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新婚夫妻
海棠紅的肚兜繡着蘭花,散發幽幽熏香,精致極了。但姜玉姝十分穿不慣,她左抻抻右扯扯,粗略撥了撥發絲,抖開外衫披上。
她聽見了腳步聲,卻頭也沒擡,想當然地問:“小桃,你回來咳、咳咳,帶了什麽好吃的?”
郭弘磊始料未及,欲言又止。瞬間,他眼裏只有紅與白兩種顏色:紅的是肚兜,是細長紅帶子;白的是光潔無暇肌膚,脊背纖麗,腰肢不盈一握。側身時,胸前飽滿的白嫩柔軟顫動——
“啊!”
随着一聲驚叫,紅與白消失了,被藕色外衫嚴實包裹。
姜玉姝前生還沒婚戀就車禍而亡了,毫無經驗,被吓得雙手掩緊衣襟,臉紅耳赤,飛快躲到了矮屏風後,心如擂鼓,屏息打量氣宇軒昂的俊朗男子。
新婚小夫妻面對面,洞房花燭夜後,本該如膠似漆,但這一對卻像是陌生路人,萬分疏離。做妻子的,大喜之日上吊自缢;做丈夫的,剛拜完堂就遭遇兄長被抓、妻子尋死的困境。
全無一丁點兒恩愛的意味。
郭弘磊高大挺拔,足足比妻子高了一個頭,他回神即轉身離開,沉默退出裏間。
“哎?”姜玉姝茫然呼喚,驚魂未定。她咬咬唇,猛一拍額頭,苦笑提醒“自己”已經成親了,剛才那位是自己的丈夫。
外間傳來低沉渾厚的催促聲,“快穿好衣裳,出來談談。”
談?
談什麽?談休妻嗎?
同居都城,一旦被休棄,娘家必然知情。到時,長輩十有八/九不允許我自由支配嫁妝在外生活。而且,很有可能是姜家某個人陷害了我,或許敵人會進一步害我……怎麽辦?
人生地不熟,我不能輕舉妄動。
初穿異世的姜玉姝惴惴不安,迅速整理妥衣裙,深吸一口氣,強打起精神,擡腳邁出裏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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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弘磊端坐,下巴點了點圓凳,“坐。”
姜玉姝依言落座,難免有些拘束,靜候對方開口。
“怎的就你一個人?丫頭們哪兒去了?”
“小桃幫我找吃的去了。”再次面對面,姜玉姝悄悄按捺不自在感,好奇打量劍眉星目的侯府貴公子,暗忖:記憶中,他十七歲。真高大,肩寬腿長,英氣勃勃。
郭弘磊又問:“除了小桃,其餘丫鬟呢?”他外出奔波了一天一夜,饑且渴,自行執壺倒水,仰脖飲盡後,給有名無實的妻子倒了一杯。
至今為止,彼此只在神志不清稀裏糊塗時摟抱過而已,尚無真正的肌膚之親。
姜玉姝道謝并接過茶杯,沙啞嗓音據實以答:“不清楚,我醒來只見到小桃一個。”
“哦?”郭弘磊劍眉微皺,沒再追問,注視着對方喉間刺眼的淤傷,淡淡問:“你的喉嚨不要緊吧?倘若不方便說話,就晚上再談。”
姜玉姝立即搖頭,喝水潤了潤嗓子,忐忑懸着心,正色道:“聽你的語氣,像是有大事,還是先談吧,我的傷不要緊。”
郭弘磊點點頭,流露哀傷之色,沉痛嘆氣,緩緩道:“大哥去世了,父母悲恸至極,如今府裏亂——”
“什麽?”姜玉姝忍不住打斷,愕然問:“剛才明明有人禀告老夫人的,說你帶着世子回府了。怎、怎麽會死了呢?”
郭弘磊用力閉了閉眼睛,下颚緊繃,握拳隐忍告知:“我确實把大哥帶回府了。但……帶回的是他的遺體,現停在南院聽松樓內。”
“為什麽?究竟因何而亡?”姜玉姝難以置信,嘶啞追問:“堂堂侯府世子,說沒就沒了,簡直太離奇。”
郭弘磊虎目泛紅,澀聲解釋道:“昨日上午,我們剛拜完堂,刑部突然拿人,不由分說地把大哥抓走了,我外出輾轉打探消息,方得知原來大哥為了償還賭債、竟參與了貪墨庸州軍饷一案!”頓了頓,他繼續說:“昨夜,陛下駕臨刑部大堂,三司秘審,證據确鑿,無可抵賴。”
姜玉姝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問:“貪污了多少?”
“白銀九十萬兩。大哥原任戶部主事,他是從犯之一,主謀有三人。他貪了六萬兩。”
姜玉姝稍加琢磨,心裏莫名“咯噔”一下,凝重問:“所以,是陛下親自下旨、當場處死了大哥?同案罪犯呢?”
郭弘磊畢竟年輕,焦急得燥熱,又倒了杯水喝,“主謀淩遲,并判其全家斬刑,從犯及其全家斬刑。但陛下念及郭家先祖乃開國功臣,賜予大哥一杯酒,留了全屍。”
四目對視,均含千愁萬緒。
“主謀和其餘從犯都是株連全家。”姜玉姝蹙眉,不得不面對乾朝“一人犯法,家族遭殃”的現實。她直言不諱,耳語問:“那,靖陽侯府呢?”
“暫未知。但觀測聖意,郭家恐怕難逃一劫。”郭弘磊起身,俯視嬌弱少女,“庸州軍饷屢次被貪墨,致使軍心渙散。去歲臘月初,敵國北犰伺機大舉進犯,今年元宵時,庸州城破,約十萬将士及百姓慘遭/屠/殺,屍橫遍地,血流成河,朝野震驚,陛下嚴令徹查,一查兩個月,現已水落石出。”
“庸州失守了?”
郭弘磊沉重颔首。
姜玉姝拍了拍腦袋,撐桌站起,喃喃道:“慚愧,我直到現在才聽說。”
“你們姑娘家整日待在深宅閨房,不知情也不足為奇。”郭弘磊略一思索,嚴肅道:“姜姑娘,我心知你不願嫁,這樁親事實屬無奈。當時那情形,終究是姑娘家吃虧,我若不盡快應下來,你的處境将十分難堪。”
從記憶裏翻出兩人衣衫淩亂相擁而眠的一幕幕,姜玉姝不禁臉發燙,竭力鎮定,脫口問:“我聲名狼藉,你居然不介意?”
“郭某看得出,姑娘并非不自愛之人。當日之亂,其中必有隐情,只是姜家不由我做主,故無法還你清白。”
郭弘磊目光深邃,感慨萬千,“我原以為,陰差陽錯,也算是命中注定的姻緣,故冒昧迎娶。但如今,府裏恐有一劫,你昨日剛進門,若遭受株連,未免太可憐了些。因此,待岳父來吊唁時,我會同他商量,設法尋個理由寫一封休書,好歹試試。如果可行,你就回姜家去罷。”語畢,郭弘磊大步流星邁出房門,出了門檻卻又止步,扭頭低聲叮囑:
“切勿再自尋短見,我會盡力安排你離開。”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姜玉姝不由得大為動容,倉促追趕,扶着門框問:“你去哪兒?”
“南院,須趕緊料理大哥的後事。”
“別關着我,行嗎?”
郭弘磊詫異答:“沒關着你。但你傷勢未愈,不宜四處走動。”
“知道!”
目送丈夫一陣風似的走遠後,姜玉姝瞧見小桃帶領兩個丫鬟返回。
“少夫人,讓您久等了。”小桃喘籲籲,把食盒擱在桌上,一邊盛粥,一邊白着臉解釋:“因為世子、世子去世,處處忙碌不堪,奴婢在廚房催了半日,才熬了一樣燕窩粥。”
姜玉姝溫和道:“沒關系的,我也沒等多久。”
“娟兒見過少夫人。”名叫娟兒的丫鬟屈膝行禮,其同伴随後道:“碧月給二少夫人請安。”
“無需多禮。”姜玉姝餓得站不住,坐下問:“你們是……?”
娟兒恭謹答:“奴婢是這院裏的下人。”
碧月柳眉杏眼,柔聲答:“婢子是二公子的侍女。”
姜玉姝掃了掃碧月,此刻才想起來,疑惑問:“我的人呢?”
三個丫鬟面面相觑,小桃硬着頭皮答:“昨日您自缢後昏迷,老夫人認為下人偷懶疏忽,故吩咐您的人跟着管事嬷嬷學一學侯府的規矩。”
原來如此。姜玉姝無奈颔首。
“請用粥。”
姜玉姝接過匙子,環顧四周後,嘆道:“府裏正在給世子治喪,你們快把這屋裏的紅東西收起來吧,擺着不合适。”
“是。”三人齊齊應聲,小桃又叫上守門的婆子,麻利收拾屋子。
既來之,則安之。
身為靖陽侯府的二少夫人,同榮同損,于情于理不應該漠不關心。
兩刻鐘後,姜玉姝換上牙白衣裙,以立領比甲遮掩淤傷,未施脂粉,前往南院探看情況。
主仆一行趕到聽松樓外時,恰見郭弘磊站在階上,其心腹小厮正回話:
“……錢大人、吳大人、馬大人,共八家,兩百多口人,都已經押往刑場。監斬官說了,等午時三刻一到,立即行刑。”
郭弘磊揮揮手,“再去探。”
“是。”
兩百多口人?真可怕!姜玉姝倒吸一口涼氣,毛骨悚然。
“你有傷在身,怎麽來了?”郭弘磊拾級而下。
姜玉姝輕聲問:“我能幫上什麽忙嗎?”
郭弘磊頗感意外,剛想回答,卻見管家栾順趕到禀告:“二公子!幾處親戚登門吊唁,可府裏諸事尚未齊備,您看如何是好?”
“你等會兒。”郭弘磊迎向管家,先商讨待客事宜。
“嗯。”
靈堂近在眼前,傳出一陣陣哭聲,姜玉姝剛嘆了口氣,忽然聽見哭聲中夾雜蒼老罵聲:
“慈母多敗兒!慈母多敗兒啊!”靖陽侯年近五十,須發灰白,盯着長子的遺體,哀恸指責:“弘耀就是被你生生慣壞了。從小到大,每當我嚴加管教時,你總是百般勸阻,只一味地縱容溺愛,養出個驕奢淫逸、嗜賭如命、恐連累家族的敗家子!”
侯夫人王氏雙目紅腫,哀傷欲絕,捶胸哭道:“孩子已經走了,你還責罵他?你于心何忍?”
靖陽侯顫聲答:“這孽障,完全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千不該,萬不該,他竟敢貪墨軍饷,喪命怪得了誰?”
“區區六萬兩而已,算什麽?打了敗仗,又與弘耀何幹?庸州失守,分明是戍邊将士的錯。這傻孩子,欠了賭債,為何不告訴我——”
“住口!無知蠢婦,休得胡言亂語。”靖陽侯厲聲打斷,懊悔不疊,“早知今日,我絕不把世子之位給弘耀,更不準他入戶部任職。”
王氏呆了呆,哽咽提醒:“弘耀可是咱們的嫡長子,名正言順的世子!”
靖陽侯對長子失望透頂,憂心忡忡,自責道:“唉,本該擇賢而立。弘磊由我親自教導長大,一貫明理孝順,遠比弘耀穩重,讓他襲爵,才是對的。”
剎那間,王氏積壓十幾年的委屈與憤懑被點燃,臉色大變,她猛地起立,正欲反駁,餘光卻瞥見廳外的姜玉姝,頓時火冒三丈,疾步走向新兒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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