦說不出的樣子,自從她留下來,他感覺每天都會被他們弄得滿肚子氣沒處撒,想想看,有個女子嬌笑連連,眉目間如流光溢彩,你怎麽忍心把臉拉下來。
走到門口,一個老媽子走出來,乍見他仍有些畏縮,滿臉堆笑道:“夫人在包餃子,司令還是去外面等等吧,馬上就好了!”
程行雲朝她擺擺手,徑直走了進去,廚房的光線有些暗,葉芙蓉背向門口,在燈下一個個把餃子捏成形放在砧板上。她一身暗紅的呢絨旗袍,旗袍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一個引人遐思的曲線,她這些天豐腴了些,原本空蕩蕩的旗袍填充了許多內容,更顯得前凸後翹。她的頭發上仍是那枝芙蓉釵,高領上的一段肌膚如珍珠般粉白,好似還有幽幽的光亮,旗袍長至腳踝,腳下穿着一雙樸素的黑絨繡花鞋,她沒有穿襪子,那腳面的白色在黑色的襯托下更顯得觸目驚心。
葉芙蓉只覺得腰上一緊,有人從後面把她環進懷中,他溫柔地在腰上撫摸着,順着她的曲線而上,在她胸口停了下來,他在那脖頸上落下一個熱吻,輕笑道:“原來那外國玩意這麽好用,你前面看起來特別挺,特別漂亮!”
“別鬧了,你餓了吧,我馬上就弄好了。你累了一天了,先去洗個熱水澡,我等下就把飯菜端去。”葉芙蓉回頭和他交換一個吻,微笑道。
“不要,我喜歡看你做事!”見她轉頭過去,程行雲有些悵然若失,急着去親她的臉頰。
“真拿你沒辦法,那你在這裏看着,不準鬧我!”葉芙蓉加快了速度。
程行雲摟緊了懷中嬌小的身體,見她兩截手臂嫩白滑膩,如新藕筍尖,心裏癢得難受,一根手指試探着在上面滑動,另一只手探到她腰上,順着那曲線一點點挪到她的臀和腿,葉芙蓉輕笑一聲,飛快地忙完手中的活計,把手上的面粉塗了他滿臉,他哈哈大笑,把她固定在懷裏,把面粉全蹭到她臉上。“胡子……”葉芙蓉連連求饒,為躲避他的攻擊,轉頭把臉埋進他的懷中。
兩人的嬉鬧聲傳到外面,本來要進廚房幫忙的兩個老媽子全停下腳步,笑呵呵地回客廳張羅去了。兩個侍衛官互相擠擠眼睛,一人道:“今天不知道趙軍長會不會來,他來了就更熱鬧了。”
“他哪敢來,你沒見昨天司令那臉色,”另外一人笑嘻嘻地,“奇怪,要是平時司令氣成這樣,早就翻臉和趙軍長幹上了,怎麽現在都是只見烏雲不見陣雨。”
“真笨,這還用說,司令是怕吓着嬌滴滴的夫人,上次司令發了一頓脾氣,把夫人吓得直抖,那淚珠子掉得誰看了誰心疼啊,何況咱司令把夫人當寶一樣!”
“要是我有一個這樣的好女人陪着就好了,我肯定比司令還有寶貝她。我把她伺候得舒舒坦坦的,她每天只要沖我笑笑我就滿足了。”
“豬,你沒看見沒人的時候司令愁成那樣,我們馬上就要上戰場打鬼子,到時候女人要往哪裏送嘛,她一個人無親無故,孤孤單單,這以後的日子要怎麽過!”
兩人嘆息着,遙遙看着遠處朦胧的山的輪廓,情人崖和松樹林都只剩下一個暗黑的影子,甘藍河也靜默下來,白色的水光中有隐隐的青烏,如鋪天蓋地而來的風雲的顏色,在它們之後,暴風驟雨已經在醞釀,漸漸朝這方逼來。
吃完餃子,程行雲叫人提了水來,也不管那刺骨的冷,對着頭就沖了下去。他沖得一身紅紅地出來,渾身水珠,腰間只圍條毛巾,葉芙蓉瞥見他精壯的胸膛,只覺得一股無名之火從下腹竄上來,臉色突然變得緋紅。
“這麽久了還害羞!”程行雲嬉笑着把她拉進懷中,把她弄得滿身是水,她戳戳他胸膛,讓他坐下來把頭發擦幹,程行雲不依不饒,把她旗袍一拉,讓她跨坐到自己身上,葉芙蓉赧然一笑,就勢送上自己的紅唇。
兩人纏綿一陣,程行雲為她拉上被子,又低頭在她唇上輕啄一口,看她眼睛漸漸閉上,他輕輕坐起,點了支煙,在黑暗裏久久沉思。
床突然有些顫動,他從遙遠的思緒中回來,伸手在她臉上一抹,竟抹到滿手冰涼的液體,他把她一把撈到懷中,溫柔道:“別哭,我會心疼!”
她一直咬着自己下唇,不讓那哭泣聲爆發出來,聽到他的話,她只覺得胸口那裏有什麽鋒利的東西紮了進去,一時疼得渾身冰冷。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你後悔了麽?”程行雲把她緊了緊。
“不,”她眼中的潮水紛紛退去,“我不後悔!”她微笑起來,把臉貼上他的胸膛,“我恨不得在這裏挖個洞鑽進去,一輩子跟你在一起。”
程行雲感動莫名,悵然道:“我何嘗不這樣想,可是現在時局越來越緊,我們随時都要出征。日本剛剛正式承認滿州國,《日滿協議書》一簽定,那個傀儡皇帝把東北三省拱手送到日本人手中。抗日義勇軍雖然一直堅持戰鬥,可畢竟力量對比太懸殊,加上□□‘攘外必先安內’的方針,整個熱河已經岌岌可危。我以前跟你說過十九路軍在上海抗戰的事跡,我們想做的就是這樣的人,即使拼掉性命,也要讓他們知道我們中國人不是好惹的!”
感覺出他的激動,葉芙蓉只覺得心裏發緊,深深看進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你放心去,我總是支持你的!你不用管我,我有手有腳,有能力照顧自己!”
她突然微笑:“我跟老天打了個賭,我贏了,這一生再也無撼!”
程行雲滿心苦澀,低頭看着她的眼睛,她堅定地迎上他的目光,她眼中仿佛有兩團火燃燒着,這火越燃越旺,傳遞到他眼中,融化了他心中最後一點冰寒。
天邊一顆孤星正閃爍着微末的光芒,在漫長的夜裏,無數的有情人緊緊相擁,用無怨無悔的愛,燃點希望的火種,直刺蒼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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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兒?你為什麽突然脫衣服!”
“為了睡覺。”
“為什麽摟着我!?”
“為了睡覺。”
等等,米亞一高校霸兼校草的堂堂簡少終于覺得哪裏不對。
“美美美、美人兒……我我我、我其實是女的!”
“沒關系。”美人兒邪魅一笑:“我是男的~!”
楚楚可憐的美人兒搖身一變,竟是比她級別更高的扮豬吃虎的堂堂帝少!
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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