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暗箭

暗箭

大漠長夜, 無邊曠野,茫茫天幕上只有幾點暗淡的星光,一切都隐晦的可怖。

江容晚遙遙望着山坡上的那人, 眯起眼想看清楚些。

那人卻像是特意置身于背光處, 不讓人看清他的臉。江容晚只能依稀辨得他身着幹練的胡服, 長風将他的衣袍吹向高處,一只蒼勁的鷹立在他的肩頭, 黑暗中的影子孤獨又神秘。

聽聞大漠的人喜歡馴鷹, 那他應該是大漠某個部落的人。

只是, 她總覺得這人的身影有些莫名的熟悉, 仿佛在哪見過。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她在看他的時候, 他也在看着自己。

他的視線直勾勾的望過來,毫不掩飾其中的熾熱, 隐約中, 江容晚還感覺到他似乎揚起嘴角, 對着她笑了一下。

縱使江容晚看不清,她也能感覺到那個笑容的放肆和大膽,是一種勝利者洋洋自得、勝券在握的笑容,又或者, 是獵人看着獵物落入陷阱時的笑容。

她汗毛聳立, 有些不安的收回了視線。

怎麽感覺自己又被什麽人盯上了?

躲在暗處,算什麽君子。她心中不滿,祈禱他趕緊離開。

可餘光感受到黑暗中那道視線仍然沒有從她身上移開,她正覺得心煩意亂, 又聽得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從同一個方向傳來。

随着駿馬一聲悠長的嘶鳴,一個拿着弓箭的胡族女子在馬車跟前緩緩停下。

“你沒事吧?”那女子探過身。

她穿着一身墨綠色翻領胡服, 腳踏一雙黑色的金錦靴,渾身充斥着大漠的氣息,看起來爽朗又利落。

江容晚眼瞧這異族女子生的淩厲,面部線條絲毫不似南楚的女子那般典雅柔和,而是鋒芒畢露,俊挺秀出。高挺的鼻子略帶一點鷹鈎,眉毛不點青黛卻十分濃密,鋒利的眉峰向上揚起,微微凹陷的大眼睛像黑曜石一樣晶明閃亮。若說南楚的女子如一杯清茶,溫柔朗潤,回味悠長,需要細品才能體味其中的美妙,那眼前這個女子則如一爵烈酒,甚至都不需要放在鼻尖,只需遠遠的一嗅,便能感受到她攝人心魄的美。

看這女子的穿着打扮和頭發上點綴着的藍色寶珠,似是出身羯族。且她方才雖是溫柔的探身詢問,可舉止間仍有一種掩不住的高傲和自信,想來也是有些身份的。

江容晚驚魂未定,她此時努力平複心情,強行擺出一副鎮定的臉色,颔首道:“無礙。方才可是姑娘救了我們?”

實際上,她的心髒仍在狂跳個不停。

那女子微微一笑:“算是吧。”

她盯着馬車內那匹狼,眼中一亮,來了興趣:“喲,這匹狼可是大漠的狼王,小姐若是不介意,就送我可好?”

“姑娘請便。”江容晚往後退了退。

江容晚求之不得,玉棠和她都不敢碰這玩意,連看一眼都覺得瘆的慌,正發t愁要怎麽辦才好。

那女子一把揪住血淋淋的狼腦袋,整個從車窗中拖了出來。

硬挺的毛發掠過江容晚的手,那毛茸茸的詭異之感讓江容晚忍不住“啊”的一聲驚呼。

胡族女子卻是淡淡的睨了她一眼,笑着輕輕搖了搖頭。

她将死掉的狼放在馬上,狠狠拔掉狼腦袋上的箭,仔細賞玩了一番。随即便掏出懷中的匕首,割下了狼的腦袋。

江容晚眼中只見刀光一閃,那狼就立刻身首異處,不由倒抽一口冷氣。

幼時她曾聽爹爹講過,南楚以北的蠻荒之地有許多部落,其中當以羯人最為心狠手辣,冷血無情,做盡狠毒之事。羯族人作戰風格極其兇狠,南楚士卒最怕與羯人交手,所以在南楚人眼中,羯人就是不顧人倫禮義、茹毛飲血的蠻族,什麽喪盡天良的事都做得出來。

今日一見,果然如是。這胡女雖生得美麗,可也掩不住身上那股狠勁。

“謝了。”胡女并不在意身邊的人是否被她吓到,她語氣輕松,将狼腦袋往腰間一挂,準備縱馬離開。

“姑娘請等等。”江容晚從馬車裏出來。

那胡女擡眉望着她:“你還有其他事嗎?”

江容晚走到她跟前,雙手平疊,伏身拜了下去。

“今日多謝姑娘出手相助,否則我等早就落入狼口了,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不知姑娘可否告訴我尊名,今日的恩情,我記下了,日後若有機會,必當報答。”

江容晚自幼見慣了明争暗鬥,帝王權術,便知世間人情可貴,凡事必有代價,她實在不喜歡欠別人的情。更何況眼前這個女子很可能不是什麽善類。

胡女聞言一愣,緊接着就大笑起來:“這位小姐是南楚人吧,在我們大漠可沒那麽多講究,不過是今日我心情正好不錯,救了便是救了,舉手之勞而已,又不為着你的報答。萍水相逢,你我本為陌路,何必告知姓名,來日若還有緣再見,就交個朋友吧。”

“既如此,那便多謝姑娘。”江容晚福身。

馬上的女子打量着江容晚,又嘆道:“我見你生的一副仙人玉姿,可這凡人規矩卻忒多了點,可見你們長安跟我們大漠的女子相比,一個個跟木頭似的,未免太無趣了。還有你方才說一定要報答救命之恩,我知道你們南楚最喜歡講究這些禮義規矩,人情往來,可在我們大漠人眼裏,這根本不算什麽。大家處得來,不過一起喝場酒,以後就是朋友了,處不來就是陌路,不會有這些虛僞的彎彎繞繞。”

玉棠聽的直皺眉,覺得這胡女說話越發無禮,便想出聲反駁,卻被江容晚止住。

江容晚并不覺得被冒犯,她仍然保持着一副淡然從容的微笑,不卑不亢:“的确如姑娘所說。”

胡女見她彬彬有禮,也不再說什麽,對着她粲然一笑,便準備離開。

江容晚目送着她遠去的背影,不由感嘆大漠的女子果然愛憎分明,性情直爽,與她自己很是不同。

而那女子走了不遠,似是猶豫了一番,又轉過身:“對了,有一事,我要提醒你一下,今夜你的車隊能引來這麽多狼,我覺得多少有些古怪。方才經過你的馬車,似是被人塗了桂香粉,應該是這種氣味吸引了狼群。我看你倒不像是個不安分的,可保不齊身邊的人手腳不幹淨,反正你想想我方才的話,日後小心着些吧。”

香粉?有人在她的馬車上做了手腳?是何人存了這樣惡毒的心思,有心置她于死地?她每天處處小心,淡泊名利,諸事不理,也從不輕易惹人,怎麽有些人就是不肯放過她?

江容晚手腳發涼,面上倒是不露一絲痕跡,像是早就知曉此事。她點點頭:“多謝姑娘告知。”

“不必謝。”那胡女說完,便縱馬向遠處奔去。

江容晚這時才想起那個詭異的影子,轉頭看向東方的山坡,卻不見了那人的身影。

山坡上空空的,那處地方只有随風搖動的野草,好像他從來沒有出現過。

是她眼花了嗎?也不對,她明明看到有人的。

“娘娘,你在看什麽?”玉棠疑惑,也往相同的方向看去。

江容晚搖頭:“沒什麽,清點一下餘下的侍衛人數,我們趕緊走吧。”

今夜許多事都來的蹊跷,她來不及細想,只知道此地不宜久留,無論如何她還是趕緊離開為妙。

————

江容晚在大漠待了數日,也漸漸喜歡上了這片土地。

雖然暗夜降臨的時候黑茫茫的四野格外駭人,可畢竟這遼闊的大漠,是她離自由最近的一次。

許是她并不信任慕容懷,她只是将那夜遇險的情形輕描淡寫的略過,對香粉的事情也只字未提。

反正她從不在晚上出去就是了,應該也不會再遇到什麽危險的。

今日慕容懷恰好在郊野設宴,他興致高漲,舉杯對衆人笑道:“依朕看來,平日在宮裏宴飲無數,都不如這幕天席地的一頓飯來的自在,諸位說是不是?”

如今四海安寧,朝堂穩定,他的皇位穩如泰山,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

随行的內侍最會察言觀色,也開始拍馬屁:“是啊陛下,平定了北疆,終有一日我們要把那些蠻夷殺盡,到時候這大漠就徹底歸陛下所有了。”

江容晚坐在席上,她沒有興趣聽這些阿谀奉承之辭,随口附和着,無意中擡頭看了看天色。

今日的天空明淨清朗,沒有一絲流雲,還有一只鷹盤旋在上空。

鷹?她記得那個人肩頭也有一只鷹。

她聽說大漠的人馴鷹,也是為了方便察探敵人的蹤跡。今日這只鷹總在這附近盤桓不去,是巧合嗎?

她微微凝眉,正思索着,卻不知何處竄出一支冷箭,擦過她的鼻尖,直沖慕容懷的方向。

江容晚清晰的看到那支箭離她近在咫尺,下一秒穿透了慕容懷手中的酒爵,晶瑩明潤的琉璃盞頃刻在他手上裂成碎片。

談笑聲戛然而止。

“什麽人?保護陛下!”李敏護在慕容懷身前,大聲呼喊。

慕容懷卻是呆坐着,低着頭,臉上笑意收斂,只留下一片陰沉。鋒利的碎片割破了他的手指,殷紅的血汩汩冒出來,身邊的人皆是大驚失色,可他好像渾然不覺。

方才這箭頭只要偏離一點,便能立刻要了他的性命,可他并不覺得這是射箭的人的失誤,而是那人有意如此。

如此精準的箭法,他只知道有一個人可以。

他的三弟,慕容景。

“陛下?”耳邊響起李敏的聲音,慕容懷方才回神。

“侍衛們已經去抓捕賊人了,陛下放心。”李敏幫他包紮手上的傷口。

慕容懷點頭,似是并沒有在聽,依舊眉頭緊聚。

面前雪白的箭羽上綁着一張微黃的羊皮紙,慕容懷松開繩圈拿起來,看了片刻,那張一向淡漠的臉突然面色大變,手劇烈的顫抖着。

幾乎是從齒縫中一字一字的蹦出:“糾集所有人馬,即刻快馬加鞭,返回長安!”

————

此刻,在遠山的另一邊,呼延瀾疑惑的望着男人清俊的側臉:“方才那麽好的機會,為什麽不結果了他?”

慕容景沒有轉頭,他看着大驚失色的那人,唇邊漾起一抹不屑的淺笑,眼底冷意森然。

“布局了這麽久,若是這樣容易便殺了他,也太無趣了,我給皇兄準備了一份大禮他還沒有好好看看呢。”

“最遲這個月底,長安就要換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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