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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0章 第 90 章

小蟹皮膚微黑, 年紀不大,一雙眼倒是靈動,笑容很爽利, “呀, 是阿酥你呀,你站在這裏作甚麽呢?”

慕朝游苦笑:“我初來乍到, 既不懂府裏的規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幹些什麽, 菱花娘子說小蟹娘子聰明能幹,是個熱心腸, 叫我有什麽不懂的不妨來問,懇請小蟹娘子指點。”

松雲院裏, 四婢以菱花、藕花、小蚌、小蟹為序。

小蟹年紀最小,上面壓着幾個姐姐, 一身威風和力氣也難以施展, 聽到慕朝游誇她, 果然十分高興, “阿酥你來問我可算找對人了!你不要怕, 咱們府上人少事也不多, 娘子愛吃,你算是入了娘子的眼。我這便帶你去找小廚房,你日後就在那裏伺候娘子飲食就是。”

慕朝游便跟着她去了小廚房,走馬觀花見過了廚下原有的一位李廚娘,并兩個燒火丫頭, 三個人态度都不算熱絡。

小蟹又領着她去了她今後要住的下人房, 是四人一間,不大也不小, 四人也能住得開,收拾得也很齊整。

屋裏,一雙秀美的婢子正對坐在案前穿針引線。瞧見慕朝游,兩人都露出驚訝之色。

小蟹先替慕朝游介紹了,又轉頭對她說,“這二人是阿秀和阿令。”

慕朝游一一行了一禮,“阿秀娘子、阿令娘子。”

二婢微微颔首。

小蟹指着其中一張空床說,“你以後就住那裏,邊上是我的床。不過我平日要輪流守夜,不常住。”

慕朝游這一路走馬觀花看下來,不敢掉以輕心,将自己所見所聞,旁人态度全都默記在心裏。

小蟹很快便回了正房伺候,屋裏就剩下了慕朝游跟阿秀、阿令三人。

三人寒暄了幾句,阿秀匆匆指着角落了裏一張案幾說,“這是你的桌案。”便不再吭聲。

慕朝游見那桌案所處角落偏僻,視野昏暗,又走到床鋪前,見床鋪陰潮。倒是面不改色,安之若素地放下包袱,未提出任何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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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秀阿令二人照例埋頭去做針線,擡頭詫異地看她一眼。時不時碰頭咬耳說幾句悄悄話,并不搭理她。

作為資歷最淺,半路空降的程咬金,慕朝游早已做好了前期遇冷的準備。她也不急,幹脆展開包袱先鋪床。不時有視線落在她頭頂,兩人并未有來幫忙的意思。

等她鋪好了床,慕朝游這才從食盒裏摸出了一些零嘴糕點分發給阿秀和阿令,主動起了個話頭,自敘籍貫。

“請兩位娘子安。方才小蟹娘子已經介紹過,在下慕朝游,出生冀州長樂,初入寶地,不懂得還很多,若有唐突,還望二位娘子多多包容、指教。”

拿人嘴短,吃人手短,二人對視了一眼,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這才各自介紹起了自己的出身。

喝了幾杯茶,慕朝游另包了一些糖糕,又特地往今後的辦公室——小廚房跑了一趟。

依然是一樣的待遇。

但她跟王道容這麽長時間拉扯下來,早已經抛卻從前沒必要的羞恥心,練就了一副厚臉皮。慕朝游渾不在意,一樣應對。

內宅裏不便請客吃飯,待到晚間,慕朝游想了想,問清楚了大廚房的位置,自掏腰包去大廚房點了幾個菜,要了一瓶好酒。

又拉了小蟹,低聲跟小蟹說了。

等到衆人各自都丢下了手中的活計,趕去吃晚飯的時候。小蟹這才拍拍手,出面幫她邀人。

迎上衆人各色視線,慕朝游只笑道:“在下初來乍到,日後少不得是要麻煩諸位娘子的,晚上給大家添兩個菜,萬望諸位娘子務必賞光。”

一話一出,有叫好的,也有推辭的,菱花只推說要值夜,慕朝游主動請了兩次都沒請來。

藕花倒是過來了,跟大家夥淺酌了幾杯。

有那心思靈敏的,已經從菱花的态度中覺出幾分蹊跷。在慕朝游看來,冷淡如初的可暫不去多管,熱情與她推杯換盞的倒可以試着接觸拉攏。

總而言之,這一頓飯吃得倒也算賓主盡歡,讓慕朝游對這個小院多多少少也增進了幾分了解。

第二日,慕朝游特地起了個大早去小廚房幫工,但那李娘子态度不冷不熱,遇事只指揮那兩個燒火丫頭。既不給她派活,也不刁難她,就這樣把她架在半空,權當她是團空氣。

松雲院雖然不大,但忙起來人人井然有序,慕朝游偏偏成了這其中的閑人,若不是昨日一飯之誼,有人偶爾湊過來使喚她幫個忙,說個話,她幾乎真就成了個透明人。

直到第二日,菱花那個傳說中的妹子小燕也被分配到了小廚房,衆人歡迎,一熱一冷形成鮮明對比。

慕朝游方才了悟這幾日來的遇冷到底因何而起。

小燕個頭不高,瘦瘦小小,容貌與菱花有兩分相像。一進門,便親親熱熱左一個阿姊右一個阿姊喊個不停。

輪到她時,慕朝游客客氣氣颔首問好,小燕不冷不冷略點了點頭,便越過她,又展顏跟阿秀幾個打招呼去了。

李娘子待小燕又是與慕朝游全然不同的親近模樣,常常待在身邊提攜指點。跟在李娘子身邊的雜活兒基本全被她一人包圓。

慕朝游無事可幹,這幾日裏已經陸陸續續引來不少側目與非議,她總不能這樣一直兩手空空,出了廚房,便去幫阿令搬挪庭院中的花木盆栽。

阿令負責莳花,這忙起來是個體力活,慕朝游願意幫忙,她感激不疊。

慕朝游也不含糊,挑了一盆最重的搬到廊下。她做事勤快實誠,阿令看在眼裏,心裏生出了幾分好感,見她汗如雨下,便主動招呼說,“這活辛苦,沒人願意來幹。大夏天的人人更不願出一身熱汗擺弄這個!也就只有你願意幫我了。搬了這麽久,快坐下來喝口水歇歇吧。”

慕朝游倒沒覺得太累。主要還是熱,她搬了那麽多盆景,掌心發紅發痛,汗水如雨水般從眼睫落了下來。大抵上這兩年又是除鬼又是開店,她體質比剛穿越那會兒耐造了不知多少倍。

阿令啧啧稱奇,扭身去屋裏給她倒茶。

這時,藕花忽然從主屋裏走了出來,朝慕朝游招招手,“阿酥快過來。娘子點名要吃你的酥酪呢。”

慕朝游微微一怔,心跳不可自抑地加快了兩拍。她等了許多日,等的便是這一天。

衆人的冷眼對她來說算不了什麽。張懸月要了她之後就像忘了她這個人,這才是最要命的。

她如今在張懸月身邊伺候,把她哄好了自然比什麽都強。張懸月好不容易想起她這個人,她不敢耽擱,忙站起身應諾。

阿令出來見這一幕,也忍不住為她高興,“快去罷,娘子愛吃,娘子吃高興了好處總受不了你的。”

慕朝游又忙跟阿令道了聲謝,這才匆匆轉身往廚下走。

孰料還沒走幾步遠,院子門口忽然又多出個妙齡少女,沖裏面喊,“菱花娘子在嗎?”

少女捧一個食盒,眉眼彎彎,杏臉桃腮,穿着打扮無一不精細妥帖,容貌更是出挑。

慕朝游視線跟她撞了個正着,她甚至還朝她笑了一笑。

沒一會兒的功夫,菱花便急匆匆地迎了出來,見那少女微微一訝,竟露出個受寵若驚的表情,“青雀娘子怎麽到這兒來了?”

慕朝游正納罕,阿令拽拽她袖口,悄聲提醒,“這是郎君院子裏的青雀娘子。”

郎君院子裏的?慕朝游一愣,那豈不是王道容屋裏的人?

阿令的語氣裏有幾分豔羨,低聲說,“郎君房裏的婢子與咱們可不一樣,你看她那模樣穿戴,便是菱花娘子也趕不上呢……莫說菱花了,就連咱們娘子也要給幾分薄面。”

青雀是個活潑性子,笑吟吟道:“郎君昨日新得了點兒荔枝,記起娘子愛吃這個,吩咐我給娘子送來。”

她話音剛落,張懸月便雲鬓散亂,靸拉着木屐,一陣風一般地卷入庭內,她臉上還殘留着簟印,美目圓睜,“郎君給我送荔枝來了?”

青雀笑道:“嶺南移植過來的,可難活,味道自然比不過當地,但吃個新鮮。”

張懸月喜不自勝:“這……難為小郎有心……這怎好意思。”忙請青雀入內喝茶歇息。

青雀:“我就不進啦,趕着回去複命呢。”

張懸月便叫菱花去給賞錢,青雀推辭兩回不過只得接了。

青雀一走,張懸月忙抿了抿鬓發,喜得不知怎樣才好。

她在王家多年,衆人尊敬,自覺萬事遂心,九分圓滿,唯一一分不滿就在王道容待她的态度上。

這位小郎可不似他爹,少年天姿出塵,風度高雅,實在高貴矜傲。平日裏見了她也算客氣,但張懸月曉得小郎君從沒正眼瞧過她。

昨日又是主動與她見禮,今日又是來送櫻桃的。也不知是轉了什麽性!

甭管轉了什麽性子,他願意折腰親近她她高興還來不及呢。

張懸月朝天念了句佛號,笑道:“前些時日我才去了敬愛寺求了佛,難不成真靈驗如斯?”

“不行,我可得趕緊攏着小郎君才是。”

菱花掀了食盒一看,冰裏鎮着十多個又大又紅的荔枝,鮮嫩紅豔。她觑着張懸月高興,就問:“荔枝性熱,酥酪也熱,娘子還吃那酥酪不吃?”

張懸月猶豫了半晌,忍痛道:“既如此,那酥酪你就跟阿酥說算了吧。”

菱花抿唇一笑,“娘子若是怕上火,我那妹子綠豆蓮子湯煮得最好,不若我叫她給娘子煮一碗來喝,正巧清涼解暑。”

張懸月點頭稱是,菱花便下去安排。

她走到慕朝游身前,眉宇間仍是一派從容鎮定之色,叫她不必再忙。

慕朝游方才就在一邊将一切盡收眼底。明知是她從中作梗,但人家是得張娘子依賴的老人,自己除了應下還能有什麽辦法?

好不容易等到個能在張懸月面前露臉的機會,轉瞬卻不翼而飛。慕朝游還沒吭聲,阿令倒有些看不過眼,慕朝游反過來安慰她兩句,“夏日還長,既然進了院子,總不愁沒有機會。”

她剛才也的确有點兒心氣不平,但她近來歷經過王道容之後,心胸與開慰自己的本事都見長。

菱花侍奉張娘子已久,樹大根深,她半路橫插一腳擠走她妹子半個位置,菱花對她頗有微詞也是人之常情,衆人見風使舵,更是合乎常理。再者菱花眼下也只是架空她,打壓她出頭,倒也沒真将她怎麽樣,所做這一切不過是怕她搶了她妹子的風頭。

但慕朝游必須盡快在張懸月身邊站穩腳跟。

王道容命她進府侍奉,她為奴為婢的命運已不可更改,與其在他身邊受他轄制磋磨,日日為他端茶送水、端盆捧盂,她寧願去伺候張懸月。

張懸月是他父親王羨愛妾,既非繼母,更非生母,總要避嫌。這實在是她前後失據的情況下唯一的解法了。

但有菱花攔路在前,她坐困在這小小的廚房中,難以施展拳腳,需得盡早找到一個破局之機。

慕朝游大腦飛速運轉,努力尋思了一圈兒,将目标最終鎖定在了藕花身上。

自古以來,萬年老二與老一之間關系就十分微妙,那天晚上她設宴相邀,她非但來了,甚至态度還頗為親近,更送上了份見面禮,隐約存了幾分拉攏之意。

只是利益交換,利用別人難免也要被人利用。藕花的野心比她更大,這個中成本代價是她能負擔得起嗎?

慕朝游想了半天,暫沒理出個頭緒,眨眼的功夫便已經近到房前。

天太熱,阿秀正搬個胡凳坐在廊下繡花,擡頭見到慕朝游跟阿令兩個,揮了兩下繡繃笑着說,“阿酥你回來得正好,剛前面有個婢子過來給你送了個食盒。”

婢子?慕朝游心裏一個咯噔,她剛來王家,除了王道容哪裏還認得什麽婢子?小婵又不再住宅。

她心裏存疑,面上不顯山露水,道了謝,進屋避着人視線揭了食盒一看。

一陣白霧彌散,露出食盒內滿滿當當的冰山,晶瑩的冰山間埋着十數個紅寶石般的荔枝,绛雪豔浮,鮮紅如血,更多幾分不祥的鬼氣。

除了王道容手筆之外,還能有誰?

望着面前這豔紅玲珑的荔枝,慕朝游短暫地陷入了要不要倒掉的糾結之中。從小她爹媽就教育她浪費糧食,老天爺和老天奶會打雷來劈。

躊躇半晌,殘存在她骨子裏的教育,終于還是占據了上風。跟什麽過不去都別和食物過不去,王道容前腳送了張懸月,後腳送她,實在其心可誅。

只是這荔枝在她手上是個燙手山芋,也不能分給旁人。慕朝游只得抱着食盒走出了松雲院,找了個無人的地方吃了。

她剛吃了兩個,忽聽到耳畔傳來一聲琅琅的輕笑。

她渾身一僵,轉過神來,見日光浮動,花木扶疏間,王道容穿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裳,烏發柔披,正執卷林間。

郁郁蔥蔥的花木遮掩住了他清瘦的姿形,他不動聲色潛藏林間不知已有多久。

慕朝游手上還捏着荔枝殼,被他逮了個正着,一張臉因為羞窘和惱怒一瞬間漲得通紅。

王道容不以為意,仿佛剛剛在笑的那個人不是他。

他如雪的目光審視她半秒,倏地一拂袖口,淡彎了薄紅的唇,幾分揶揄和挑逗,“嗯。朝游。不,或者現在改叫你阿酥?”

“看來,容這盒荔枝倒是送對了。”

他言辭多作弄,若是尋常人碰上這種事早就怄個要死。但慕朝游跟他糾纏多時,早已鍛煉出極其堅韌的心理素質,再說了,怕浪費糧食有什麽可恥的?

她不假思索,反唇相譏,已神清目明,心如止水,“荔枝是好的,只是送荔枝的人我不喜歡。”

王道容淡淡:“若不喜歡倒了就是。”

慕朝游:“人可以棄之如敝履。但食物可以裹腹,可以養活千千萬萬的人,比送禮的人要珍貴,比不事生産,高枕無憂的米蟲珍貴。”

王道容一頓。

“南國雖偏安一隅,但這世上仍有許多百姓吃不上飯。戰亂年間我不吃掉難道還要倒掉嗎?”

王道容看了她久久一眼,這才移開視線,拾起書卷字字望了下去。

慕朝游見他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實在弄不清楚到底是巧遇,還是他篤定了她的脾性,刻意跟蹤安排。

她正尋思脫身之法,王道容卻垂目看自己的。

他領口開得極大,露出一截鎖骨與白皙勁瘦的胸膛,腳上也沒着襪,赤足蹬一雙木屐,一副浪蕩作派。

二人誰也沒有說話,花影搖動,夏日晝長,倒多了幾分歲月靜好的意味。慕朝游見不得這個。

王道容這人尤為不要臉,她罵他,他面不改色,她打他,他說打得好。她若是跟他怄氣,他說不定心中反倒高興。與他相處,該當心平氣和,視若尋常。

她有意脫身,也有意叫他不痛快,便主動打破了沉默,尋了個話頭,“你怎麽在這裏?”

王道容烏發柔披,膚色如雪,他頭也不擡,書卷展開一寸,嗓音如何存幾分故作的微訝,“這是我家,我自然想去哪兒去哪兒。”

慕朝游沒忍住,反唇相譏:“郎君既拜入許仙翁門下,服食養性,修習玄靜,又與沙門道蘭公諸公談禪交好,養望于野。後果然以曠達清靜,貫通三教之聲名嶄露頭角,脫穎而出。如今衣衫不整,與令尊愛妾身邊的侍婢厮混在一處,難道就不怕人閑話為修身不正,沽名釣譽之輩?”

南國民風雖奔放,但物極必反,渡江之後,風氣已從荒唐放誕漸趨雅達。

劉儉仍是渡江前的狂浪作派,王道容則不然。

她留在張懸月身邊的舉動對劉儉之輩而言或許無用,卻能掣肘以調和三教為執政方針,清心寡欲而聞名的王道容。

王道容素日裏行事雖偶有乖張,但他總體更為保守內斂,是兼通三教,儒道調和,玄禮兼綜的。

陛下想打壓世家,重振皇權,則必定要重興儒學。

王道容乍一看每日優容無事,但背地裏該做的卻一樣沒落,風雨晦暗,局勢不明,他秉承中庸之道,養精蓄銳。如今朝野上下批判老莊空談的聲音越來越大。便是司空雖信奉老莊,也不得不提議興辦太學。

為陛下重用,世家所嫉恨的嚴恭此人,便曾任太常博士,執掌宗廟禮儀,是個典型的儒教人物。

王道容雖出生琅琊王氏,又曾得大将軍歡喜,但因其行事低調,主張調和儒道,陛下待他也算優容。世家大族從來是兩邊下注,王道容為政方針兼通玄禮,既是家學,也是司空所默許。

此刻。

王道容淡淡掩卷,不答,僅僅瞧她,他烏發披散,衣襟半敞,腰腹肌蜜如玉,仿佛蘊着蓄勢待發的力量感。

他居高臨下,下-流開口:

“正巧,阿酥正與我私通和-奸。做一對悖逆三教,狂浪放蕩的有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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