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第103章 第 103 章

可若是叫他從此放棄?

王羨一張臉白生生的。他又覺得不甘。

都說父母是孩子的債, 王羨太陽穴突突直跳,越想越頭痛。

這事歸根到底還是要看慕朝游的意思,他自己一人在這胡思亂想倒也沒用。

心底安慰了自己一句, 王羨擡手按了按額角, 索性丢開手不再多想。

王羨想弄清楚慕朝游是怎麽看待王道容的。

王道容也想弄清楚王羨與慕朝游之間的根由,到底是那老頭一廂情願, 還是慕朝游有意引誘,更想弄清楚他們之間到底進展到了哪一步。

他知道的, 她為了報複他從來是無所不用其極。他一手摧毀了她平靜安寧的生活,她也要令他的生活四分五裂, 崩塌成一片廢墟。他相信,如今的慕朝游能作出這樣的事來。

他安靜地坐在榻上, 褲腳高高地拉了上去,伸着兩條白膩如雪的腿。朱槿正跪在地上, 将王道容的腿捧在懷裏給他上藥。

少年膝蓋紅腫得像兩座小山丘, 朱槿看得心痛, 動作小心翼翼, 力求輕柔如羽, 再不給他造成多餘的折磨來。

但王道容卻紋絲不動, 仿佛不知痛一般,垂着眼睫,若有所思。

“傷筋動骨一百天,郎君這些時日勿要再多走動了。”朱槿苦口婆心地勸。

朱槿溫柔小意,王道容心不在焉, 隔了半晌, 才想起淡淡“嗯”一聲,也不知聽清了沒有。

翌日, 王道容就又上了澹樓。

懷疑就像是曠野裏的一點火星,一旦有了這個苗頭,就會愈演愈烈,就非把周圍的一切燒盡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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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日裏,王道容總會因夏困遲到,今日他破天荒起了個大早,沒驚動任何人,便抽出一卷書,往書櫥後面一藏。

他默默捧着這一卷《南華經》,心思卻難得不在紙面上,而是想到今日自己今日的所做作為。

上樓時,他的膝蓋仍然腫脹難行,

一瘸一拐,費盡心思而來,就為了躲在書櫥背面暗中窺伺。王道容清楚地知道自己如今姿态的确不夠雅觀,可他并不在乎。

沒多時,慕朝游便來了。

她來後,先接着日前沒抄完的書繼續抄了下去。

又隔了一會兒,王羨也來了。

王道容目不轉睛,聚精會神地暗中窺伺着這兩人可曾有任何逾越之處。

王羨進門,慕朝游先是跟他打了個招呼。兩人客氣地寒暄了兩句,便各自落座。

王道容微不可察地輕輕松了口氣,扶着書卷的小指因為緊張不安已僵硬幾近不能屈伸。

他指尖勾動了一下,整個人這才好像活泛了過來,那飄飄悠悠的魂魄又回到了體內。

王道容低頭去看書卷上的字,那一列列文字冷不定地跳入他眼裏,極為怪異扭曲,像陌生的蚯蚓。他怔了一下,隔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意識到陌生怪異的不是文字,而是他自己。

王道容強行展過一頁,此時再細想自己方才的行徑,越發覺得荒誕而不是滋味。

……他怎麽會作出這樣的事來。

可跟蹤就像是欲罷不能的毒藥,但凡嘗過一次,就會上瘾。

這一次,王道容确認了慕朝游與王羨之間尚算清白,他獲得了連日以來難得的心安,可待到第二日,他又滿腹疑窦來,總疑心他二人在他未曾注意到的角落暗通款曲。

他不動聲色,悄然尾随。

有好幾次,王道容感覺很不好,他覺得自己在自虐,是在飲鸩止渴。

他不禁回想起慕朝游那日嘲諷地問:“你在害怕什麽?”

不。王道容冷冷阖上眼,在心底告訴自己。

他什麽也不怕。

王道容知曉滿腹疑窦的又何止他一人,王羨也在暗中窺伺他與慕朝游。

每當王羨的目光投注而來時,王道容也不吝在他面前裝模作樣,表現出與慕朝游的親昵姿态。

父子二人的目光偶爾隔空相撞,眸光雙雙一閃,都平靜地收回視線。

在粉飾太平方面,他們父子二人倒是一脈相承的如出一轍,但總有些暗濁的,污泥一般的東西悄然萌生、流淌。

幾日之後,王羨忽然宣布要帶着家裏人去城北鐘山避暑去。

建康的貴族如今時興在那裏修宅築院,王家在那裏也有一處別業。

天氣越來越熱,總悶在家裏,王羨覺得郁郁,他心裏想着事兒,也不耐留在京裏繼續和那些人糾纏。不若趁此機會出去走走,權當給他們仨放放風,散散心了。

王道容沒有反對的意思,跟官署告了兩天假,告不告也是無所謂的,天太熱,那些個世家子弟基本上個個明目張膽缺席,他在其中倒算是清流了。

張懸月得了消息,喜出望外。一早就興致勃勃地吩咐人整治行裝,又拉着慕朝游跟藕花幾個問她穿哪一套衣服好看?哪一套都無法抉擇,便索性都帶上了,力圖每日換着穿不重樣。

有那天晚上的前車之鑒,慕朝游想了想,只多帶了些符箓。

翌日一早,一大幫人便浩浩蕩蕩地直奔地處鐘山的避暑別業。

小半個建康的世家子弟此時都窩在鐘山消夏,山上也圈了獵場出來,供人閑暇時騎着馬走一走,碰上什麽野豬野鹿的射兩箭打發打發時間。

鐘山樹木郁郁蔥蔥,深山濃翠,王家別業臨溪而建,澗水周流,屋後更在栽種了好大一片竹林。

慕朝游放下行裝,推開窗子,兩眼裏所見的是青山迢迢,兩耳聽得是松風如濤,鳥驚落花。

就連早就習慣空調冰箱等現代方式消夏的慕朝游,都忍不住感慨了一番此地景色之清麗幽冷。

好不容易出來玩這一趟,張懸月幹脆也給慕朝游幾個放了個假。

小蟹呼朋喚友,叫上慕朝游和其他幾個婢子聚在廊下玩投壺。王羨路過覺得有趣,也停下腳步站着看。

王羨投壺百發百中,小蟹幾個婢子都是知道的,不住笑着鬧起來,撺掇他一起下場來頑。

“郎主投壺百發百中,何故只遠遠瞧着呢!”

王羨只含笑不語,直到輪到慕朝游時,她把控不好力道,又飛歪一只箭矢。

她沒怎麽玩過這個,不太會玩,基本上十投九不中。

王羨看她笨拙,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着走上前說,“哪裏有你這樣投壺的呢?”

“你站過來一些,對就是這樣。”王羨自然而然地虛虛環住她,手握着她的手,教她怎麽用力。

他有點孩子脾性,原本顧忌着還有小蟹幾人在場,只莞爾笑着從旁指點。如今看着看着也不住有些技癢,便也忘記了那些個規矩虛禮。

小蟹幾個都吃驚,不敢多發一言。

慕朝游萬萬沒想到王羨衆目睽睽之下就作出這般親昵的姿态來,她一時間推開也不是,順從也不是。

回眸見王羨神情認真,目光專注而單純,并不含任何旖旎與暧昧的心思。

“你的手太用力了,沒關注,放松一些,身子不要繃太緊。”

他身姿挺拔高大,幾乎是将她半圈在懷裏的,胸膛緊貼着她的脊背,烏黑的長發散落下來,落在她肩頸癢癢的。說話時嗓音嗡嗡地在震。

慕朝游一時推開他也不是,順着他也不是,有點兒不自在地屏住了呼吸,王羨胸膛的體溫隔着單薄的夏衣滾滾而來,殘存着人體的溫度溫熱松香,浸染了她的衣裙。

“你瞧。”

她一愣神的功夫,箭矢“咚”地一聲便中了。

“這樣是不是很簡單?”

一擊即中,王羨自己也有些得意,眉彎如兩道長長的月牙兒,眼間飛揚着一段少年般輕狂風流。

慕朝游回頭正好瞥見他含笑的雙眼,紅潤潤的唇瓣。

王羨低頭也看到她,他的唇瓣險些擦過她的額頭,王羨一愣,一時間有些動情,“慕——”

話到嘴邊,眼前驀地閃過王道容的臉來。

鳳奴。

王羨一下子清醒過來,再也沒了投壺取樂的心思。

慕朝游正意外王羨何以突然變了一副臉色,卻見他面露躊躇之色,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忽然屏退了小蟹及左右。

這是有話要跟她說了。慕朝游撿起地上的流矢,想了想,主動問說,“郎君屏退衆人有何見教?”

王羨苦笑:“果真瞞不過你。”

慕朝游見他神情沉凝,還以為有什麽難言之隐,沒想到王羨頓了一頓,方才沉吟說,“娘子也知曉我就這鳳奴一個兒子,孩子年紀大了,翅膀硬了,素日裏也不愛和我親近。我也不曉得他日日都在想些什麽。

“娘子與鳳奴相處也算有些時日了。不知娘子以為他這個人如何?”

慕朝游眼皮一跳!她沒曾想王羨醞釀半天就為問這個,他難道已經覺察出了什麽?

她忍不住多看他一眼,王羨神色又并無異樣。慕朝游一時有些拿不定主意。

王羨平常雖然一副與王道容不太對付的模樣,前日又大吵了一架,但他畢竟是他的父親,心裏還是很牽挂着兒子的,只是羞于啓齒,不善表達,是個十足的刀子嘴豆腐心。

慕朝游拿不準她在王羨心中的地位,不好當着人家老子的面說他兒子的不是。可要又不願違心去說王道容的“好”。

因此,想了一會兒方才開口。

她思忖的瞬間,王羨一顆心往下沉了又沉,涼了半截!

——鳳奴的确年輕貌美,她心動也是人之常情——

好半晌,慕朝游才斟酌開口說:“小郎君是天人之姿,但神仙站得太高,離凡人太遠,便太高高在上,虛無缥缈了。”

事到如今,她唯一心服口服的便是王道容的美貌了。

王羨一怔,眼見慕朝游雙眼清明坦然,沒任何少女懷春時的忸怩矯飾之色,他心髒忍不住狂跳起來。

王羨是個鬼靈精的人物,一下便聽出她這是在說王道容眼高于頂呢。

王羨心情很複雜,他竟隐約松口氣,有些卑鄙的慶幸,“鳳奴他平日裏為人處事确實矜傲了點,是我将他寵壞了,他性子太傲,容易得罪人,日後還不知怎麽辦呢。”

慕朝游方才違心誇他一句,實在忍不住夾帶私貨,明褒暗貶,踩了他一腳,“最怕是得罪人而不自知,但小郎君聰慧過人,恐怕心中自有分寸。”

王羨啞口無言,這不是說王道容明着得罪人麽?

想到王道容這個性子,王羨倒真的有些頭痛起來,他平日裏也沒個可傾訴的對象。如今見慕朝游對王道容當真似沒那個方面的意思,便忍不住多說了幾句。

“我只怕他性子太傲,眼裏容不得人未免薄情。”

慕朝游認真地說,“無情無義有什麽不好折騰別人總好過內耗自己。”

王羨不明白“內耗”具體是何意,卻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

夏日光盛,草木瘋一般長,長得茂盛如蓋。

阿笪匆匆跟着王道容的腳步,小郎膝蓋的傷還沒好,這些時日不知何故,非但不留房中歇息,還總要到處溜達。他只得打起一百個精神跟着以備不時之需。

今日到了別業,郎主與小郎說了些過幾日打獵的事,便找了個理由走出去散心去了。

王道容靜坐了一會兒也站起身,叫上了阿笪出門。沒個目的,就繞着庭院走,還專挑着草木旺盛的地方走,扶着膝蓋走。

阿笪擔心有蛇,王道容卻置若罔聞。

将将轉過一個彎,眼前少年驀地脊背一僵,停下了腳步。

阿笪納悶,“郎君怎麽不走了?”

王道容一言不發,常年清修令他的感官比常人敏銳數倍不止,正可悶不則聲地竊聽着不遠處那兩人的絮語。

其中一人是他的父親,另一人姑且可稱之為他的心上人。他的父親,與她的心上人,如今正在背後妄議他的長短是非。

“高高在上”,“無情無義”

他本不會為這樣的點評觸動,但或許是說話的人不同,莫名地,他仿佛被術法定在了原地,拔不開腳步。他烏黑的瞳仁紋絲不動,陽光也潑不進,冷眼瞧着他們親密地說着有關他的小話。

每一個字就像是細細的針尖,他喉口仿佛吞了一千根針下去,攪得他五髒六腑血肉模糊,鮮血淋漓,真切地感受到一陣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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