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第110章 第 110 章
王群本以為王道容至少會鬧上一通, 但出乎意料的是,王道容平靜地就接受了這個現實,規規矩矩, 客客氣氣地朝他行了一禮。
“多謝伯父收留之恩, 容這段時日只能厚顏叨擾伯父了。”
王群并未完全被他溫潤的表象所蒙騙,他也算看着王道容長大的, 知道這小子表面上溫溫和和,進退有度的, 但一肚子的鬼心眼。
王群皺了皺眉:“你要是真有心,也別謝我, 還是多孝順孝順你爹罷。年歲也不小了,還讓你爹這樣為你操心!”
臨出門前更不忘叫王道容他身邊的仆從莫要掉以輕心, 每晚準時到自己跟前來彙報。
一連兩日下來,王道容表現得倒是沒什麽蹊跷, 唯獨多要了些酒藥, 日夜喝得酩酊大醉, 喝醉了就解衣高踞榻上, 倒頭就睡。
下人說:“我觀郎君意志消沉, 似有借酒消愁之意。”
王群聞言倒也未橫加阻攔:“他要喝就讓他喝, 但藥不必多吃,且拘着他一些。”南國飲酒成風,日夜将人關在屋子裏,也确實得有個發洩的途徑。
這一日,仆役照常提着食盒送飯來, 在門前站定問:“郎君, 小的送餐來了。叨擾了郎君,郎君此時可準入內?”
屋裏靜了一瞬, 王道容的嗓音響起:“進來吧。”
仆役躬着身進了屋,擡眸瞧見那位以秀美明麗著稱的小郎君,正披頭散發斜坐在榻上,解着衣襟,衣不蔽體,神情疲倦,雙頰泛着服散之後的嫣紅高熱,仿佛盛極開敗的花。眼下兩圈青黑,難得消沉邋遢的模樣,不知幾日未曾梳洗了。
仆役只匆匆觑了一眼,不敢再亂看,自顧自低着頭往食案布菜。
他退開半步,又行一禮:“郎君慢用,稍後小的再來收拾。”
王道容站起身,點點頭,拿起筷箸,正要夾菜,忽然渾身一個抽搐,面色烏青地倒在了食案間。
仆役面色大變,忙上前叫道:“小郎君?!”
王道容緊閉着唇角,癱倒在地上,打翻的菜飯滾了一地,他渾身滾滿了湯汁菜葉,渾身抽搐痙攣不止,面色也成了烏青色,唇角淌下涎沫來。
仆役大驚失色,瞧他口吐白沫,抽搐不止的模樣更不敢随便搬動他,忙大叫着沖出內室:“不好了不好了!小郎君不好了!”
不一時的功夫,醫師便提着藥箱慌慌張張趕來,一搭脈,也看不出所以然。問了小郎君之前的飲食,只推測是喝酒服藥過量。
但此時已容不得他細思了,王道容這時竟突然又大口嘔起血來,鮮血浸滿了胸前的衣襟。他半個身子都泡在自己的鮮血與嘔吐物裏。
醫師吓得魂飛魄散,連連推說無能,需另請高明。
王群正在官署,已經派人去請。整間小院霎時間亂如一鍋滾粥一般,人來人往,跑出跑進,鬧得沸反盈天。
正在這時,也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郎君呢?”
“郎君不見了!!”
—
夜雨一陣緊過一陣,簌簌地拍打着江面,風高浪急。
濛濛的雨霧橫鎖大江,四面一片混沌,航船搖搖晃晃地穿梭在黑夜中,一個高大的男人,身披蓑衣,伫立船頭眺望了少頃,這才提着漁燈鑽回了船艙中。
船艙裏,正臨窗坐着個面容素淨的女子,一盞青燈,照亮她手中書卷。
男人肅容:“娘子,這雨越下越大了。目下這段航道并不太平——”
慕朝游收攏書卷,點點頭,神情鄭重了寸許:“我知道了。”
連年戰亂,便是南國境內也不太平,四通八達的水路方便了過往行旅的同時,也助長了沿途匪患。水賊們常常架乘幾艘小艇,趁夜劫殺過往商旅,來去無蹤。白日裏看似風平浪靜的江面水底不知陳屍了多少屍骸。
丹陽距建康不遠,王羨打算先将她送往丹陽,一來是若有萬一方便照拂,二來或許也存着“燈下黑”的用意。
但以防萬一,慕朝游還是決心繞行遠路,先去吳郡,等到了吳郡再決定下一步的動向。
方才那特地走進船艙提醒她的男人,正是王羨特地為她配備的死士之一,姓孫,稱孫大。
慕朝游放下書,摸到袖口短劍,想了想,仍不放心,又去從榻上取出一副弓箭,觸摸着弓柄微涼的觸感,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而戰鬥果然便在頃刻轉瞬之間!
慕朝游摸着弓箭靜坐了一會兒,船艙忽然劇烈地颠簸起來,四面傳來喊叫戒備之聲。
“有敵襲!!”
“來了!!”
“是水賊!”慕朝游心裏咯噔一聲,正要引弓而起!孫大冒着雨忙推門入艙,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疾聲說:“娘子!外面來了水賊!娘子且待在船艙裏勿要四處走動!”
慕朝游剛站起身走了幾步,又被他這一句話給逼退了回去,皺眉說:“你們當心。”
孫大:“小人曉得!”一點頭,又撥了幾個人護衛,大踏步地推門出去了。
慕朝游攥緊了掌心弓木,定了定心神,她也知曉輕重緩急。
穿越之後她雖然特地學會了游泳,但畢竟不如本地人熟谙水性,也未曾經歷過這樣的船上水戰。雨天夜黑,她冒然出艙,未必能幫得上,說不定反成累贅。
雨線傾斜而下,耳畔風急浪吼,四面風雨聲混雜着喊打喊殺聲源源不斷傳來。
自己一人如熱鍋上的螞蟻,獨坐船艙的感覺實在不太好,慕朝游忍了又忍,終于沒忍住轉頭問身邊的那個護衛:“外面到底怎麽樣了?”
這十幾個死士個個訓練有素,按理來說,尋常水匪,戰況不致如此膠着。
那護衛明顯也料到這點,略一猶豫,“娘子不要動,容小人出去瞧瞧。”
慕朝游便又耐心等了片刻,可當那護衛一去不複返,船艙上方不斷有“篤篤”箭雨入木之聲傳來時,她心裏一個咯噔,終于按捺不住,“霍”地站起身!
她身邊留守的那三個扈從俱都變了面色,“娘子!不要出去!”
雨水與江水的腥氣中,不斷泛起一股淡淡的人血的腥甜。
慕朝游不假思索:“諸君為我在外拼殺,我又怎能安心!”說完便也不顧這幾人阻攔,舉着弓箭大踏步沖出了船艙。
剛沖上甲板,夜雨便如跳珠一般當頭打來,四面當初都是喊打喊殺的聲音,茫茫的夜霧沖淡了人影,遙遙望去,只見十幾只小艇如幢幢的鬼影般融化在墨色裏,将航船團團包圍。
船板上紮滿了亂箭,似乎才經歷過一輪的急射。慕朝游一腳深一腳淺踩在黏膩的血泊中,偶爾踢到一具橫卧的屍體。
她一顆心霎時間直入谷底,這個戰況怎麽看都不太妙。
她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好不容易拉住一個人問:“怎麽回事?”
那人定睛一看,大吃一驚:“娘子怎麽出來了?!其他人呢?怎麽看顧娘子的?!”
很快,孫大便聞訊而來,一見她急得變了臉色:“娘子怎麽出來了?”
慕朝游沒解釋,只追問說:“戰況如何?”
孫大咬牙:“有古怪——不太妙,娘子這裏不能待了!我已放下數艘小艇。若有萬一,數船同發,先掩護娘子離開。”
慕朝游:“這茫茫江面,風高浪急,水下暗礁無數,四面都是敵船,就算逃,又能逃到哪裏去?”
話音未落間,對面船頭影影綽綽的,似乎又是一輪舉弓齊射!
危急之際,慕朝游面色一變,抄起身邊幾個木桶擋在身前。
待又一輪箭雨過後,甲板上陷入死一般的寂靜。慕朝游能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不用看也知道,她身邊之人已所剩無幾。
而對面船只似乎也知曉兩輪齊射之後,她們這邊已然死傷慘重,迅速收緊了包圍圈,準備登船。
慕朝游掣劍而出,一劍準确地洞穿了來人心肺,一路且戰且退,越戰心裏覺得不對勁。
孫大說得沒錯,這些水匪訓練有素,招法也有跡可循,絕非尋常烏合之衆。但此時,孫大早已無暇他顧,登船的水賊已将幾人沖散。
跳水是行不通的,不要說四面都是敵方小艇了,在這個風雨天氣跳水無疑死路一條。
慕朝游略一思忖,仗着身形瘦弱,借着夜色的掩護,專門找船上那狹窄逼仄的地方藏,一路悄悄逼近對面船只。
因對方靠船過來,她也得以看清楚了一些對面船上的光景。
只見其中一艘小艇,被兩艘小船掩映着,艇上人數最多,團團呈護衛之勢,夜雨太急,江上浪大颠簸,慕朝游隐約可見一抹被人群包圍的缥色人影。
很明顯,那人正是首領主謀。
微苦的雨水沿着臉頰落入唇瓣,慕朝游含着點夜雨,握緊了被雨水淋得冰冷僵硬的手指,緩緩取下背上弓箭,像伏在夜色裏的一只豹,寸寸繃緊了肌肉,弓開如滿月。
耳畔不自覺浮現出昔日王道容一字一句,諄諄教導。
她蟄伏在黑夜裏,近乎與墨色融為一體,耐心地等待一個合适的時機。
對面船頭火光一晃,人影錯落,正露出那颀長的淡青色人影,昏黃的光驚鴻一瞥間照亮清俊側臉。
少年烏發雪膚,青眼紅唇,正壓着濃長眼睫,有些淡漠模樣對身邊的人交代着什麽。
這個眉眼除了王道容還能有誰?!
慕朝游怔在原地!
機會轉瞬即逝——眼看人影又要将王道容的身形遮住。
慕朝游心裏飛快地掠過許多念頭,又好像什麽也沒想,通歸于沉寂,只剩下王道容那清淩淩的一句“‘神射于的,矢命于心’,一經發弦就不要再猶豫。”
慕朝游撥動指尖。
歘——
一道破空之聲響起,箭如流星一般擊穿雨幕,引得甲板上王道容回眸一望。
他身邊之人紛紛飛身上前,卻仍慢了一拍,慕朝游清楚地看見那抹淡青色的影子踉跄退了幾步,似乎中箭。
慕朝游抿緊了唇角,目光如火閃爍,面容堅韌如岩,努力忽略眼前橫流的雨水打來的不适,一口氣又“飕飓”地連發幾箭!在敵人反應過來時迅速又躲到夜幕中。
如此反複之下,對面甲板方寸大亂,火光亂舞,而她的藏身之處也被迫暴露人前。
王道容怎麽會追來?他到底是怎麽追上她的?王羨處事謹慎,為她準備的“過所”用的是假身份,這一路行來也都打點妥當,也不應該暴露了蹤跡,王道容還沒有這樣的遮天手段。
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王道容到底又暗留了多少她不曾知曉的鬼魅手段?!
慕朝游此時已無暇多想,眼看人群漸漸逼近,她深吸一口氣,望像黑黢黢的水面,誰也不知道這水底下究竟潛藏有多少暗礁。
但與其被王道容捉走,她毋寧豁出自己的性命堵上一把!
她毫不猶豫丢了弓箭,從船上縱身而下!一個猛子紮入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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