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乞求
乞求
朱華宮。
天色将晚, 夕陽斜斜的穿透花架,天邊飄蕩的暮雲也被染成了金色。西風卷地,幾片落葉在風中亂舞, 遲遲不肯落下。
江容晚坐在花架前的回廊裏賞花, 月季花開的正好, 一切都是那麽祥和,她的心卻一直懸着, 始終沒有辦法平靜下來。
“玉棠, 自從我上次面見陛下, 這是第幾日了?”
“已有十日了。”
“原來已經十日了啊。”不想那一面竟是最後的訣別。江容晚念叨着, 卻覺得好像十年那般漫長。
這十日突然宮內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陛下莫名駕崩, 太後以毒殺先帝、謀奪儲位之由被賜死,柳飄萍不知所蹤, 襁褓中的小皇子交由華陽長公主撫育, 曾經無比顯赫的太後母族也搖搖欲墜。
而如今坐擁天下的人變成了裕王慕容景。
他從未對外界展露過他的野心, 目前也沒有說過他有心登上皇位,但宮內人人都覺得這是遲早的事。
這些日子她聽說慕容景處置了不少不忠于他的舊臣,抄家奪爵賜死,手腕甚是很辣。又不斷在朝中安插自己的人, 意圖重新布局各方勢力。
她身在內宮, 管不到前面的事,可江氏亦是前朝舊臣,所得尊榮俱是源于先帝,又素來與慕容景不親厚, 不由的擔心起慕容景會如何對待江氏。
從前他或許對自己有幾分情分,可若涉及到江山權柄, 他未必還會顧及。更何況,她可是聽說如今的他與過去完全是兩種性情,宮內有流言說是因為他在邊地摔下了山崖,故而失去了一部分記憶,也不知是真是假。
可她複又轉念一想,萬一他會顧念呢?不論如何,她總是要試試。畢竟爹爹常在西洲理政,江氏如今也只能依靠她說兩句話。
心思定了,她便站起身:“玉棠,替我梳妝吧,我要去一趟建章宮。”
*
入夜,建章宮。
紫檀木質的雕花長條案上堆積着許多折子和書信,半透紗罩中的明燭微微搖晃,籠着慕容景執筆疾書的影子。
剛好寫完一封信,狼毫筆頓了片刻。他眉頭鎖着,将另一只手按在眉心處輕輕揉了揉。
博香爐裏燃着冷松香,氣味清涼,有醒神的功效,是他素日所愛。
兄長猝然一死,朝局動蕩不安,如今他既要迅速掌控局面,又要鏟除陸氏一族的衆多黨羽。
可陸氏在朝野經營多年,暗中的勢力盤根錯節,陸沉雖已下獄,可勢力猶在,連父皇和兄長都無可奈何的事,做起來談何容易。
這平衡各方利益,可比統帥千軍萬馬要麻煩多了。若非慕容懷和陸瑣顏非是容不下他,他還真不願意兜攬這些事。
慕容景長指輕叩桌面,有些煩躁。
恰好陳與躬身進來,他先是小心翼翼的打量着慕容景的神色。見慕容景興致并不好的樣子,便低下了頭。
該是傳晚膳的時候了,他猶豫着要不要提醒主子。講了怕主子不高興,不講又怕主子想起來怪罪他。
“何事?”慕容景聽到動靜,看都沒看他一眼。
“殿下,到用晚膳的時辰了,奴才在偏殿布好了菜,殿下不如······”他硬着頭皮回道。
慕容景擡頭,漫不經心的睨了他一眼。
雖是未發一言,陳與已經感到後背發寒,将後面那句“歇會再看”硬生生憋了回去。
好吧,他果然不該多言。說來奇怪,他一直為主子當差,覺得主子并不是什麽難伺候的人,可自從主子從邊地回來之後可謂是性情大變,喜怒不定,心思越來越難以捉摸。
“退下。”薄唇吐出兩個字,平和中帶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慕容景已經好幾個晚上不曾用過晚膳了,可陳與知曉這位主子的脾氣,即便擔心他的身體,也不敢勸,麻利的退了出去。
過了一會,慕容景發現陳與又挑起了簾子。
這次他臉上明顯露出幾分不耐,警告道:“你最好真的有要緊的事。”
陳與倒是很确定,笑眯眯的看着慕容景:“回殿下,奴才确有要事,朱華宮那位娘娘求見殿下,此刻已在門外候着了。”
阿晚?
慕容景心下意外。
這些日子他有許多緊要的政事要忙,又或許內心并未想好如何面對阿晚,所以遲遲沒有去見她。今夜她倒是自己來了,不過正合他心意。
他擱下筆,低頭靜默了一會,唇角劃過一絲滿意的笑容。
心中雖喜,面上卻沒有任何表示。
只淡淡道:“請她進來。”
陳與最知主子的心意,面上挂着會心的微笑,“哎”了一聲便出去了。
片刻,門簾處出現了江容晚的身影。
許久不見,她的身姿仍然那樣纖薄挺直,卻并不顯柔弱,而是別有一番媚人的風韻。她薄薄的施了一層脂粉,一身淡紫色的綢緞衣裳更襯的她肌膚如玉,氣度娴雅溫柔。
她什麽都不用做,只需站在那,一眼,便足以讓他如今堅硬的心化成春水,心弦錯亂。
江容晚低着頭站在門口,離慕容景遠遠的,她的臉雖隐沒在背光處,可旁人不難感覺到她的緊張無措。
慕容景定下心神,随手拿起一本折子翻看。
這次他要吸取從前的教訓,不可一上來便逼得她太緊。依阿晚的性子,他越靠近她便越會遠離,若想攫取她的心,的确要慢慢來,而他有的是耐心。
“皇嫂來了。”他瞟了江容晚一眼,面無表情,複又繼續看折子。
他的聲音平靜無波,江容晚聽到這一聲生疏的“皇嫂”,有些詫異的擡起頭。
那雙潋滟的眼裏也不見了往日對她的那番癡纏,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漠然。
難道他真的因為那次事故,改了性情,也恰好忘了他們之間的過往?
她怯怯的“嗯”了一聲,仍是躊躇着,想着要如何開口求他。
他大抵是真的忘了吧,看他的模樣不像是裝的。
“坐吧。”耳邊傳來一陣清冷的聲音。
江容晚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在離慕容景最遠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皇嫂怎麽坐那麽遠?”慕容景擡頭,眉頭微蹙着,似是不滿。
他擡手指了指離自己最近的椅子:“坐近些。”
“不遠,在此處說話也是一樣。”江容晚有些尴尬。
輕佻的鳳眼頓時盈滿笑意,帶着幾絲探究:“皇嫂怕我?可是我從前做了什麽讓皇嫂不滿意的事?從前的有些事我想不起來了,不如皇嫂跟我細細說來,我也好向你賠罪。”
“怎會,裕王多想了。”
如今他忘了那些事正好,她怎會再讓他想起那些勾纏。
“那怎的與我這般生疏?”
江容晚迎着他探究的目光,如芒刺在背,無法,只得坐到了那張椅子上。
說實話,她還真有些怕他。如今的他有從前沒有的狠戾和冷靜,面上雖是笑着,卻感覺那笑意并未入到心裏去,心思若即若離,着實令人看不透。
看來他是真的不記得了,不過這倒也是好事,否則于他們彼此都是折磨。
江容晚松了口氣,但又覺得并沒有想象中的開心。
一絲幽蘭的清香袅袅的傳入鼻息,慕容景原本煩躁的心情一掃而空。
“皇嫂夜晚前來,可是有事要與我說?”他提起筆寫另一封信,不疾不徐的問道。
江容晚環顧了一下四周,這華麗的宮殿一切如故,可卻換了人坐。
慕容景穿着一身黑袍,兩側繡着暗金色的紋路,腰間革帶上挂着兩方玉佩。他十指修長,執筆疾書,昏黃的燈光映着他俊朗的側臉,食指上的鴿子血閃着暗紅色的光,顯得矜貴又沉靜,這樣的他讓她好不習慣。
“的确有事想與裕王商談。”她看他一眼,又垂下眼簾,繼續道,“太後一族行事不檢,陛下又已駕崩,如今還要仰仗裕王來穩定朝局,治理天下。裕王德才兼備,不論你如何打算,都是應該的,我都不會反對。”
慕容景寫信的筆并未停下,紙上的字跡張狂桀骜,面上卻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她何時也會對他說這些冠冕堂皇之語了,看來她是相信自己真的忘記了。
“只是······裕王能否看在陛下的面上,保全我江氏一族。我願自請到玉佛寺修行,從此再不過問朝中事。”江容晚心一橫,艱難的說完了這句話。
她不喜歡求人,可眼下不得不求,也不得不放低姿态。t
說完後等了許久,卻未聽到那人回應。
她擡起頭,發現慕容景正玩味的盯着她,似笑非笑,像是在看掌上的獵物。
她被他熾熱的視線弄的臉色微紅,絞着帕子,低下頭回避他的目光。
其實慕容景方才并未太過留意江容晚說了什麽,他只是看着那張讓他朝思暮想的臉,她身上特有的幽蘭香撲過來,時濃時淡,幽幽的鑽進他的鼻子,令他總想湊近了去捕捉。
直到江容晚低下頭,他才回神,收回視線,笑道:“原來是這樣,這也不是什麽難事,看在皇嫂的面上,我自然可以不動江氏。昭寧侯年事已高,就晉他為昭寧公,賜食邑千戶,召他回長安安享晚年吧。江淵和江淮我也會為他們謀個合适的去處,不會虧待,皇嫂大可放心。”
江容晚沒想到慕容景這麽容易便答應了她的請求,起身行了個禮:“多謝裕王,裕王大恩,感激不盡。”
“皇嫂不必謝我,本就是應該的。”
慕容景輕笑一聲,卻是話鋒一轉,悠悠說道:“不過,我這個人可不會平白無故做好事,皇嫂打算拿什麽籌碼來與我交換?”
江容晚身子一僵,擡頭怔怔的看向面前那人。
那人懶洋洋的坐在檀木椅上,雙腿疊交,幽深的眸子透着幾分狡猾,眉目灼灼,正含着笑定定的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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