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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1章 第 51 章
在醒來的剎那間, 王道容就覺察到了不對勁。
他起初也以為是夜盲,直到他看不到慕朝游神仙血那淡淡的微光。
舉目是無窮無盡的黑暗,他才知道, 自己恐怕是下落的時候頭部受到了撞擊所引起的失明。
他的腿也摔斷了。
鬼孽就在附近, 王道容知曉他是跑不遠的,慕朝游帶着他不過負累, 他不是什麽舍己為人之輩,只是自己已經無力回天, 又何必白白搭上她這條性命。
王道容言辭平淡,慕朝游卻被他言語中的信息量擊得懵了半秒。
回過神來, 她微抿唇角,問:“除了這兩處, 你還有什麽地方受傷嗎?”
王道容微微偏頭,感受了半秒, “應是無妨。”
她記起一事來, 慌忙問:“我的血能救你嗎?”
王道容說:“墜落時傷在內髒, 或許有用, 只怕收效甚微。”
吸點血便能治愈一切外傷, 沒有這樣的道理, 除非把慕朝游吸成個人幹還差不多。
慕朝游松了口氣,雖然有王道容護着她,但跌落懸崖時她身上多少也有些擦傷,便大方地伸出胳膊,遞到他面前, “湊合一下吧。”
王道容:“……”
他微微垂眸, 默不作聲地輕咬着她手臂,吮了一會兒。
慕朝游見他面上稍有些血色, 這才拉住他的手蹲了下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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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道容怔住:“你——”
慕朝游言簡意赅:“我背你,快上來,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要麽我們一起走,要麽我陪你在這裏等死,你自己選吧。”
王道容空茫而愕然地将她“望”着,這或許是這雍容淡漠的少年生平如此失态。
慕朝游見他不答,催促說:“快上來啊。”
王道容又安靜了一會兒,這才輕輕地,遲疑地,将雙臂攀上她的脊背。
兩個人同時都發出一聲急促的喘息。
他是因為腿傷,而她是一時負擔不住這麽大的重量。
王道容雖說看上去清減秀美,但身高腿長,實打實的超大號,慕朝游一時吃不住力,身形微微一顫,她忙深吸一口氣,咬緊牙,顫巍巍地撐住了。
王道容險些被她颠飛出去。
他還是覺得她太勉強,想要下來:“你還好嗎?可撐得住?”
“還是将我放下罷。”
“少廢話。”已經将人背上來了,慕朝游絕不可能中途而廢,“我先背你離開這裏再說。”
她難得強勢。
或許是受了傷,身體虛弱,實在沒有力氣之故,王道容再次沉默下來。
慕朝游一深一淺地踩在草叢裏。
王道容看不見她,也看不見前路,眼前只是一片搖搖晃晃的黑。
他能聞到從她身上散發出的淡淡的血腥、沙土、汗水,并不好聞。
他的手撫着她的脊背,仔細感受着,她的身軀佝偻成矮小的一團,肩脊瘦弱,伶仃的,顫悠悠的,卻硬生生撐起一股不知從哪來的頑強力量。
汗水很快便浸透了她的後背的衣裳。
五月份的天,夜裏的空氣都是溽熱的,他身上的衣裳也被汗水滾透。
隔着布料,兩個人濕熱的肌膚令人心悸的緊貼在一起。
這樣瘦弱的身軀,怎麽會有這樣頑強的力量,又怎麽會有那樣不屈的傲骨?
王道容想得出神,沒了生息。
直到一聲細微的泣音拉回了他的思緒。
他怔了一怔,有些驚疑不定,“朝游?”
她聽到他微弱但仍然溫和的嗓音,這才松了口氣,忙眨眨眼,努力擠出眼裏的淚水,“我沒事,你別睡,一定要堅持住。”
可是她如今的模樣,卻好像比他更狼狽。身下的女人宛若被汗水壓彎的稻谷。
王道容心尖抽動,倏地像被一根針刺穿了心肺。他嘆了口氣:“放我下來吧,這樣你我都走不遠的。”
可她不許。
王道容再度安靜下來,心在這時又好像被泡在酸水裏。他想不通她執着的原因,心裏卻蹿升出一股憐惜之情來。
他踯躅半秒,指腹撫上她的鬓角,頓了頓,最終還是選擇遵從本心,緩而有力地替她揩去了鬓角的汗水。
濕熱的汗水似乎透過指腹要一直滴進心裏去,她雙腳在打顫,一直在流汗,汗水揩了又淌下來,揩了又淌下來。
王道容竟不知一個人體內竟然有這樣多的水。
王道容的童年從未感受到過母親的溫暖,也鮮少與王羨有過接觸,後來僮仆将他送出去,他差點兒淪為別人的盤中餐。
大将軍雖喜歡他,但那喜歡,是小貓兒小狗一樣的喜歡。
大将軍和司空是整個王氏最尊貴的人,他性格恣睢殘忍,在他手底下,王道容與其說感受到愛,倒不如說先學會了如何讨人喜歡。
少年狡猾薄情,向來最善于叫人喜歡他,愛他。
後來他果然得到了許多愛,足夠他肆意揮霍。
他看不見,只能伸着指腹摸索,一邊又一邊拭去她額角累累的汗水。
這一刻,說不感到震動是假的。
到底是什麽樣的信念支撐她這樣走下去,難道是因為喜歡嗎?他不懂,難道這就是喜歡嗎?
難道,她竟還喜歡他嗎?
慕朝游此刻卻什麽都沒想。
前行的路太過漫長,成年男人沉重的身軀壓彎了她的膝蓋。
她無暇去多想那些風花雪月,她只是怕王道容會死在這裏。
她幾乎咬碎了牙,口腔裏滲出血來,急促的喘息短暫地暴露了她心底的恐慌。
她很害怕,害怕王道容會死,害怕自己堅持不下去,她腿彎發顫,雙臂發抖,像是被沉重的石磨盤一遍遍舂過的稻谷,同時來自生理和心理上的恐懼幾乎要将她壓折了,壓倒了。
為了救她,他已經斷腿瞎眼,若是還因為這一時的恐懼怯弱連累他傷重不治。
那實在是不應該。
她只能咬着牙,咬着無形的空氣,一點點将恐懼吞進去,咬得碎碎的,咽進去,化作滋養她繼續前行的動力。
她怕他就此沉沉睡去,眼淚無聲地淌着,故作輕松地問:“怎麽辦?王道容?”
王道容不解:“嗯?”
這是他第幾次救她性命了?
她笑着說:“都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你救我這麽多次,這恩情我好像還不回來了。”
從方才起,王道容就一直在擔心自己的體重壓在她身上她會不會吃不消,可是慕朝游卻緊緊地抓着他,像溺水的人抓緊了一根浮木,不論如何也不肯松開。
而今聽到她語氣還算輕松,他總算稍稍松了口氣,便淡淡說:“那就不還了。”
她語氣仍是在笑的,“那怎麽行。”
王道容不說話,仍舊舉着手替她擦汗。
忽然,他指腹一頓,摸到她發熱的眼角,感受到一股熱流順着她眼角淌下來。
王道容霎時一怔。她的眼淚,熱油澆心一般淋在他心底,他殘存着汗液和淚水的指尖一陣細細的痙攣。
這時他才知曉她不是不害怕的。她只是強忍着,從那微弱而急促的氣音中,暴露出一點軟弱出來。
王道容再度沒了生息,慕朝游心裏頓時發起慌來,又急忙叫他一聲,“王道容?”
……這段時日她雖與他表現得生疏。但王道容從她此刻的一舉一動中知曉,她仍是在乎自己的。
哪怕她不曾承認,哪怕她再如何僞裝,但他知曉,他在她心底永遠占據一席之地。她就是這樣心軟的人。
大抵是心境不同了。
從前因為不愛,不知愛,明知她失魂落魄,仍視若無睹,置若罔聞。
他緘默無言地攤開掌心,将指尖送入口中,輕輕吮吸,品嘗着指尖殘留的汗液與淚水的鹹腥與苦澀。
如同挖開她的心髒,細吃她曾經的喜怒哀樂,少女愁腸。
從前她仍愛慕着他的時候,是如何一次又一次掩飾心中的失落?
而今見她強作僞裝,如野火燎原,燒穿肌膚皮肉,四肢百骸,連呼吸都牽連着心髒細細密密的隐痛。
他的生命中從沒有這樣的人,他們是高貴的,被精心養護的花,倘若遇到大旱時節,赤地千裏,一碾即碎。
她是紮根焦土中開出的稻,正因卑賤所以頑強,正因被踐踏過無數次,反倒生機蓬勃,愈演愈烈。
他竟不知卑賤者高貴,“卑賤”得如此令人目眩神迷。
他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再也移不開視線。
他想,此生他必定要抓住她,抓住她,決不能放手。
“叫我鳳奴吧。”王道容忽然開口。
慕朝游一怔。
王道容接着說:“這個小字只我父親叫過,便是劉儉謝蘅也沒有的。”
“放心,有朝游你在,容今日絕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性命。”他聽見自己難得鄭重的嗓音,輕輕地,像一個承諾,“我向你保證。”
……
不知走了多久,感覺到那鬼物的氣息越來越遠,慕朝游這才松了口氣,渾身脫力地将王道容放了下來。
不看則以,一看慕朝游吓了一跳!
王道容的左腿誠如他所言軟綿綿的扭曲着,但右腳也滿是鮮血與傷口,那是在地上拖拽出的傷勢,山崖下的荊棘與碎石足以将他的腳劃得血肉模糊。
他太重,說是背着,但其實半個身子都拖在地上走。
“怎麽了?”少年猶未覺,溫和反問。
慕朝游眼眶頓時一酸,“為什麽不說?”
王道容不解其意。
她說:“你的腳。”
王道容微微一頓,故作風輕雲淡,不置可否:“不妨事的,沒傷到骨頭,回去養一養即可。”
他倒不覺得傷勢有多沉重難捱,反倒是慕朝游隐約的抽泣聲,此時卻讓他感到心口仿佛被一把手緊緊攥住。
她眼角的淚被夜風吹幹,眼角燙得驚人。慕朝游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我去找東西給你包紮。”
多虧她之前專門跟城內的藥局學過這些急救措施,那次刺殺之後,更特地認過草藥。
她砍下一些樹枝簡單地給王道容做了個包紮和固定。
王道容一直靜靜地看她忙活,他眼前一片漆黑,卻能想象出她彎腰垂頸時的認真姿态。
他不怕疼,身體的疼痛尚且可以忍耐,因為疼痛而大喊大叫,顏面盡喪,在王道容看來倒不如死了來得幹淨。
他也不怕死,因為畏懼死亡如王衍一般,表現出來的虛弱卑怯,比之死亡更為可厭。
但他害怕殘疾。
如今他雙目失明,舉目皆黑,更不知他的失明是一時,亦或永久。
若是下半生只能帶着殘疾茍且偷生,這樣的人生,生不如死。
慕朝游手指靈巧,剛打完最後一個結,指尖卻被人摸索着輕輕握住了。
王道容先摸到她的手臂,再摸到她的手腕,然後是指尖,定定地說:“朝游。”
慕朝游怔愣了一下,他的指尖微涼,被他觸碰到的肌膚卻仿佛挨着了一團火,熊熊燃燒起來。
她抽出手,想要躲開。
王道容握得很緊,他不放她。
因為夜盲,他知道失去視覺是如何痛苦的事。
他會就這樣變成個瞎子嗎?王道容不清楚。
他只知曉,若當真如此,那他一切的謀算,一切的理想,所謂的名士風流都成了個笑話,沒有人會追捧一個瞎子,那個他精心維持的王家六郎風流秀徹的形象就要被踐踏如泥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雖然恐懼,心中倒是沒生出多少悔恨之情。
或許是因為早有預感,在遇到慕朝游之後,他的生活就再也不受他掌控了,一樁樁,一件件,在遇到她之後,他的人生就成了被打亂的棋盤。
“朝游。”王道容說,“讓我摸摸你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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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